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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暂时寄放,却早已过了数十年,暂时寄放成了永久寄存。那是一座小庙,难保骨灰坛如今是否仍保存在庙里。

地图上标示那附近有两座庙,分别是宝典寺和安全寺。单看寺名无从判断是否就是那座庙。

我吩咐去小仓办事的次子顺便替我查一下那座庙。次子对于骨灰坛的主人来说算是曾孙。根据他回来后的报告,宝典寺和安全寺的僧人对此皆无所悉。不过附近本来还有一座东仙寺,后来毁于火灾,据说现在已和八幡的桂昌院合并,旧八幡市位于小仓西邻。次子的调查到此为止,他对从未见过的曾祖母不太关心。

不过他至少问到了电话号码,于是我从东京打电话到桂昌院。住持接听后,说会帮我查一下信徒的生死簿,让我明天再来问。翌日我再打电话过去,他说记录簿上有很多姓松本的,可是没找到松本金。我把原来存放祖母骨灰的那座寺庙的地点告诉他,但桂昌院住持说,别说寺名了,就连有没有这座庙他都不能确定。

到此我已束手无策,但我灵机一动,决定查阅战前的小仓市地图。正好最近坊间出版了明治、大正、昭和年间的乡土相片集《小仓》(国书刊行会出版)。不过那上面附带的地图过于简略,连街区名称都未标出。我又拜托旧书店,可是对方说手边没有这种旧地图。

于是,我只好打电话到小仓的北九州市立中央图书馆。对方说这种东西应归特别资料室管理,又帮我把电话转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姓今村的人,也就是相片集《小仓》的编辑今村元市先生。今村先生当场替我查阅战前的小仓市地图,然后告诉我,我说的那座庙一定是大满寺。可大满寺这个名称我毫无印象。

我立刻打电话到大满寺,电话是住持接的。我一向他确认以前的地址,听起来年纪不小的住持便回答:“那就是本寺啊。”他说战后政府拓宽道路时把他们赶出原来的地方,现已迁到清水。接着又补充说明他是昭和九年(一九三四)继承住持之位。虽然殁年不详,但当时在那个阴暗的家中站于棺前挥动拂尘的,应该就是前任住持。

翌日,我再次打电话到大满寺,大满寺的住持说,昨天又翻过生死簿,的确有松本金女士的名字,殁于昭和六年(一九三一)二月八日,享年八十三岁,所以明年正好逝世满五十周年。对了,那天就是二月八日,我想起那张绘有死亡肖像的纸板边写的就是二月八日。终于找到了!正如我所预料的,祖母的骨灰坛早已被寺方处理掉了,现在和其他暂时寄存的遗骨一起埋在寺内的石塔下。

没有骨灰坛,至少要把祖母的牌位带回来,和父母一起合葬在多磨墓地。我说三四天之内会过去一趟,拜托大满寺住持先替我做个新牌位。再看看手边的地图,在清水的确有个大满寺。说到清水,我曾念过当地清水小学的前身——板柜普通小学,所以对我来说那也是个怀念的地名。

十二月四日早上八点,我独自从羽田搭机启程,十点后抵达板付机场。我想在祖母逝世五十周年前夕,到庙里把代替祖母骨灰坛的牌位请回来。此行多少令我感到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些年来,我一次也没认真兴起过这个念头。

从博多到小仓搭新干线仅需三十分钟。出租车司机说他知道大满寺在哪里。

车子沿着站前道路往南走,不一会儿上了大马路,右转后便笔直朝西走。途中不时出现依稀见过的旧式建筑与街角,但街上的模样已翻天覆地,我连现在走到哪儿了都不清楚。如果车子开慢一点或许可以渐渐想起,但我也急着赶路。年近五十的司机面向前方,主动问我是否初次来小仓,我说很久以前曾经来过,司机一听便说:“小仓的变化很大吧?我是十五年前搬来的,后来新道路一一开辟,高楼大厦也变多了。”我告诉他从庙里出来后,我还想去另外三四个地方转转,请他到时候等我十到十五分钟。我摊开从东京带来的市内地图,上面已用红色记号标明了目的地。

出租车来到清水后便从大马路左转进入狭小坡道,四周都是住宅,尽头则是山壁。我发现这座矮丘是观音山的余脉,有座清水观音堂建在山侧,离板柜小学很近,我当时放学以后经常去那里玩耍。大满寺的标志立于崖下,此时天空阴霾欲雨,但气温适宜。

我登上石阶,眼前是寺庙的后门。本来待在方丈室的住持夫妻一见有客人来访连忙出迎。

我被带往相连的主殿。之前在电话中我只提到我是松本金之孙,不过来到这儿光是这样说可交代不过去。

住持年近七十,弯腰驼背,他拿出刚做好的崭新牌位给我看。黑漆底上,金泥写成的文字熠熠生光。

真室智镜善女 俗名 松本金 逝于昭和六年二月八日八十三岁

生死簿上的法名据说是前任住持取的。我仿佛又看到那个左右挥舞着白色拂尘,大喝法偈的僧人。

住持谈起当年配合道路拓宽,迁移此地后独自建造主殿的辛苦。但他自然不可能知道原住染坊町的我家,所以没提起那方面的事。祖母逝世七周年时,如果父亲找大满寺做法事,自昭和九年接任住持职位的这个和尚或许多少还会有点印象,但父亲连这点都没做到。祖母是在我们搬到中岛路之后去世的,不过父亲委托的似乎还是以前在染坊町认识的禅宗寺庙。

住持把牌位放在高高的佛坛上并开始诵经,右手敲着朱红木鱼,左手击磬。松本金的亲人只有我一个人,上香的也只有我。

之后我取回牌位,郑重地伸手接过。但“真室智镜善女”这行金泥文字,怎么也无法令我联想起祖母那凸额头、大鼻孔、阔嘴的脸孔,也想不起扎起袖子弯着腰,像只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的身影。

住持的妻子替我把牌位包起来,可是手边的纸包不住整块牌位,底下还露出一截。但与其用华丽的纸张细心包裹,这种半调子风格似乎更符合祖母的一生。我这才对法号萌生了亲切感。

住持带我参观寺前的合葬塔。三十块古老墓石堆成四层,塔顶上立着一小座观音铜像,塔前洗手盆的石头上刻着“万人讲”的字样,花瓶里插着白色与黄色的雏菊,后方有棵残留少许叶片的柿树,光秃的枝头上乌云聚集。

堆成塔形的墓石上均雕有法号,但有些字迹已无法辨识。住持向我解释说,这些都是从原来的寺址搬过来的,从暂时寄存的骨灰坛里取出遗骨后,就一起埋在这座塔下。用铁丝交叉捆绑的鼠灰色陶罐在寺庙搬迁时遭到破坏,祖母的骨灰和别人的骨灰混在一起,埋在这座石塔底下。

我隐约还记得祖母骨头的形状。火葬场员工拉开焚化炉的铁制抽屉,用长筷从骨灰中替我们捡选几片白骨。遗骨放在火葬场烧了一晚,隔天早上才去领时骨灰犹有余温。比起之前待在主殿佛坛前,现在在这露天的墓石塔下似乎更能捕捉到祖母的存在,更有真切的感受。仿佛祖母正用手抚着我说:“阿清,大老远跑来,辛苦你了。”又好似听见她正在抱怨“为什么不早点儿来接我呢”。自从祖母失明之后,就习惯用手抚摸我。

“明年就是五十周年忌日了。”住持再次强调。

“以前的寺庙里有几株苏铁吧?”

听我这么一问,住持指着方丈室前方说:“那些就是,我们移植过来了。”

那里有四株苏铁挤成一团,各自向上伸出翠绿的羽状叶片。唯有这低矮的苏铁,将有关那个街角的记忆化为现实。当时苏铁的扇形叶片就是从旧门与濒临瓦解的土墙上探出头来,我随之记起墙边那湿漉漉的地面。

火葬场就在后山上面,住持太太在一旁如此告诉我,并表示她母亲也是在那儿火化的。原来我记错了火葬场的地点,一直以为在足立山山脚,现在拿的地图上那里也标有火葬场的记号。我会这么想,是因为印象中拉棺材的推车在积雪的山路上走得很辛苦,可是住持太太说当时小仓市就只有这一处火葬场。

被她这么一说,彼时父亲拉车、我在后面推着走的路线逐渐清晰了起来。我们走在大雪漫天狂舞的河边,那是紫川的土堤;推车过了一座桥,是贵船桥;接着经过一片低矮屋顶连绵的街区,那是木町;偶尔经过一个平交道,是日丰线的铁道。我毕业的学校就在右首边,然后开始爬坡。原来就是这里啊。当时父亲和舅舅沿路只顾着拂去脸上的雪,始终默默无语,他们俩相处得并不好。

我拎着装牌位的包,再次坐上在底下等我的出租车。车子从那里开上通往火葬场的那条路,两侧山壁逼仄而来,出租车一转眼就跑上这条平坦的坡道。

我对坡道的倾斜度仍有记忆,就是这样的上坡,不过当时还是红土路,而且积雪深达二十厘米,车轮陷在雪地里动弹不得,舅舅和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推车。祖母阿金八十三岁过世时,我父亲时年五十有八。

火葬场还在原来的位置,我记得后方的山形。但那幢建筑物已改为白色石灰的现代化建筑,名称也变成了“清水斋场”。但在我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阴郁的木造房屋、白色的水泥烟囱,还有红砖堆砌的模样。供家属等候的休息室也不是现在这种大楼,而是低矮的平房。冷冰冰的石灰地板上只放了长椅,就像乡下小车站的候车室那般。

父亲、舅舅和我总共去过那里两次。当天送去火化,以及翌日去捡骨。骨灰坛是在火葬场买的。

父亲和我轮流抱着那个骨灰坛走过漫长的雪路,一回到家,等候的母亲就伸手接了过来。“可怜啊,祖母生前也吃了不少苦呢。”母亲说着频频抚摸骨灰坛。这年,母亲五十二岁。

我祖母从未像其他老太太那样,结伴去庙里进香或游山玩水,我也没见过祖母穿着正式和服外出。她没有朋友,身体还能动时总是猫着腰工作。她不识字。

我吩咐出租车司机去往地图上的下一个目的地。从原本名为陆军桥的紫川桥往东南方向的香春口,那条笔直延伸的马路叫做中岛路,想必称呼至今依然没变吧。靠近紫川桥的那条马路南边就是如今称为中岛一丁目的十一番地,南边的大片区域是十条造纸厂。我在地图上十一番地做的记号就是这家造纸厂。

以前我在这儿时,十条造纸叫做王子造纸。工厂把废水排进堀川,经过前面的住吉神社再注入紫川。再看地图,如今顺着昔日堀川的形状辟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

我下了出租车,朝那端远眺。眼前浮现的是终日散发异味、泛着白浊泡沫的堀川。河边几乎没有称得上堤防的地方,通往纸厂的马路和河川平行,比其他地区矮了一截。低地里全是矮小房舍,靠后方的板壁小屋就是我家。

这栋小屋被房东隔成两半,分别租给两户人家,每户人家只有六叠大的和室与木板房间,一打开大门就是两户共用的茅厕。

我们搬到小仓来投靠母亲以前的朋友,那户人受雇于旦过市场内的“龟井汤”这家公用澡堂。丈夫烧柴,妻子坐镇柜台。我们搬过来以后,父亲峰太郎一时找不到工作,遂在兵库屋这家以贩售和服为主的百货行做临时工,具体工作是年底旺季时替客人看管鞋子。

兵库屋也就是日后的小仓商工会议所,是一栋气势雄伟的五层西式红砖建筑。在一个岁暮寒冬,我偷偷跑去兵库屋,只见我父亲在入口的脱鞋处,穿着染有店名的深蓝色短褂和绑腿工作裤,正和其他同事一起工作。兵库屋的卖场铺着榻榻米,从脱鞋处到卖场一路只见小旗翻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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