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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那种所谓的教职员工会势力强大吗?”
大鹤惠之辅问道,杯里的酒不慎滴落在衣襟上。在听过玖村的说明后,他露出沉思的眼神,说:“嗯,难怪你的论点会受那些人的欢迎。”
玖村来之前就已预料到大鹤会这么问。他是大鹤惠之辅的徒弟,并把老师的学说视为史实遵奉,在战前出了许多著作。无论在谁看来,他都是大鹤门下锋芒毕露的年轻学者。世人也已认定,他还不到四十岁就能荣升为同一所大学的教授,多亏了恩师的推荐。事实上,他还在老师的推荐下,加入了“言论报国会”这个团体。
然而,玖村在战后放弃了过去的学说,不过并不是明显地“抛弃”,而是暧昧地倾向左派提出的历史理论。就像在群起骚动之际,若无其事地偷偷挪动自己的位置一样,看起来仿佛他早就站在这个位置上,徐徐吐出唯物史观的理论一般。
玖村一直被同侪赞为聪明人,说他阐述理论的方式明快、文笔精巧。恩师大鹤惠之辅专攻古代史,主要是综合民俗学与神社考古学的方法来研究神话时代。玖村自然也继承了这套模式。只不过到了战后,他开始把这个方法用在“人民的”史观上。比方说,大鹤惠之辅认为,农、渔村遗留的古老风俗,乃是自古以来令人怀念的淳朴生活的传承;相较之下,玖村基于同样的例子提出的主张则是,这种风俗会一成不变地保留下来,就足以证明农、渔村一直聚集被压榨阶级,因为极度贫困,所以无法使生活产生变化。玖村的理论不只用文献方式呈现,还大量引用民俗学式的实证,因此成为一种非常独特的学说。某位前卫派批评家甚至说他的著作足以和恩格斯的《家族、私有财产及国家起源》媲美。不过,这当然是受书店委托写的推荐文。
总之,从此玖村武二就被大众视为进步派历史学家。他年纪尚轻,这种年轻吸收了进步的空气,又被来自别处的空想推波助澜,使得功效更为显著。他不断出版新著作,并开始在综合杂志上刊登许多与日本历史有关的论文。他的名字不时登上报纸,变得更有名气。
这时,开始有书商请他编写教科书。正如许多进步派执笔者所做的,他编写的中、小学社会科日本历史教材里,只字未提历史上的重要人物,只客观叙述统治阶级与被统治被压迫阶级之间的斗争过程。当时正值日本各地方学校教职员燃起阶级意识,联合组成庞大组织之际,因此玖村武二写的教科书几乎得到了全国所有学校的采用。出版教科书的出版社很看重他,他又在书商的请托下编写了参考书,结果也是多次再版,成为所谓的“地下畅销书”。接着开始有人大老远邀请他去演讲,人们听到他的盛名纷纷前来,场场爆满。
玖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大鹤惠之辅一定会消遣他说“难怪你的论点会受那些人欢迎”,因为他相当于背叛师门的弟子。虽然他有正当的主张,但如果被老师指责,他还是打算乖乖道歉。玖村知道,这是师徒之间的礼仪,没得争辩,只要遭到放逐、退隐乡间的恩师能够体谅他远道来访的心意,便自觉目的已达。另外,这趟来访未必真如他嘴上所说,纯粹只是慰问。慰问者,通常在内心某处暗藏着优越感。
然而,大鹤惠之辅刚才的说法既没有非难之意,也不含讽刺之心。面对这个背叛自己学说的爱徒,他不仅毫无追究之意,反倒流露出渴望吸收新知的热情,这让玖村不禁有些意外。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老师是否是看在自己远道来访的分儿上,不好意思吐露内心的感受?
“老师,我最近提出的论调好像与您的学问有点背道而驰,这让我备感不安。”
玖村在无奈之下,只好兜着圈子先开口道歉。之前错失在信上道歉的良机,这件事一直悬在他心上,让他耿耿于怀。这次前来拜访大鹤惠之辅,也是想当面说出这句话,一吐心中块垒。
“不,你别这么说。做学问本来就没有既定的模式,年轻人还是该照着自己的想法前进。”
大鹤惠之辅转动着舌头,从缺牙的齿缝间流出这么一句话。他的语气就像射向廊檐的早春阳光般温和,这一点可不像玖村在大学时代认识的那个大鹤教授。教授以前对立场相反的学者总是满怀敌意,如果弟子中有人胆敢背离他的学说,他肯定会心生憎恨。
而玖村,可说是叛徒中情况最严重的一位,然而面前的大鹤惠之辅却丝毫看不出生气的征兆,反而流露出软弱的表情面对着他。起先,玖村还以为老师果然被农村环境驯服了,但旋即发现并非如此。
“玖村,其实我的放逐令再过半年就可以解除了,已经有人通知过我了。”大鹤惠之辅眨巴着那双含泪的老眼说道,“所以……我还挺想再回大学的,你能帮我打点一下吗?你看怎么样,你说话应该很有分量吧。”
他那乞求般的可怜眼神,加上带着讨好意味的话语,打动了玖村的心。正因为这位大鹤教授过去从来不曾露出过这种软弱眼神,更不肯向人低头,所以此时格外能够打动玖村。玖村不禁有些自责,现在的自己说起话来的确颇有分量。
“是吗?那真是恭喜您了。老师还年轻,若真能如此,我们巴不得您能重回母校。虽然我力量微薄,但一定会尽力说服校长的。”玖村如此说道。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自认为是这场感人师徒剧的主角,有点陶醉在古典的感动中。但他也不敢说此时心里只有报恩的念头,他自己也察觉到,内心深处有种身为慰问者的优越感,并多少有点瞧不起对方。
大鹤惠之辅听到这话似乎勇气大增,频频说着“万事拜托”。最后还对玖村谄媚地说:“告诉你,我也不会永远被自己的学说束缚,人毕竟还是得跟上时代嘛,今后我会朝着新方向好好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