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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破案之前,大家都这么怀疑我的能力。”御手洗毫不畏惧地靠在沙发上回应说。让目瞪口呆。“更离奇的,似乎不可能解决的事件我都破解过。”
“嘿嘿嘿……”让还是从喉咙里发出那样的笑。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人究竟要怀着怎样的心情才可能发出那样的笑声。“比这更离奇的案件以前发生过吗?二十年来,我每天从不间断读报,还没有看见过类似报道。”
“那是报社隐瞒了事实。这次事件虽然堪称诡异,但可能还没有结束,还有更深的内幕,也许比现在还要诡异好几倍。就是那样我也敢打赌,此类事件是不会上报纸的。无论如何,刑事案件经过我的手却没有破获的,迄今为止还不曾有过。我不认为这一次会例外。”让听罢又发出嘿嘿嘿的笑声,边笑边说:“祝愿您能一直保持着自信。等一九八四年横滨的黑暗坡事件过去以后。你最好还能冒出这样的口头禅。”
听让的口气,好像他根本就不希望我们破案。
“感谢您的祝愿,但我还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什么事情呢?”
“首先是青铜风向鸡。这东西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我父亲从英国带来的。”
“是来日本时带来的吗?”
“不是。据说最初是在法国买的,以后一直在英国的家里保存着。是在请英国工匠和室内设计师还有机械技师一干人等到日本来翻修住宅时,让他们从英国的家里捎过来的。”
“那么这只风向鸡是法国制造的了?”
“不,是意大利制造的。”
“怎么才能使它振翅呢?”
“好像就是一个简单的发条。拧紧发条,想叫它振翅的时候就按下定时按钮,就是这样。”
“那在什么地方操纵发条等装置呢?”
“就在这上面,三楼中间的房间,上面正对着风向鸡。”
“培恩学校时代每天都要操作它吗?”
“是的。”
“具体谁来动手呢?”
“是我父亲本人。上午十一点五十分一到,他就从学校回来,操作风向鸡振翅后,在家里吃午饭。我父亲是少见的一丝不苟的人。”
“这就是教育家的风范啊!”
“对。日本人和英国人存在某些相似之处,说话办事遵章守纪。当然我是例外,那些条条框框实难从命。”
“这只风向鸡是培恩先生自己喜欢所以才买下的吗?”
“那当然。我父亲非常喜欢艺术品,这幢房子里的日本画和其他古董都是父亲亲自收集的。每天下午一到四点,他就到街上去搜寻美术品。现在我母亲住的房间就是当年父亲的书房,那里的书画古董更是多得无处摆放,就好像一个仓库。”
“房子翻修也是我父亲的意愿,培恩学校的教室和体育馆几乎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庭院里的绿化也是他的手笔。”
“原来如此,不愧是位艺术家,但是他在日本为什么连一幅草图也没画呢?”
“这个我也琢磨不透。据说他以前在英国一年要画好几幅呢,至于铅笔淡彩的草图就更多了,但到日本来以后一下子就中断了。”
“这和一般情况正好相反啊!向往日本,到来这儿以后却不再碰画笔了,简直像调查发掘大森贝缘遗址的美国动物学家莫尔斯<a id="zw4" href="#zhu4"><sup>[4]</sup></a>一样啊。培恩先生在英国时都画什么题材的作品呢?”
“没有在这里保存,所以不太清楚啊。我好像听人说过,他的作品是比亚兹莱<a id="zw5" href="#zhu5"><sup>[5]</sup></a>的风格。我也好几次听父亲亲口说过比亚兹莱的大名。”
“哦,比亚兹莱啊。但是比亚兹莱擅长的是钢笔画吧?培恩先生的油画是什么风格呢?”
“也是那种神经质的风格吧。”
“你没见过他的绘画工具吧?”
“是啊,在父亲的书房里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绘画工具,不仅如此……”
“不仅如此?”
“也许是我记错了,但是小时候和父亲拥抱的时候,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奇特的油料味道。最近我想,那会不会是油画颜料的味道呢?”御手洗紧皱双眉,一副屏息凝神的模样。
5
接到让的电话,千夏酩酊大醉的身影出现在老屋客厅的门口。早有准备的让刚一打开房门,就立刻上前扶住了她。的确,如果没人搀扶,她似乎寸步难行。让抱住千夏的腰,摇摇晃晃地把她挪到了大餐桌前坐下。千夏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可是她一下子就看见了御手洗。
“哎呀,大侦探,你还在啊!”她旁若无人地笑着,大声说道。“因为还没有抓到凶手啊。”御手洗冷静地回答。
“请我来做你的助手,事情很快会弄清楚的。”
如果雇佣她这样的助手,恐怕事情只能越搞越糟。不过,女人好像都很喜欢做侦探的助手。
“我已经有助手了,多谢您挂念。”
“唉,你不是我的助手吗?”让开始说话了,“怎么朝三暮四啊?”
“可你却不肯陪我喝酒……”
“我如果总是依着你,肯定肝硬化了。”说完,让看着我,又嘿嘿地笑了。
“还有……你对我也不好。”
“我对你不好吗?已经叫你过来吃晚饭了。不要总是这么放纵自己喝个不停,对自己的身体有害。我很担心你的身体啊。”
“可是……”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可是你还不肯和我结婚!”
“又说这个!我如果把你娶进门,光酒钱就能让我倾家荡产。”让又看了看我,还是嘿嘿地笑。
三幸把锅搬到餐桌边,放在圆托盘上。她一看见千夏,就立刻转过身回厨房去了。
写着“接待室”字样的玻璃门发出刺耳的声音,关上之后紧接着又被推开,新寡的郁子出现了。她握着门把手的时候,这边正好能看见她的侧脸。她朝着刚出去的三幸笑了一下。当她把脸转向这边时,笑容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她看见千夏也在这里。
这时可以明显地看出她的犹豫。是这样直接到餐桌前坐下呢,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声“对不起”,然后回她的公寓楼里去呢?她在门口犹豫起来。
“哎呀,郁子夫人,不要生气不要生气,我这就回去。请到里边来啊!”千夏招呼着。
“唉,不用。我现在食欲不振,只是过来看一看有什么事情,我或许能帮下忙。”郁子说着向里迈了两步,又停住了。
“那就快点进来吧,晚餐早就准备好了。”千夏笑得前仰后合。而郁子高挂免战牌,一言不发地推开玻璃门到走廊里去了。看了眼前这一幕,不难想象当年在川崎的夜总会时,千夏是什么类型的角色。
“唉,这可不是你的夜总会,郁子也不是你原来的同事!”让发出恳切的声音。
“比陪酒小姐更恶劣!陪酒小姐只拿钱就拉倒了。”千夏含含糊糊地说。可能是担心千夏发作起来局面会越发糟糕,让沉默了。由此可见,千夏的话倒也自有道理。
“现在这个女人可算来了……”千夏直勾勾地看着让的脸说,“应该是第一次吧?”
让显然在回忆,无言以对。看来千夏的指责是有理有据。“现在孤身一人啦,如果不尽量和家人搞好关系,唾手可得的东西恐怕也会有变故啊。以前躲在屋子里对谁都不理不睬,现在只好改改啦。你知道吗?她娘家最近正是缺钱的时候!”
刚才还笑得前仰后合的千夏,此时突然摆出严肃的面孔。
走廊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正在猜疑间,三幸撑开了门,一位七十来岁的老者推着餐车走进了客厅。
“啊,又麻烦您了,牧野先生。”让说。
“哪里哪里!”牧野皱皱巴巴的脸上浮现出和善的笑容。餐车上满载着盘子、西餐刀叉、葡萄酒瓶、银色的锅子等等。一场上流社会的晚宴就要开始啦!
牧野后边的老妇人应该是牧野夫人——她提着装有面包的竹笼。再后边跟着总是面无表情的照夫,他直接入席。
牧野老夫妇在每个人面前慢慢摆好盘子和刀叉,三幸和郁子也七手八脚地搬出家什来帮忙。
每个人面前的酒菜都安排妥当,让往高脚杯里注满了白葡萄酒,站起身来致欢迎辞。
“最近,这样那样的不幸接连降临,我们最好不要过分挂怀。今天,名侦探御手洗先生光临我们的家,期望尊贵的客人能够帮助我们早日破解身边的案件。现在,让我们举起酒杯,干杯!我们端起酒杯,三幸也高高举起果汁饮料,一齐喊着‘干杯’一饮而尽。没想到今天能够参加这样的豪华晚宴,我的内心真是无比美妙。郁子、三幸,还有醉酒的千夏,不同的女性都有不同的魅力啊!”
“御手洗先生,这是牧野先生和夫人。他们在这附近经营照相馆。”让把自己右边的老夫妇介绍给御手洗。双方友好地额首致意。“从战争前就开始经营照相馆了吗?”御手洗问道。“是啊是啊,从我父亲那一辈就开始做,到现在已经坚持三代了。”老人家满面笑容地缓缓回答。
“现在您的孙子也参与经营吗?”
“是的。”老人谦和地说。
“那么他肯定会继承家业,向下传到第四代吧?”
“恐怕不能……”老人脸上闪过一丝悲凉后很快恢复了笑容。“照相这一行已经衰落了。现在摄像机渐渐普及,照相馆的时代已经结束,根本赚不到钱了。”
“的确如此啊I”我插嘴说。
“老伯您也做录像生意不行吗?”千夏说,“招聘年轻的女孩儿,拍摄人体怎么样?”
“看你在说什么呀!”让责备她。
“您有院子里大楠树的照片吗?”
“是啊,我有啊。很久以前我拍过好几张,也有其他人拍摄的。我所拍摄的全都是培恩学校时代,就是培恩校长还在这里的时候的照片。”
“有灵异照片吗?”
“啊……是啊,嗯,有的。”
“有很多吗?”
“不,只有两三张。”
“怎样的灵异呢?”
“嗯,就是树叶的阴影好像被砍头留下的面孔,也就是那样吧……”
“是吗?有从江户末期到明治时代,这一带作为刑场时候的照片吗?”
“那样的也有一些,不过都是古老的银版照片。有钉刑的照片,还有排列示众的头颅。经常有制作资料集或者电视台的人来借。”
“是啊,这是贵重的资料啊。您是怎么弄到那些照片的呢?”
“我的祖父爱好摄影,搜集了各种各样的照片,我也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打算将来传给后代。”
“传家宝啊,真应该传下去,了不起!”御手洗煞有介事地说,“来日可否允许我欣赏一下那些照片呢?”
“啊,当然没问题。欢迎您光临寒舍,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太好了!肯定要打扰您了。我一定尽快跟您联系,您带名片了吗?”
“带了。”老人从肘边挂着的粗花呢夹克的口袋里取出名片,递给了御手洗。名片上面写着:“摄影家牧野省二郎”。
“御手洗先生,那些照片我也洗了一些,我的房间里也有很多。”让说。
“嗯,是的,他那里也有。”牧野附和着。
“真的吗?在哪儿?公窝楼那边?”
“不,就在这楼上。如果您愿意,等一会儿就可以来看。”
“我一定要看一看。”
“我说侦探先生,那些话题暂时告一段落吧。我们谈一谈适合餐桌的有趣话题如何?您的职业关系,肯定有很多宝贵经历。”让说。
“啊,我也想听听。”三幸也说。
“和案件调查有关的经验,还是留到饭后再说比较好。而且,我的破案过程都由这位作家写成小说,我如果泄漏了机密,恐怕以后他很难办。”
“但是,对于犯罪,我是这样认识的。一半左右的犯罪行为是人们的认知所无法把握的,是由所谓的‘大脑’这一难以琢磨的存在物产生的。”
“人类的大脑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情况下,它被认为是保证思考能力、自我保护的判断工具。比如,交叉路口的信号灯变红的时候就不要过马路。但是像这样的机能,仅仅是大脑这个来历不明的人体器官的部分能力。”
“就像用铁箍把很多木板勒在一起箍成一个木桶,人的行为也被全面地制约着。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大脑只作为自我保护时的判断工具来运转,至于其他少数人因大脑的其他功能发挥出来而引发的犯罪,正成为我国社会派推理小说<a id="zw6" href="#zhu6"><sup>[6]</sup></a>中常见的范例。”
在日本本土产生的一种推理小说流派,由松本清张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创立,统治日本文坛三十余年。作品以揭示社会弊端和批判人性丑随为核心思想。
“那么这个铁箍到底是什么?我认为很有可能就是贫困。贫困束缚了人们的行为。某种程度上这是很幸运的,大脑那不可思议的恶魔一样的潜在能力没能发挥出来。但是物质极端丰富的情况下会怎么样?饱食终日的人们会做出什么事?欧洲贵族的犯罪有很多令人胆寒。而在日本,我想不存在人种差异,完全是因为我们的物质还相对贫乏。将来有一天,弯腰就能捡到钱的富裕时代来临的时候,谁也不敢预侧这里的人能做出什么事情。”
“那么,欧洲贵族们犯了什么罪呢?”让问道。
“比如说在巴黎的塞纳河畔,法兰西科学院附近有一条叫做尼维尔的昏暗道路。十三世纪,这里竖起一座尼鲁塔,尼鲁塔的阳台伸展出来,悬在塞纳河上空。塔里边幽禁着大贵族马尔古利特·特布尔科尼的夫人。她非常贪恋男色,竟然到了每晚都无男不欢的程度。已经是有夫之妇的她一次次地红杏出墙,绿帽子老公无可奈何,只好把她幽禁在尼鲁塔内。”
“但是,这个女人居然通过窗户引诱下边马路上行走的英俊男子,将其招入尼鲁塔与其发生一夜情。她是富裕的贵族,与那些被她看上的平民成就露水之欢以后,她就召来侍从,像对待动物一样把男人塞进麻袋,扔进塞纳河里。”
“但是后来,有一个男人奇迹般地从河里生还,于是整个事件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名男子名叫简·毕利顿,他从这次危险的性体验中吸取了教训,发愤向学,成为一位神学家,最后成为巴黎大学的校长。”
“嘿嘿嘿嘿……”让大笑,“有意思!真有意思!能够成就哲学家的,经常是可怕的女人!千夏,你听见了吗?”
“后来有人向他询问马尔古利特·特布尔科尼夫人,他回答说,那个女人真是妙不可言。”
此时让再次嘿嘿地笑起来。
“有的贵族把平民集中到庭院里集体屠杀,还有的贵族夫人为了返老还童,杀死很多年轻貌美的姑娘,把她们的鲜血注满浴缸,每天晚上在里面洗浴。这样的犯罪,都是大脑穷奢极欲的结果。人的大脑绝不能只用通常的一种方法去解释。我们日本人所认识到的大脑,基本都是贫穷的人的大脑。”
“原来如此。”
“因此,在欧洲发生的革命其实是将这恶魔般的欲望平分给民众。在巴黎,能够俯瞰协和广场的切尔丽公园的栅栏附近,有一家专门让客人参观断头台行刑的餐厅。餐厅有条老规矩,就是在餐桌上摆放着当天受刑者的名单。有一位罗伯斯庇尔先生<a id="zw7" href="#zhu7"><sup>[7]</sup></a>。在餐厅边进餐边观看施刑,结果后来他也上了餐厅受刑者的名单。真是天命啊!”在餐桌上,御手洗对这些不合时宜的内容滔滔不绝,在座的人无不心惊肉跳。
“也许日本人认为,这样的事情只有在食人族住的地方才可能发生,岂料在二战中的南洋岛屿上,居然有日本士兵把死人的手用铁丝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当项链。所以说,人类都一样,这就是人类犯罪的本质。大家听明白了吗?”
御手洗说到这里,端起清汤呷了一口。
<a id="zhu1" href="#zw1">[1]</a>克洛德·莫奈(Clande Monet,1840一1926),法国印象派绘画大师。
<a id="zhu2" href="#zw2">[2]</a>尼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1919),法国印象派画家、雕刻家。
<a id="zhu3" href="#zw3">[3]</a>一七〇三年,江户城的吉良上鲜介义央污辱了播州赤德城城主浅野内匠头长矩,导致长矩自杀。长矩家的四十七名家臣合谋杀死义央,而后全部自杀殉主。
<a id="zhu4" href="#zw4">[4]</a>七七年,美国动物学家英尔斯到日本考察。无惫中发现一座贝娜。经发掘确定其是数千年前的绳纹人墓琢,由此揭开了绳纹文化的面纱。
<a id="zhu5" href="#zw5">[5]</a>比亚兹莱,英国颓废派画家。
<a id="zhu6" href="#zw6">[6]</a>一种推理小说流派,由松本清张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创立,统治日本文坛三十余年。作品以揭示社会弊端和批判人性丑陋为核心思想。
<a id="zhu7" href="#zw7">[7]</a>罗伯斯庇尔(1758一1794),法国革命家,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领袖,在热月政变后被送上断头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