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暗中的夕鹤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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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喂,吉敷,你怎么了?我觉得你怪怪的。从刚才开始,我就觉得你的呼吸很乱,声音哑哑的。你发烧了吗?生病了吗?”
“中村兄,请听我说。这件事我如果放着不管,那我就完了。从前我没有帮上通子的忙,这次如果又不能帮她,那我将永远无法当自己是男人,从此无法敬重自己。”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的身体到底——”
“请听我说。我现在的心情就是想考验自己,不想错失这次机会。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通子,也为了自己。已经决定了的事,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身体上受到的折磨不算什么,只是难受一点而已。但是,如果为了我个人的窝囊事而让他人也受累,那我就无法忍受了。”吉敷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体温越来越高。
“你认为通子这次的事情,是你的责任?”
“如果我和她的婚姻没有失败,如果通子没有离开我,一直在我身边,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了。”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是我的责任,是我和我的刑警工作造成的。不管她有什么问题,如果我能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至少晚上的时候能按时回家,倾听她的烦恼,她应该会让我知道她的心事,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可是……”
“你觉得我陶醉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吗?我没有。没有经历过失败婚姻的人,不会了解我的感受;没有被妻子放弃的人,不能理解我的痛苦。我觉得自己窝囊到了极点,连一个孩子都不如。如果我不能彻底完成这次的事,我觉得我永远也不配被称为成年人。
“一起面对烦恼,一起思考,那才叫夫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为妻子解决烦恼,是丈夫的责任,通子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人的怠慢。我记得通子当时独自烦恼的样子,现在的她一定也像当时那样,离开了居住的钏路市,在旅途中独自面对烦恼。
“她是个女人,孤单又胆小,所以只能用那样的方式向我求救。现在能够帮助她的人,大概只有我这个前夫了。我不能不去救她,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救她。如果我没有救她,我这辈子永远不能算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觉得通子离开我的那一刻,就是这个事件的开始。是我太忙于刑警的工作,有时甚至晚上也不回家,才让这件事有开始的机会,所以,我会很高兴地提出辞呈,并且觉得那样很好。辞职之后,我一定还能过活下去。我要做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我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后悔。”
一口气说完的同时,吉敷开始剧烈咳嗽。那是好像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令人受不了的咳嗽。他咳到嘴里有一点点血腥的味道,而且咳到想吐了。
中村默默地听着吉敷咳嗽的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你去吧!”又说,“幸好最近我比较有空,你不在的时候可以替你做一些事。不过,你也别太勉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好。小谷君那边你也得打电话去知会一声才行。”
“谢谢你了,中村兄。”这是吉敷从心底发出来的感谢之声。
“对媒人说这些话,太见外了。”中村接着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专门负责命案的一课目前非常需要你,需要你的程度不亚于通子。所以七号那天,我会打电话向你求救的。如果你忘了这件事,就麻烦了。”
3
果然发烧了。吉敷短暂地失去意识后,很快又睁开眼睛。在刚才那段短短的、好像进入浅睡的时间里,他做了可怕的梦,梦见自己跌到地板上满是发出恶臭的虫子的房间里。又梦见一直在扛木头、投掷木头。他是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叫醒的,醒来的时候,身体还残留着睡梦中不断呻吟所产生的疲惫感。
全身都是汗,再也睡不着了。吉敷觉得:或许一直醒着还比较好吧。
天际开始要泛白的时候,吉敷费了很大的劲,才能让自己从床上起来。他几乎手脚并用爬到急救箱旁,为自己的伤口换上纱布。他想要湿纱布,但是急救箱里没有了。
他不想去看医生,因为没有时间了。
到了七点半,旅馆的餐厅开了。他收拾好行李,慢慢走到餐厅用早餐。事实上他一点食欲也没有,可是不吃的话,恐怕随时都会昏倒。退房后,他把行李放在玄关旁的寄物柜里。他已经没有力气拿着行李走路了。
问过租车行的地点后,吉敷走出旅馆。外面仍在下雪,天气一冷,身体的疼痛感立刻明显起来,刚刚吃下去的早餐差点因为疼痛而吐出来。租车行有点远,脚底下又滑,吉敷一路跌倒了两次。他不希望有人来扶他,因为他全身都在痛,别人的轻轻碰触都会让他痛得跳起来。
到了租车行后,他向老板要求租自动挡的车子。
“这种天气没有人来租车,所以车都在店里,你想要什么车,就自己挑吧。”车行的老板说。吉敷的左脚已经完全不听使唤了,光是把脚踏出去,就让他疼痛难耐,根本无法踏离合器,所以也只能开自动挡的车子。
不只左脚,左手也像僵死了一样,无法握方向盘,全身疼到不能系安全带。雪越来越大,绑着防滑链的轮胎跑不快,今天一天能开多少距离呢?真是令人怀疑。
吉敷没有开到二四一号公路,也没有开到三九一号公路,只在其间的乡间道路上行驶,沿着钏路湿原的路北上,朝着阿寒国立公园驶去。这一路会经过鹤居村、弟子屈町,然后到达摩周湖或屈斜路湖。吉敷只知道这条路。十几年前和通子蜜月旅行时,就是租车沿着这条路北上,游览了摩周湖、屈斜路湖和阿寒湖。
但是那时来这里之前,他们先去游览了洞爷湖,并且开车绕洞爷湖一圈。在他的记忆里,能开车沿着湖绕一圈的,只有洞爷湖。
那次蜜月旅行他们一共游览了四个湖。当时通子还很想去佐吕间湖、能取湖和网走湖看看,但是时间不够,所以没有去成。因此,除了去过的四个湖外,吉敷对其他湖的情况并不了解,也不会知道佐吕间湖的周围有没有可以看到湖面的旅馆。不过,吉敷认为通子一定在那四个湖的其中之一附近。而且,她是前天打电话给中村的,现在很可能还在那个湖附近。
或许吉敷的想法有点过于浪漫。他认为通子搬到钏路已经五年了,应该去过佐吕间湖或能取湖了,因此不会在那里。况且她在电话里告诉中村,看了一天的湖后,想和吉敷说话,所以应该是和吉敷一起去过的地方。
如果她在那四个湖中的某一个湖附近,用排除法来研究她身在何处的话,第一个要排除的是摩周湖。摩周湖附近没有旅馆街或观光道,湖上没有游湖的船只,湖岸也没有散步道,只能从高处的了望台俯视湖面。
其次可以排除的是洞爷湖。洞爷湖太远,在室兰以西,北海道的地形呈“一”字形,东西走向,以今天的天气来看,开一天车也到不了洞爷湖。剩下的就是屈斜路湖和阿寒湖了。今天可以找的地方,就是这两个湖附近。
雪没有要停的意思。雨刷忙碌地动着,雪花瞄准车子的前窗玻璃,大量降下,然后因为车子的速度而飞向两旁。北海道的道路除了沿山开拓的路外,其余都像机场的跑道一样笔直,而且路的两旁几乎不见住家。
看着从天上飞降下来的雪,吉敷想起了十年前的事。那时吉敷也像现在这样,手握着方向盘,通子坐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已经游览完四个湖了,通子突然问吉敷:“四个湖里,你最喜欢哪一个?”
“这个嘛……摩周湖吧,因为它很神秘。”吉敷的答案很普通。
通子“嗯”了一声后,说:“我觉得摩周湖还好,但它没有我期待中的那么好。我呀——”通子像在撒娇一样,发出有点鼻音的特殊声音。
“嗯?”
“我觉得阿寒湖比较好。”
“哦?因为那里有绿球藻吗?”
“不,不是那样。阿寒湖本身当然很漂亮,但是我喜欢的是它周围的街道,还有虾夷村。”
吉敷记得当时自己还颇为认同通子的想法。通子当时还说:“我觉得一条好的街道,应该有我喜欢的咖啡馆,有好的精品店和服饰店。将来如果有机会搬家,与其选择好山好水的景色,我宁可选择生活环境好的街市。”
通子说的虾夷村,就在阿寒湖旁边,那里的房舍全部是木制的,是独特的虾夷族居住区。这个虾夷村可以说是为了吸引观光客而特别兴建的民俗村,村内一间间的房舍都是贩卖工艺品或服饰的商店,有些店的门口还饲养着狸猫,以招徕顾客;也有租借虾夷族服装给观光客,让客人拍纪念照的商店;还有些店铺的二楼是咖啡馆。虾夷村广场的尽头,是集会的场所。晚上的时候,集会场里有虾夷民族技艺的演出,表演给住在附近旅馆的观光客看。通子好像很喜欢那个虾夷村,一直说一定还要再来,结果那天晚上他们改变了既定的行程,投宿于阿寒国际饭店。
一定是阿寒湖!中村在电话里提到湖的时候,吉敷就想到阿寒湖了。虽然说屈斜路湖和洞爷湖周围也有温泉乡,也有不少饭店、旅馆,但是吉敷马上想到的却是阿寒湖。
吉敷身上的抽痛一直没有停止过,再加上路况不良,车子的震动更让他疼得难以忍受。而且,短暂的清醒之后,浓浓的睡意正不断地侵袭着吉敷的神经。虽然这些都是他早就料想到的情况,可是开车时昏昏欲睡可不行。他关掉暖气,让刺骨的寒风从排气风扇渗透进来。这趟旅程原本就不是愉快的兜风之旅。
车子离开弟子屈町后,吉敷毫不犹豫地背离了往摩周湖方向的路标。但是,看到屈斜路湖方向的路标时,他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舍弃屈斜路湖,走二四一号公路,朝阿寒湖的方向前进。
刚才的路多是山路,道路弯弯曲曲的,来到直线般的二四一号公路时,已花了不少时间。路上的积雪不厚,吉敷打从心里祈祷着:雪千万不要消失了。因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无法独自换掉轮胎的防滑链。如果真的没有雪了,看来也只好冒险,继续让铁链绑着轮胎行驶了。
又走了一段路后,吉敷再度迷惑了。他记得通子也很喜欢屈斜路湖,因为那里的道路两旁有很多露营区。他们蜜月旅行的第一天是通子生日,八月五日,露营的人很多。通子因为想上厕所而进入营区,结果很快就和搭着帐篷露营的人打成一片,站在湖边聊得不亦乐乎,一副不想走了的样子。
对了,通子是怎么到湖边的呢?没有车子的话,是到不了阿寒湖的。她是搭巴士,还是坐出租车?或者是租车,自己开车来的?和吉敷在一起的时候,通子没有驾驶执照。但那是五年前的事,或许她现在已经有了。
在下雪的路上开车所花的时间,比预测中的多出很多。车子到达阿寒湖畔的旅馆街时,已是下午。雪虽然变小了,但是仍然下个不停。吉敷立刻前往他们蜜月旅行时住过的旅馆——阿寒国际饭店。车子开到旅馆旁边的停车场,吉敷忍着疼痛,非常艰难地把车子停好。
他打开车门,连下车都费了好大的工夫,脚好不容易才踩在雪地上。细雪落在吉敷的脸颊、脖子上,他觉得全身颤抖,呼吸困难,头也很痛。他还在发烧,手摸摸脖子,觉得皮肤滚烫。偏高的体温与吹来的寒风之间的温差,让他的身体极不舒服,并因此而剧烈地发抖。吉敷心想:会不会得了肺炎?他进入旅馆大厅,拖着受伤的脚慢慢走到柜台,拿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给旅馆的人看。
“这个女人有没有在这里投宿?她的本名叫加纳通子,但或许会用假名投宿。”
男服务员说了一声“请等一下”,便拿出房客名簿,仔细地查看之后,摇摇头表示没有。吉敷失望了。老实说,他一直对自己说:找到通子,就可以稍事休息了。他是这样鼓舞自己,才能硬撑下来的。
“一月二日晚上她应该在这附近投宿。我推测她来这里询问有没有空房的时间,应该是二日的下午。”吉敷整个人靠着柜台,继续追问。他认为通子一定来过这里。刚才的失望,让他的肉体更加痛苦。
“一月二日吗?她是有预约的客人吗?”
“不,她应该是临时决定来这里的。”
“那就不可能住在这里了。”服务员立即回答,“正月的房客都是有预约的,根本不可能有空房给临时来的客人。”
“这样吗?那你见过这张脸吗?”
“这个……我再仔细看看。”服务员好像要闻吉敷发油的气味一样靠过来,仔细端详照片。
“嗯。我也不敢很肯定,不过,我觉得二日的下午好像见过这位女性。因为正月是旅游旺季,人来人往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她来问有没有空房?”
“是的。”
“你的答案是:没有。”
“嗯。理由就是我刚才说过的。”
“这附近的旅馆都一样吗?正月的时候只接预约的客人,就客满了?”
“几乎都是这样。别的旅馆或许还有空房,但是我们这里……”
“我知道了,谢谢你。”吉敷离开柜台。他没有绝望,毕竟通子真的来过了。既然这样,一定可以在旅馆街的某一家旅馆里找到她吧?
对现在的吉敷而言,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也是一件吃力的事。他的身体状况不仅没有好转的趋向,反而比今天早上更严重了。
冒着细雪爬上坡道,这里是这条旅馆街的顶端。再上去应该也还有旅馆,但是没有车子就到不了那里。吉敷从上往下逐家询问,他想避开大的、必须预约才有房间的旅馆,只问小旅馆就好,但是又怕万一这样漏掉就白费力气了,所以还是挨家询问了。可是结果还是让他失望,没有一家旅馆的前台人员说见过通子这样的女性。
阿寒湖畔旅馆街的范围很广,只问不到一半,太阳就下山了,这真是辛苦的工作。吉敷护着侧腹,弯着腰,仍然一步步走着。他的身体以前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痛苦。
通子喜欢的虾夷村吉敷也去了,并且拿着通子的照片问:“是否见过这位女性?”但是大家都说不记得。他们说:这样的年轻女性太多了。
吉敷回到车子旁边,打开车门,一坐到驾驶座上,立刻趴在方向盘上喘气。他咬紧牙关忍耐,左半边的身体开始发麻。还是太勉强吗?这样的身体应该在医院里休养两三天的呀!
他发动引擎,暖一下车子。后车窗上都是雪,完全看不见后面的情形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走出车外清除后车窗上的雪。打开车灯,车子慢慢地起动了。来到车道后,吉敷将车子开向坡道的上方。他知道东边还有土产店聚集地,那里也有旅馆。很快就看到那个聚集地了,步行的话,或许也并不远。吉敷把车子开进停车场,为了他的辛苦工作再度从车子里出来。幸好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
但是结果也一样。脚的骨折程度比想象中的更严重,吉敷一边护着受伤的左脚,一边护着侧腹,忍着寒风走访这一片旅馆。答案和刚才一样,通子也没有住在这里。也问了土产店,答案仍然一样,谁也不记得见过通子这样的女子。吉敷觉得很茫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就算就此打住,放弃再问,也不知能去哪里。是不是应该找一家旅馆住呢?
“这附近的旅馆就这些了?”吉敷随意指着左右说。
土产店里的一个女孩说:“不,这后面还有一间。是一家很老旧的旅馆。”
那家旅馆的房子真的很老旧,房子似乎已经有些倾斜了。玄关的门是左右拉开式的玻璃门,这对目前身体状况虚弱的吉敷而言,还比较方便。
门口的走廊里光线十分昏暗,土间下虽然并排摆着很多木头,但是出声呼唤之后,仍然没有人出来。又叫了两三声,终于有人出来了。吉敷拿出通子的照片让对方看,老板娘打开走廊上的电灯,仔细看了之后,表示确实见过。
“她住在这里没错。她很漂亮,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终于找到了。吉敷一放心,很想坐下来。“那么,她现在在吗?”
“不在,今天早上就走了。”微胖的老板娘满不在乎地说。吉敷呆立原地,接不上话。只差一步!通子去哪里了呢?
“她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没有。我也不可能问。”
吉敷一下变得全身无力,好像连再走一步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定定地站着,觉得脚底下的地板好像很有规律地波动着,耳朵好像也产生了幻觉,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的手不自觉地去扶墙壁。
“今天晚上我想住在这里。有空房间吗?”吉敷说。
夜也深了,确实必须找个地方休息。至于通子,既然已经离开这里,一定是到别的地方了。如果她还在这里,自己一整天到处询问,应该会碰到的。
“有呀,正好有空的房间。”
“可以给我她住过的那一间吗?那间空着吗?”
“嗯,当然可以。”
不管是墙壁还是地板,甚至挂在墙壁上的挂轴,都因为时间久远而泛出陈旧的褐色色泽。晚上看都尚且如此,白天的时候一定更显破旧吧。日光灯很昏暗,一躺下来,就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想到通子在问旅馆时处处碰壁,只好独自住到这样破旧的旅馆,就觉得她十分可怜。
如果说这个旅馆的房间还有优点的话,那就是可以从窗户看到湖面。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越过隔壁两间民宿的屋顶,看到夹在两栋旅馆大楼之间的宽阔湖面。现在是晚上,湖面黑漆漆的。通子在打给中村的电话里说,看了一整天的湖之后,很想听听自己的声音。吉敷想,通子一定是坐在这个窗边看着湖面的。
夹在两栋楼房之间的黑色湖面,让吉敷想起从前一起住在东京时的那个小公园,那时通子闹别扭的时候,会从家里冲到公园荡秋千。
一拉上窗帘,刚才那个老板娘来问:“是否可以送晚餐来了?”吉敷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简单的早餐,可以说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他回答老板娘说“好”,但其实一点食欲也没有。老板娘又问吉敷要不要去洗澡,吉敷回答身体有伤口,不方便洗澡。吉敷连坐着都觉得难受。
送晚餐来的人也是老板娘。她在为吉敷摆碗筷的时候,说了一件吉敷非常想知道的事。她说通子是很安静的客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活动,只是在附近散散步而已;还有昨天晚上曾经问“怎么去屈斜路湖”。
屈斜路湖!吉敷想:通子接下来去了屈斜路湖吗?
吉敷问老板娘那位小姐是否还说了什么,老板娘说:“只说了这些。”
吉敷再问:“她是自己开车来的吗?”
老板娘回答:“好像不是。”
饭只吃了一半,吉敷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身体上疼痛的感觉没有减轻,并且依然在发烧。可能是这些原因让体内的器官不大对劲,胃也无法正常地接受食物,因此不断有想呕吐的感觉。
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小谷,告诉他目前自己人在北海道,因为生病了,所以六号以前无法回去上班。吉敷所言全是真话,完全没有说谎。听小谷的声音,吉敷知道他大概很不愉快。挂断电话以后,吉敷开始在脑子里草拟辞呈的内容。
老板娘铺好被褥,吉敷非常艰难地让自己慢慢躺下来。他突然想到:人老了以后,是不是睡觉、行动,做任何事都会变成这样呢?因为以前经常运动,所以吉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颇有信心,从来没有想过这类事情。倒不是吉敷怕老、不愿意老,而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孤独所带来的不安。
太累了,确实很想睡觉。但是睡着的同时,也是连续噩梦的开始。梦里驱赶不尽的鬼怪,不断地攻击吉敷的精神,让吉敷即使睡着了,也睡得不安稳。他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了好几次,流汗流得睡衣都湿了。他干脆起来,打开电灯,将毛巾打湿,看看自己侧腹和小腿上的伤口。伤口附近的肌肉颜色变了,变成好像泥土的颜色。他把湿毛巾放在额头上,再度躺下来。只是做这样的事就让他气喘不已。
关掉电灯,他想着:只剩下最后一天了,明天就是胜负的关键。他暗自祈祷:老天如果有心,请让我能多睡一会儿吧!
4
翌日,也就是一月五日,天仍然阴沉沉的,打开窗帘往外看,蓝色的湖面上倒映着四周的雪景,雪景之上不时有雪花飘落。好像多少沉睡了一段时间,吉敷觉得精神恢复了,也有食欲了。
但是,穿上潮湿的鞋子,一走到雪地上,他就发现自己的左半身依旧是麻痹的。脚一踏上雪地,麻痹的感觉就从脚底往上蹿,剧烈的疼痛又回来了,所幸烧好像退了。烧一退,头痛、发抖等症状也跟着不见了,体内的器官好像也恢复正常了。发动引擎,稍微暖车之后,吉敷便开车上路。他记得路线。来阿寒湖的时候就经过前往摩周湖与屈斜路湖的岔路,所以今天只要照昨天来时的路回去就行了。
昨天经过屈斜路湖时,还曾经犹豫了一下,结果放弃屈斜路湖,选择了阿寒湖。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要是那时选择了屈斜路湖,说不定昨天晚上就能见到通子了。真是一步之差呀!
一想到这一点,吉敷便心急如焚,觉得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于是他很快地发动车子上路。雪好像越来越大,雨刷上面也积了雪,移动得十分缓慢。
雪好像比昨天还大,车子的速度怎么也快不起来,到达屈斜路湖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简单吃过午饭后,吉敷便拿着通子的照片到旅馆街询问。
屈斜路湖边的旅馆分布得比较分散,观光区的规模也大于阿寒湖。以聚集点为单位,一间间旅馆、土产店问过之后,吉敷就必须上车,把车子开到另一个旅馆、土产品店的聚集点,再挨家挨户地询问。
反复上车、下车,一家一家查问,雪越下越大,风也刮起来,黄昏的时候,天气变得有点像暴风雪的样子。还没有找到通子投宿的旅馆,也没有人看到通子,吉敷仍然没有收获。
天色转瞬就暗下来,吉敷扫掉手上的雪,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来到最后的一个聚集点了,如果在这里也得不到任何线索,最后只好去露营区问了。可是,这种季节谁会去露营呢?吉敷认为他不会从露营区得到什么收获。
风雪毫不留情地打在吉敷的脸颊与脖子上,要睁开眼睛都很难。吉敷没有带伞,虽然觉得或许该买把伞,但是又觉得自己根本没有撑伞的力气。他的左手必须经常护着侧腹,所以等于是没有左手,右手要随时掏出通子的照片和刑警证件,在户外时还要抓紧衣领,对抗风雪,所以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撑伞。
早上觉得身体已经恢复的感觉,竟然只是错觉。黄昏时,强大的虚脱感无情地笼罩上来,他必须不断地对抗想放弃的念头。吉敷的脑子里,好像已经忘了最初的目的,不知道自己这么艰苦地工作和救通子到底是为什么。只知道必须咬紧牙关,忍受着身体的疼痛,继续往前走,一定要坚持到底才行;就算失败了,也要走到通子面前,告诉通子自己已经尽力了。
可是,这里的各家旅馆也没有通子的消息。吉敷心中的不安,突然没有止境地膨胀起来,他的体力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为什么轻易地相信通子会来屈斜路湖呢?只不过听到那个老旧旅馆的老板娘说,通子曾经问她如何到屈斜路湖,他就依据这一点,推测通子会来这里。
这是推测,不是证据,推测是没有根据的,怎么可以当作事实来相信呢?说不定通子只是随口问问,结果却去了别的地方。或许她确实曾经想来屈斜路湖,可是又觉得太麻烦,所以到别的地方去了。自己竟然听了老板娘的话,推测通子会来屈斜路湖,就一相情愿地来屈斜路湖找通子。是自己太奇怪了,平常工作的时候是不会这样的,可见身体和脑袋确实都不正常了。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吉敷一脚踩空。本以为是雪地的地方却崩塌了,他从两米高的地方摔落,右手肘和腰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撞到东西引发的疼痛,加重了左侧腹和左脚原有的疼痛,吉敷忍不住叫出声来。过度激烈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刹那间失去了知觉。他躺在雪地上,意识里只剩下不断的呻吟。呻吟持续不断,没有停止过。但呻吟也不是他有意发出的,他好像已经没有意识这种东西了。在钏路遭到夜袭时所产生的绝望感,此刻又在他的心里苏醒了。
就此结束了吗?完了吗?不必再到处去问,也不用去医院治疗了吗?吉敷心想:或许自己会死在这里。他的脸和头有一半埋在雪里,他知道,如果此刻不能逃离这里,不赶快站起来的话,体温会越来越低。可是,他就是无法动弹。
风声在右耳旁呼呼地响,雪渐渐积在露出地表的脸上。风雪刮痛了他脸上的肌肤。
一切都是空虚的。看得到希望,是工作时最大的动力,即使断了手臂,也有勇气重新开始。但是去了判断错误的地方,又毫无意义地到处询问,让他看不到希望。通子不在这里,她去别的地方了,自己拿着照片与证件到处问人的辛苦,变得一文不值……
痛苦,真的好痛苦!吉敷想:我失败了,我只能到此为止了。
可是,疼痛渐渐减缓了。一直在雪中发抖、抽搐的身体,竟然带动了右手;右手能动了。吉敷用右手撑着雪地,挺起上半身,然后弯曲右膝,慢慢地蹲在雪地上。他做了一个深呼吸,调整一下气息,想着:这是哪里?眼前是汽车的防撞杆,周围有数辆并排停着的车子。这里好像是停车场。看来自己是摔到停车场里了。
吉敷扶着车子,忍着身体的疼痛站起来,他现在满身是伤。避开疼痛的地方,他用右手轻轻扫掉身上的雪,然后穿越停车场内的车子,朝前面的建筑物走去。那里也是一家旅馆。
要继续吗?吉敷想着。现在自己唯一能做的,恐怕就是继续下去了。昨天晚上认定通子会来屈斜路湖,或许是个错误的判断,但总是自己的决定,就算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也只能继续下去了。现在时间还早,他不想这么早就进旅馆休息。没错,就算是一个错误的判断,也要继续下去。
吉敷艰难地走到挂着“河畔饭店”招牌的旅馆玄关前。因为右脚也在痛,所以他现在连拖着左脚走都十分艰难。一走到玄关处,他就整个人靠着屋檐下的墙壁。他很想蹲下来,可是不能蹲,只能站着喘口气。
呼吸稍微缓和了以后,他才转身进入玄关。这是个小旅馆,门厅并不大。吉敷很想坐在门厅内的沙发上,但是一想到自己满身是雪,就不好意思坐下来了。
服务台的工作人员疑惑地看着他。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形迹可疑,吉敷强打起精神,缓步走到柜台前,然后出示通子的照片和自己的证件。他这两天已经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都变成习惯了。此刻他也只是惯性地做着,心里完全不抱希望。但是柜台内的服务员却“嗯”了一声,说:“这位小姐现在就住在这里。”服务员显得若无其事,吉敷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加纳通子现在住在这里?”
“加纳?好像不是这个姓。我记得是……”服务员翻着房客名簿,说,“登记的姓氏是吉田。”
吉田吗?是从吉敷这个姓氏联想出来的吧?终于找到了,吉敷激动得几乎站不住,想坐到地板上。“她住在几号房?”
“四○五号房。可是,她刚刚出去了。”
“出去了?”
“是的,刚刚才出去的。”
“她是自己一个人出去的?”
“不,她先是坐在那边的沙发上等,后来车子来了,她就出去上车走了。”
“车子……你记得是什么车吗?”
“车吗?这个……不大清楚,但是我觉得好像是白色轿车。”
“白色的吗?是很普通的车吗?”
“嗯,是很常见的车子。”
“车子里坐着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从这里看出去的话,看不到车子里面的情形。”
吉敷从柜台看玄关的方向,透过玻璃门看着外面。那辆车子当然已经不在门外了。此时天色已暗,雪花在苍茫的空中飞舞着。
“当时车内有几个人?”
“几个人……不知道。”
“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不过,我想并不是很多。”
“那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而已。大概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前吧。”
又是一步之差!
“她退房了吗?”
“还没有。行李都还在房间里,她是空手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