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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靠在墙边,大概是它自己倒下来了。”

看来我想要走到土间中央,没想到竟走偏了,才会离墙壁那么近。

接着我又听见了切菜的声音。“妈妈,你别勉强,交给由香里来做吧。”

“做饭这种事,怎么能交给大老远回来的孙女?你们快回去坐着。”

切菜的声音又停了,我听见地面下方传来声响。我心中浮现了母亲从土间的地下储藏库取出蔬菜的景象。我决定接受母亲的好意,于是跟着由香里一起回到客厅,坐在坐垫上。

“哥哥——”我对着眼前广大的黑暗空间呼唤。

“怎么?”

一点钟方向传来响应声,于是我将脸转向那个方向。

我已事先告知过由香里,向哥哥提肾脏移植的时机交由我来判断,因为哥哥这个人一旦被惹火,任谁也劝不动。

“哥哥,你还在打官司?”

移植肾脏必须住一段时间不短的院,倘若诉讼还没有结束,哥哥恐怕不会答应。

哥哥好一阵子没有回话,整个家里只听得见土间传来的切菜声。

“政府对我们实在太‘好’了,得好好表示一下‘感谢’之意才行。”半晌后哥哥讥讽道。

“就算控告国家,又能改变什么?”

“——当初日本政府抛弃了我们,我一定要追究这个责任。”哥哥愤愤不平地说,“国家只会利用我们这些善良百姓,没有了利用价值就把我们丢下,任凭我们自生自灭。若没有人挺身对抗,这样的政府永远不会改变。”

“挺身对抗,难道政府就会改变?”

“政府夺走了我们的人生——这种心情你是不会懂的。”

自从三年前,哥哥就一头栽进诉讼的世界,给周围的人添了不少麻烦。一下子向我借雇用律师的费用,一下子要我帮忙制作意见书,一下子又希望我站上证人台,说什么我的样子能引来同情。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与哥哥疏远,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对了,和久——你能不能借我二十万?过阵子我得到东京地方法院做证。”

果然又开始向我伸手讨钱了。

“我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睛又看不见,你还想从我身上榨钱?”

“我们是一家人,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

“是吗?我可不记得接受过你的帮助。”

“而且我可是货真价实的日本人。我的要求只是让我像其他日本人一样,在日本过着正常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

自从失明之后,我养成了为其他人塑造形象的习惯。如果我不发挥一点想象力,不管是障碍物还是人,都会像自己的影子一样融入黑暗中而不再存在。在我所塑造的形象中,哥哥是一条牙齿早已断光却还不肯服输的老狗。一条不会游泳却跳入了法律之海,企图在海里与名为政府的大鲸鱼对抗的老狗。一条愚蠢至极的老狗。这条老狗唯一的下场,是还没咬到对手便已溺死在海里。

六十多年前在中国东北度过的日子,是我最想抛开的回忆。但每次跟哥哥说话,这些苦涩的回忆都会再次浮上心头。

强风自屋子的缝隙灌入,所带来的尖锐呼啸声,听起来也像是受伤野狗所发出的哀嚎。

“伯父——”由香里忽然插嘴,“二十万的话——我应该还出得起。”

夏帆的洗肾治疗虽然适用于健保给付,但自费部分及平日的生活费应该早已将女儿压得喘不过气了才对。她愿意出这二十万,多半是为了讨好哥哥,让哥哥愿意捐肾脏给夏帆。但这件事倘若被医院知道,可能会被怀疑是花钱买器官,如此一来就不符合“无偿的善意”这一条件。

“真是太谢谢你了,由香里。打官司很花钱,我正感到头大呢。”哥哥喜滋滋地说。

“喂,这不关我女儿的事,别把她卷进来。”我大声说道。

“只要打赢官司,我就能拿到钱,到时候一定会把钱还她。”

“这场官司绝对打不赢的,你心里应该也很清楚。”

“若不争到一笔养老金,我连回中国的旅费都没有。去年跟前年,我都没办法回去为‘爸爸’扫墓。”

哥哥是“遗华日侨”,也就是俗称的“日本遗孤”。在其后长达四十年的岁月里,哥哥成了一对中国夫妇的养子。他的养父在五年前去世了,养母则在中国的农村过着孤独的老年生活。刚回日本时,哥哥的日语说得很差,跟我说话时往往词不达意,这也是造成如今我跟他疏远的原因之一。

“你们日本人真是不通人情。”哥哥嘴里咕哝着。

哥哥平日喜欢吃中餐,每当中日双方有体育竞赛时,总是帮中国加油。他在谈吐之间往往显露出从小在中国长大所养成的价值观,令我跟他之间更生隔阂。

蓦然间,头顶上方传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总共叫了九声,告知现在时刻为早上九点。那声音来自一座古董“咕咕钟”。待在老家的好处之一,就是不必靠语音手表确认时间。

“若你需要钱,怎么不把钟卖了?这种工匠纯手工制作的古董钟,可以卖不少钱。”我指着鸣叫声的方向说道。

“这钟可是我的宝贝。一天不听它叫,我就浑身不得劲。”

此时,土间的方向忽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将餐盘搁在木桌上的声音。我闻到了酱油、昆布及类似干香菇的香气。

“来,快吃吧!这可是妈妈亲手做的。”

哥哥的声音听上去开朗而毫无心机。就算起了争执也会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是哥哥的少数优点之一。如果哥哥对家人也心怀怨怼,那我恐怕早就跟他断绝往来了。

“妈妈,你煮了什么?”

如果不先问清楚菜色,那我得等到吃进嘴里才会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这会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阿和,妈妈煮的是猪鼻饭跟胡桃丸子汤<a id="zw3" href="#zhu3"><sup>[3]</sup></a>。”

这两道都是令我相当怀念的乡土料理。所谓的“猪鼻”,是一种看起来像水母的暗红色大型菇类,每一朵的体积都足足有两个巴掌大。将这种菇类切丝后以酱油调味,放在米饭中一起炊煮,就成了猪鼻饭。至于胡桃丸子汤,则是将包着胡桃的面粉丸子及胡萝卜、牛蒡、豆腐等配料,用昆布小鱼干高汤炖煮而成的汤。

“爸爸,三点钟方向有汤,七点钟方向有饭,九点钟方向有茶。”由香里说道。

就像当初一起生活时一样,女儿借由“时钟方位”告诉我东西的精确摆放位置。

刚失明的时候,她只会使用“这边”“那边”之类的笼统表达方式,但为了更妥善地照顾失去光明的我,她特地学了一些照顾视障者的技巧。

我探摸到饭碗,将碗拿起,用筷子扒了一口猪鼻饭,带有酱油滋味的白米与香气浓郁的猪鼻菇混合在一起,实在相当美味。

“真好吃,妈妈。”

我已经多少年没吃到母亲做的饭了!怀念的声音与滋味,令我心中涌起了对母亲的思慕之情,眼眶不由得湿了。

“那就好,那就好。来,喝口茶吧。”

我听见在茶杯里倒入液体的声音。在我身上的腰包内,除了备用的导盲杖之外,还放了一根“液体探针”,我已不知有多久不曾在餐饮店以外的地方,遇上不必使用这个工具的情况。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自从我怒将失明的责任怪罪到母亲头上之后,便再也没跟母亲见过面。但父母的心态实在很奇妙,不管与孩子相隔多少年没见,还是会像上个星期才见面一样温暖迎接。抱持心结的永远是孩子,父母的内心全是对孩子的关爱。

这种不求回报的爱,是否也存在于我跟由香里之间?但当初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我心里不仅难过,而且愤恨难平。如今我帮助外孙女寻找肾脏捐助者,心里也是抱着借此修复双方关系的希望。

吃完了饭,我坐在飘着线香香气与灯芯草气味的客厅中稍事休息。何时该对哥哥提出捐器官的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虽然这次返乡全是为了这件事,但要是引起他的反感,事情将会变得非常棘手。

哥哥吆喝一声起身。“和久,你在家里陪妈妈,我出去摘些野菜。”

“野菜?”我抬头说,“——我也一起去。”

这是个能与哥哥私下商量而不被妈妈听见的好机会。

“虽然摘野菜的地方称不上深山野岭,但你的眼睛——”

“若遇上危险的地方,只要事先提醒我,我就会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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