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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如此,就应该在确定即将失明时,先接受生活训练才对。点字、步行、饮食、外出——听说在失明前先学会这些基本能力,失明后的生活就会完全不同。当初医生劝了我很多次,但我无动于衷,总认为一旦接受训练,就等于接纳了失去光明的未来,最后的一丝希望也会消失。长期不肯面对现实的结果,就是我变成了什么也做不到的废人。
“吃饭的时候掉饭粒,眼睛会看不见。”
小时候每当我吃相不雅,母亲就会用这句话告诫我。难道我失明真的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好好吃饭的关系?去他的,当然不是。
“要不要买根导盲杖?学会使用方法后,我陪你出去走走。”妻子菜菜美好几次向我提议这件事。
根据《道路交通法》第十四条的规定,视障人士外出必须使用导盲杖,或是带导盲犬。但我就是不愿意这么做,一旦依赖了那种东西,长年建立的尊严就会土崩瓦解。
失去了视力之后,我依然选择逃避现实,整整有七年的时间,家成了我的全世界。就算走到户外,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那跟待在家里有何不同?熙攘的人群?喧嚣的都市?大自然的气息?失去了景象之后,对我来说这些都不过是幻觉。
据说有百分之八十五的讯息来自视觉,换句话说,我仅能获得百分之十五的讯息。但就连这些借由其他感官获得的讯息,我也弃之不理。我选择了依赖,在视力正常者的帮助下,生活不再困难。
菜菜美及由香里不再当着我的面看电视。失明前,家人之间争夺遥控器也是生活乐趣之一,不论谁赢了,三人都会看得很开心。
如今家里不再有笑声,每天都像在办丧事一样。我则像是变成了灵魂,自空中俯瞰着自己的葬礼——
失明之后,每当沉默之时,我的眼中便会“看”到焦虑、不耐烦与不满的面孔。因此,只要妻子及女儿不说话,我心中就会有股难以克制的怒火。
“怎么不说话?一定又在想逃离我身边的方法吧!”
即使是一点小事,也会让我大发脾气。每当菜菜美建议我报名参加住宿制的视觉障碍训练中心课程,我就会产生被害妄想,破口大骂:“你想甩开我这个包袱,对吧?”由于看不到表情,妻子的啜泣声更让我感到焦躁、不耐烦。
由香里参加成人式后一个月,菜菜美有一天将笔递到我手里。
“大学要交的数据,需要父亲的签名。”
在黑暗中写字并不容易,但只要使用有着长方形开口的签名尺,就不用担心字写歪或超出范围。
我依着菜菜美的指示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这一天起,菜菜美再也没有回过家。我察觉不妙,伸手到柜子及书架上一摸,发现许多东西都不翼而飞了。
我每天过着完全依赖菜菜美的生活,竟没有察觉她的东西一天比一天少。又过了几天之后,我才得知我们已经离婚了。菜菜美知道我绝对不会答应离婚,因此骗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名。
当我得知这件事时,我歇斯底里地推倒了空荡荡的书架。但随着呼吸越来越急促,心情却逐渐恢复冷静。原来妻子如此想从我身边逃走,我成了她的沉重负担。当我醒悟时,一切已经太迟了,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
或许我可以控告妻子伪造文书,但我没这么做,既然她这么想离开,放手才是对双方都好的决定。
由香里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母亲想跟我离婚。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母亲的东西一天天减少,除了我之外任谁都会发现。由香里说她曾试着说服母亲,但最后还是无法让母亲回心转意。我能明白菜菜美的心情。在我失去视力的同时,也失去了希望的光芒。每当我迷失在黑暗中而无法自拔,就只能仰赖身旁的人伸出援手,帮助我重新恢复理智,但我马上会再度迷失,每天的日子便在重蹈覆辙中度过。菜菜美忍受我的任性想法与火暴脾气整整七年之久,想必已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女儿由香里基于对我的同情,没有跟着母亲一起离开。从那天之后,打扫、洗衣、购物、做菜都落在由香里一个人的肩上,每天她大学一下课,就必须立刻回家,只要稍微晚了一点,我就会不断拨打她的寻呼机。只是洗个衣服,我也没办法自己处理,随着科技的进步,洗衣机的功能越来越多,操作也越来越复杂,我根本搞不懂。
就连吃饭,我也需要女儿的协助。
有一次,她对我说“饭在右边”,我将手掌朝右边伸去,手指却浸入了液体之中。我顿时感到又麻又烫,大喊一声“烫死我了”,反射性地将手挥开,打翻了汤碗,转眼间满桌都是味噌的气味。原来女儿所说的“右边”,指的是对她自己而言的右边。
女儿忙着擦拭,我凶巴巴地对她说:“你只说左边右边,我哪搞得清楚?直接把碗拿给我!”
我对着前方的黑暗空间伸出左手手掌,女儿将饭碗放在我手上,我紧紧捧住了,将碗移到脸前,用筷子扒饭。
那个时期,我唯一的兴趣是“欣赏”那些充满回忆的相片。
我的工作室书架上陈列着数百本相簿,柜子里也堆满了底片。
“你看,由香里。”我翻开了珍藏的相簿,“右上角这张,是爸爸出生时的照片,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照片里的婴儿,右脚踝绑着一条缎带,上头有乌龟的图案。”
“多半是充当‘守背神’吧。当时的习俗,会把象征吉祥的龟、鹤等图案缝在和服的背上,帮孩子驱赶妖魔鬼怪。”
我一边解释,一边翻向下一页。这是我最珍惜的一本相簿,里头放的都是我精挑细选的照片。除了我的照片之外,还有母亲及女儿的照片。由香里出生、七五三<a id="zw1" href="#zhu1"><sup>[1]</sup></a>纪念、入学典礼、毕业典礼——由于这本相簿我已翻看了无数次,哪一页有什么相片,我记得清清楚楚。
“你看,你在阳光下笑得多么灿烂。”
“嗯——”由香里的口气也充满了怀念,“我在公园里,比着‘耶’的手势。”
我经常像这样翻开相簿,与女儿分享从前的回忆。对无法见证女儿的成长与都市发展的我来说,记忆与照片所营造出的过去才是唯一的现实。
菜菜美在离婚后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我一无所知。但两年后,我接到了讣闻,菜菜美因车祸去世了。刚开始,我心中的痛楚只像是指尖被针扎了一下那么轻微,但在她的葬礼上,我竟忍不住号啕大哭。
某个寒风呼啸的冬夜里,我在工作室内一边抽着烟,一边沉浸在怀旧之情中。蓦然间,香烟从我的指尖滑落,我惊呼一声,整个人赶紧趴在地毯上摸索。在哪里?那根烟到底掉到哪里去了?
抽了一半的香烟实在太小,摸来摸去总是摸不到。桌脚的周围、椅子的滚轮边、堆积如山的杂志附近——所有可疑的地方,我找遍了。
我张着鼻子四下嗅了半天,并没有闻到任何焦味。我趴在地上摸了老半天,指尖终于碰触到柔软的物体,这种宛如蚯蚓尸体的触感——绝对不会错,是香烟的烟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