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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而言,某种商品销量下滑的原因,不是品质变差,就是出现更多的竞争对手,再不然就是受众的喜好改变、销售渠道有缺失、宣传得不够勤快……任何人最后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商业杂志亦然——撇开它的“文化性”,杂志终究也是一种商品。因此,某种杂志的销量一旦变得不理想,业者应该还是会根据上述原则逐条来找原因吧。
要挽救滞销商品,首先得改善品质,拉开与竞争对手的差距,观察客户的动向并转换商品形象。其他诸如销售渠道的缺失或矛盾云云,只要商品博得消费者的好评,经营者自然会加紧脚步寻求改进,届时营销活动也会办得有声有色。而利润一旦增加,经营者势必就更舍得砸下大笔营销费了。这套理论也适用于以赢利为目的的杂志。发行多种杂志的R社,在社长的裁决下,决定将旗下的娱乐杂志《J—》改头换面,这就正好符合了这个法则。
撇开R社的其他杂志不谈,这五六年来,《J—》杂志的销路是每况愈下。这家公司成立于战后,当初《J—》是该社最畅销的招牌杂志。说到销路何以陷入如此窘境,既非竞争杂志增加,也不是品质低下,而是读者的口味改变了。随着读者教养的提升,从战后那段只要是铅字什么都看的混乱时期延续下来的“低级”通俗小说逐渐乏人问津。若套用一般商品的说法,就是“不流行”了。
社长看中了某家出版社的高手,特地把对方挖过来当总编辑。不消说,新任总编辑对《J—》的内容与形式锐意革新。根据他入社前的意见,战前娱乐杂志的读者多为小学或高等小学学历,而现在已提升至高中程度,甚至拥有大学学历的读者也与日俱增。所以,娱乐杂志也应该配合这种变化,改头换面才是。那些强调品味与教养的小说、杂志一直卖得很好,见贤思齐,我们也该有所改变。虽说要有激烈竞争的心理准备,但只要内容够水准,就绝对有十足的胜券——总编辑如此大力鼓吹。正因目前杂志不断亏损而大为苦恼的社长也早有此意,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况且,社长本就有意让他出任总编辑,便直接将杂志的改革计划全权交给这位新任总编辑执行了。
新官上任,首先就拿作者开刀。基于新瓶就该装新酒的道理,旧酒非换掉不可。编辑们站在来往多年的立场,已和以前的固定作者有了深厚的情谊,深感不忍,但奉了总编的命令,只好分头对各个作者解释原委,转达今后恐将暂时无法邀稿之意。作者听了自是面露不满,虽不至于露骨地说出“有利用价值时就竭尽所能地压榨,一旦改变方针就想把人当破鞋扔掉”之类的话,却也极尽讥讽之能事。编辑们也只能低头不断地道歉。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上门恳求,希望转型后依然采用自己的稿子。作者须贝玄堂就是其中之一。
须贝玄堂不是小说家,只能算是写写随笔的业余写手。他遍览江户时期的各式典籍,最擅长把那个时代的老故事改写成随笔。须贝现年六十四岁,“玄堂”是他的别号,本名藤次郎,头上早已童山濯濯,不过打很久之前,他就习惯留小平头。有人说他原本是远州宾松某禅寺的僧侣,但他本人一直否定,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据说他阅读没有标点符号和注释的汉书都不费吹灰之力,面对龙飞凤舞的草体古文也如看印刷体般一目十行,总之,是个博闻强识的人物。编辑们私底下都喊他“玄堂翁”或“玄堂老人”。
须贝玄堂既是此等人物,写起江户的考据文章自是底气十足。然而,那种东西并不适合《J—》。于是,编辑请他将江户时期的民间逸闻改写成适合该社读者的随笔。有时候一篇寥寥三五页,最多也不超过二十页,当然是因编辑的要求而异。当时,玄堂还替另外两三家杂志社撰写同类型文章,还将所有文章收集起来出了五六册单行本。彼时可谓玄堂的巅峰期,但这类杂志社如今多已倒闭,即便幸存,也因不符潮流而不再向他邀稿。如果有适合的杂志,须贝玄堂本可成为一位别具特色的杂志作家。可惜他既无那样的舞台,也无缘遇上识才的伯乐。他从来不用钢笔写稿,铅笔更是不屑一顾,素来都是用毛笔一丝不苟地写作,字字方正,几近楷书字帖。写完后,再按页码把墨字淋漓的格子纸规矩排好,在右上角打洞,用搓细的纸绳串册——而且从来不会出现错别字或漏字。有种说法,说磨墨和搓纸绳都是玄堂那个少妻的工作。他的原配在十年前过世,现在的续弦,是从三年前开始坐镇他公寓里那间遍布书架的房间的。面对来访时吃了一惊的编辑时,玄堂也只是眼泛羞赧,腼腆地作了个简短的介绍。这个新妻比他小了二十二三岁,谣传原本是领钟点费的女仆。她皮肤白皙,身材姣好,容貌也不差,勉强要挑剔的话,就是有些过于沉默寡言,对人不理不睬的。玄堂仿佛为了弥补这一点,对来客分外热情、曲意讨好。即便是外人也看得出,刚步入老年的他为年轻妻子神魂颠倒。
晚春某日,玄堂来到R社,拜访过去一直与他接洽的责编细井。细井接获总机的通报后,一脸为难。细井不只是基于责编的立场才偏袒玄堂,而是真心欣赏他。过去细井在杂志上登过多篇他的稿子,稿费也在细井的裁夺下,比照小说稿费从优计算——本来这类随笔的稿费通常只有小说的一半。可是,不管细井个人再怎么欣赏玄堂的文章,在新任总编辑的方针下还是得退稿。革新是近期杂志社内的最高方针。
然而,玄堂还是照样写了新稿拿来给细井看。与其说玄堂是抱着只要内容有趣一定会获得采用的自信才送稿子过来,不如说是渴望勉强被采用以换点小钱糊口。瘦骨嶙峋、身材矮小、体重顶多四十公斤的玄堂老人,每次带着稿子来找细井时,都强调这次是配合杂志的新风格创作的,无论故事内容还是文笔,都很新颖高雅。但总编辑认为江户时期的民间故事太落伍,根本不屑一顾。其实总编辑才不管什么内容,就是执意要把原来的写手都尽数打发走。须贝玄堂又是之前非常稳定的写手之一,因此总编辑对他可说是铁了心抗拒到底。
细井握着上次从玄堂那儿收下的、至今仍原封不动的信封——里面装着写在格子纸上的毛笔字原稿——下楼来到会客室。玄堂诚惶诚恐地坐在椅子上,一看到细井双手拿着信封,疲惫无力的眼神中立刻浮现出失望之情。玄堂像以往一样对稿子寄望颇深。这些年,向来是细井去拜托玄堂写稿,如今新方针一举逆转了双方的立场,使得玄堂沦为“上门兜售”。事实上,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次主动上门了。
“您的这份稿子非常有趣。”
细井对失望的玄堂说着,顺手把信封放在桌上。对他来说,这项退稿任务重如巨石。
“还是不行吗?我倒觉得故事内容挺有意义的,是文笔不行吗?”
玄堂哑着嗓子嘀咕着,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样。他会在意文笔,当然是因为他把焦点放在了杂志改变风格后所走的“高雅”路线上。可这份顾虑反而让他的新稿变成夹杂艰涩汉语的生硬文章。玄堂似乎以为这样的文风就是高雅。
而细井说这份稿子读来有趣并不光是场面话。故事大意是这样的:
某藩有人名曰(姓不详)弥平太,是个素来酒品不佳的藩士<a id="zw1" href="#zhu1"><sup>[1]</sup></a>。一次,门人簇拥着藩中的剑术师父大开酒宴。剑术师父同时也是藩主之师,因此众人对其格外尊敬。此举或许令不是弟子的弥平太感到不快吧,越喝越醉的他又犯了老毛病,不仅痛骂在座各位,最后甚至口吐粗言,自称剑术无人可出其右,即便是师父的实力也远不如他。门徒均难忍这口怨气,遂言,既然如此何不当场与师父比试一番。弥平太是个年方三十的伟岸男子,师父却已是龙钟老者,筋骨虽粗壮,但肌肉尽失,背也微驼,嗓音低沉。不过,师父的剑技可是高人一等。门徒以为师父既已尽得剑术精髓,必可一举制服这个可憎的狂妄男子,遂力劝师父比剑取胜一吐怨气。然则师父再三推辞。门徒以为这是师父为人谦虚,因此更加倾慕。反观醉汉,或以为师父怯战吧,话说得愈发狂妄了。门人纷纷怂恿师父快点出手惩治这个无赖,师父也不好再推辞,遂抓着木刀起身,就这么和弥平太在道场中央对峙。胜负,在门徒的围观下立见分晓——年迈的师父被血气方刚的弥平太出手一击便吐血倒地。原来,师父推辞比武并非出于谦逊,误以为那是虚怀若谷的门人逼得师父最终无法拒绝,勉强迎战,反而害死了老师父……
其实这个故事既可写成武侠野史,也可写成现代小说。但老迈的须贝玄堂并没有那种能将之脱胎换骨、改写成其他小说的才能。他只是从江户时期的随笔集,比方说《废纸余注》或《奇异珍事录》中拾取素材,直接写成小故事罢了。不过话说回来,细井也不知道有哪家杂志社适合登载这种故事,好把稿子转介过去。
“实在很遗憾,这个还给您。”
细井用指尖将信封轻轻推向玄堂。
约莫过了五天,细井又收到须贝玄堂送来的第十二份稿子。面对亲自来访的玄堂,他实在做不出不看内容就当场退稿的举动。虽说会拜读,但结论打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厚颜勉强你了。”
玄堂终究已死心了一半,一脸沉痛地对细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