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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南北交界的湾水市人,既有北方人的豪放,又有南方人的婉约。这一点从他们的饮食习惯就可窥探一二。一碗漂满辣椒油的牛肉汤,便是他们一天的开始。在这里有一个怪现象,越是招牌醒目、环境幽雅的店面,越难做出最正宗的牛肉汤,和重庆小面一样,那一排排摆在路边的塑料凳,才能体现出小面别样的滋味。酒香不怕巷子深,湾水市人绝对可以为了一碗正宗的牛肉汤放下身段,就算端起汤碗,蹲在路边,那也是一种满足。

桥头牛肉汤,对于湾水市人来说那可是如雷贯耳,饥肠辘辘时,只要提到这个名字,便难以阻挡舌尖涌出的口水。

要说这“桥头牛肉汤”的店名还颇有点来历。相传在五十年前,淮阳河边住了几户人家,家中有娃需要渡河上学,但渡口离家太远,往来需要几个小时。“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就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话,几位住户家的壮年劳动力便在一起合计修一座铁索桥。

他们选取淮阳河最窄处,在空中架起双向铁索,索道中间镶嵌滑轮用于推送,滑轮的下方用钢丝连接渔舟,乘舟人可以拉动索道上的辅助绳索自行渡河。

虽然索道曾因资金问题几度停工,但在大人们的执念下,最终的结局还算圆满。

这座铁索桥不仅方便了上学的孩子,更方便了其他路人。渐渐地,这片平时鲜有人经过的空地,也因为这座桥聚拢起了人气。

虽然渡河的人越聚越多,但修桥的几户人家并没有因此向渡客收取任何费用,他们只是借着自己的地理优势在这里做起了买卖。

除了上学的娃儿,渡河者以商人居多,为了能赶上清早第一趟生意,很多商人起早贪黑那是家常便饭,早餐作为支撑一天劳作最重要的一顿,唯独牛肉汤与锅贴馍馍的完美搭配才是上上之选。

在所有渡客的千呼万唤声中,其中的一家搭起锅架,卖起了牛肉汤,因店址设在桥头,便有了“桥头牛肉汤”的名号。

在那个年代,出来做买卖的多为行脚商人,他们挑着扁担,走街串巷,渴了就在街边喝口大碗茶,饿了就顺势找家饭馆对付对付。因为吃得多了,对于牛肉汤的口味,他们心中都有杆秤。为了满足每位食客的口味,“桥头牛肉汤”的老板汲取了很多商人的意见,对汤的味道做了多次改良,最终这“桥头第一汤”的名号不胫而走。时隔这么多年,虽然“桥头牛肉汤”店的老板已经多次易主,但好就好在,这口味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每天早上七点,在这个平时鲜有人出没的废弃桥头,会停满各种名牌轿车,有的人甚至早早地过来排队,就是为了尝上一口传说中的美味。

对别人来说,想喝上这里的牛肉汤或许要费上一番工夫,可对于卓米来说再简单不过,他住的地方距离这家汤店步行也只需要十分钟。

“王叔,给我来碗汤,不要辣椒。”卓米是这里的常客,而店老板又是个热心肠,几次攀谈之后就相互熟络起来,因为店老板与他父亲年纪相当,所以卓米平时就以叔尊称。

“好嘞,多加肉是吧!”慈善的店老板在忙碌中搭着腔。

“谢谢叔!”

“怎么,今天起这么早?”被唤作王叔的男子拿着漏勺边抓牛肉边问。

“这已经不早啦,我赶到单位再打扫打扫卫生就到点了。”卓米用筷子从馍篓中夹了一块锅贴馍叼在嘴中。

“妥了!”几句寒暄中,一碗牛肉汤已经上板。

“上板”也是牛肉汤的一大特色,在湾水市,很多牛肉汤店都是自家经营,店老板经常是一个人忙几样活,遇到人多时,可能会连做汤的时间都没有,为了节省时间,有的店老板灵机一动,便在大口径的汤锅上横一块木板,做好的牛肉汤会直接放在木板上,由食客自行端走找位置品尝。这个办法在很多牛肉汤老板间产生了共鸣,渐渐地便演变成了一种习惯。

所以,在湾水市吃牛肉汤不能太矫情,端起自己的汤,自己选地儿,爱蹲着、爱站着、爱趴着,都随意,别的不图,就图一个痛快。

卓米从口袋中掏出五元钱放进钱盒,端起汤碗找了一个无人的木头桩,把碗一放,蹲在地上便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你妈的,给我滚蛋,死叫花子。”汤刚喝到一半,卓米听见一声叫骂,他抬头一看,一位蓬头垢面的拾荒者蹲坐在一位男子身边,眼巴巴地盯着男子手中的饮料瓶。

“妈的,喊你呢,没听见啊!一股子酸臭味!”男子的叫嚣引来了很多食客的侧目。但大多数人仅仅把眼前的一幕当成了一场好戏。

拾荒者有些胆怯地往后挪了挪,但依旧没舍得离开,他看着男子碗中的牛肉汤,喉结上下不停地滚动。

“嘿,你妈的,叫你走你还不走,给你脸了是不是?”男子把牛肉汤碗一摔,走到了拾荒者面前。

“你想干吗?”拾荒者惶恐地往后退了退。

“干吗?老子就想教训教训你!”男子撸起袖子,一手抓住了拾荒者的衣领。

“给我住手!”如果换一个角色,这件事卓米可能不会去过问,但既然选择了警察这职业,他就不能坐视不理。

“你干吗?多管闲事?”男子一脸横肉。

“对,这个闲事我管定了!”

“你什么意思?”男子松开手走到卓米面前。

“你说什么意思?”由于身高的落差,卓米低头看了男子一眼,“你是不是想打架?”他捏了捏自己的十指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

男子刚才是在气头上,没有仔细看卓米的身架,当意识到卓米有一米八的大个儿和紧实的肌肉时,顿时心中暗苦:力量上的悬殊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如果真来硬的,肯定不是卓米的对手,但这么多人围观,面子还是要顾及一点。几经掂量之后,男子丢下一句:“行,你小子给我等着。”接着灰溜溜地朝远处快步走去。

卓米对着男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呸,欺软怕硬的东西!”

“谢谢大哥。”危机化解,拾荒者连忙作揖道谢。

卓米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阻止拾荒者继续说下去,扭头对看热闹的店老板喊道:“王叔,再给我来一碗。”

“得嘞!”在这场戏中,“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也算是大快人心,受到感染的店老板爽快地应了一声。

卓米转身把那碗刚出锅的牛肉汤送到拾荒者面前:“吃吧,我请客。”

“谢谢!”可能是饿坏了,拾荒者并没有客气,端起汤碗便狼吞虎咽起来。

“你好像跟我差不多大。”卓米端起自己的汤碗,蹲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我是1989年生的。”

“嗯,比我小两岁。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我家在庆安那边。”

“怎么跑到这里了?”

“被人带过来的,后来那人出车祸死了,就剩下我自己了。”

“来了多久了?”

“五六年了。”

“你为什么不找份正经的工作?”

“我是黑户,没有身份证,根本没人要,只能靠拾破烂赚点钱。”拾荒者嘴角挂着葱花,有问必答。

“黑户……”卓米眉头紧锁,面露为难之色。虽然卓米只在刑警队待了一年多,但由于工作的原因,也算是认识些三教九流的人,正儿八经的工作他是没有本事帮忙,但找个地方让拾荒者出出劳力,赚点糊口的饭钱倒是不难。可对方是黑户,这就有些不好办了。湾水市近年来对各行各业的流动人口管理相当严格,几乎是月月清查,如果拾荒者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基本没有哪个场所敢用他。

既然帮不上忙,卓米也只能抱着“缘分已尽”的态度,待把碗中的汤喝完准备起身离开之时,猛然想起店老板王叔经常跟他抱怨:很多食客素质太差,经常乱扔饮料瓶,搞得桥头垃圾遍地。

店老板一天几千元的收入,自然是不会把一毛钱一个的饮料瓶放在眼里的,卓米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拾荒者每天定时来捡饮料瓶。这样既能减轻店老板的负担,也能顺便让拾荒者有口饭吃。店老板的脾气他很清楚,而且他的店半年前曾被盗窃过,还是自己出手帮他追回的损失,所以卓米不用事先征得意见都能猜到结果,这个面子店老板一定会给。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自己遇到了,袖手旁观也不是我的作风。”于是,打定主意的卓米对旁边的拾荒者说:“这家牛肉汤店的老板我熟悉,回头我告诉他一声,客人喝剩下的饮料瓶,我都让他给你留着,你每天记得过来收一次。”

拾荒者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赶忙又确认了一遍:“哥,你说的是真的?”

“对,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够了,够了,帮这么多就够了。谢谢,谢谢。”拾荒者放下碗再次作揖。

“我进去说一声,你接着吃吧。”卓米拿起空碗朝店里走去,再次走出来时,他冲拾荒者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喂,大姐,娟子的肾源匹配上了,这些年给娟子做透析,家里的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我能不能从你那里转点?”

……

“哎,那行,我再想想办法。”

“嘀嘀……”

手机按键的声音再次响起。

“喂,钱军!……哦,是弟妹啊,钱军呢?……哦,没什么事,那挂了。”

“喂,是博涛吗?”

……

“是,是。……行,哥知道你的难处。……好,那先这样,忙着。”

卓米刚到单位,还没来得及推开办公室的房门,便听见木门另一边响起老陈的声音。

卓米悄悄走近,将耳朵贴在门上,心中暗忖:“这么说,师娘的肾源匹配上了?”

正听得入神之际,木门被从里面打开,卓米差点儿摔了个趔趄。

“师父。”卓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尴尬地站在门外。

“小米来啦。”老陈看破却没有点破,只是声音透着疲惫。

卓米没有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放下背包。

“你……都听见了?”老陈点了一支烟,叹口气道。

“听见了。”卓米对自己的师父很了解,以他思维的缜密程度,卓米没有说假话的必要。

办公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藏青色的烟雾一波又一波地从老陈的嘴角缓缓吐出。

“师父,能给我一支吗?”

老陈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卓米,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向老陈要烟。

“就是想抽一口。”

“好。”老陈从口袋中掏出烟盒,上下抖动了两下,一支烟从烟盒中探出头来。

卓米抬手将烟从烟盒中抽出,叼在嘴边。

“给。”老陈把嘴里的烟头递了过去。

卓米接过,在烟灰缸里弹掉多余的烟灰,只余烧红的火星,他把自己的那支烟对上去,几次吸气后,烟终被点燃。

“咳咳咳。”卓米一时间还不习惯这种味道,烟雾刚一入口,便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知道刑警为什么都喜欢抽烟吗?”

卓米摇摇头。

“我们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心里有苦可以找家人、找朋友去倾诉,既然选择穿上这身警服,就有纪律压在身上,有些苦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抽烟最起码可以让我们暂时冷静下来,如果你连烟都不抽,时间长了容易憋出病来。”

“师父,那你现在心里苦吗?”

老陈笑了笑,没有回答。

“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和师娘的故事?”

“你想听什么?”

卓米壮着胆子:“你和师娘的感情很深,我能感觉到,能不能说说你们两个之间的爱情?”

“爱情?”

“嗯!”

老陈又续上一根,眼神有些迷离:“我和你师娘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个人看对眼了,就琢磨着结婚。我们那个年代,只要你情我愿,父母大多都不会阻拦。我娶你师娘时,只有一间单位分的筒子楼,四十几平方米,你师娘也没嫌弃,摆了几桌酒,就跟我过上了。”

被勾起回忆的老陈有些甜蜜:“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年轻力壮,不管是什么案件,埋头就干,有时候为了抓到罪犯,经常整天整夜不回家。你师娘担心我,她每天都会到邮局给我打电话。当年我们整个大队就一部值班电话,后来发展到,你师娘一天不打电话,接线员都感觉跟缺了什么似的。”

“师娘对师父可真好。”

老陈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女儿刚出生时,我被提拔当了探长,一边是我热爱的工作,一边是急需我照顾的家庭,这让我进退两难。”

“这个……确实很难抉择。”

“可你师娘告诉我,家里有她。”说到这儿,老陈的眼眶有些红,“我上班整整三十一年,没洗过一双袜子,没做过一顿饭,我不是个合格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卓米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

老陈深吸一口气:“十年前,你师娘查出尿毒症,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看她笑过,她总是说,‘老陈啊,我成了你的负担,家里没钱治,你还是不要再坚持了,还不如让我走了的好……’”

“师娘她……”

老陈哽咽:“你师娘默默无闻地把一辈子就这么给了我,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你师娘才是我的全部,只要她能活着,就算是把我的命搭进去,我也愿意。”

“师父,师娘的肾源不是匹配上了?”

“对,这一天,我已经等了三年,可是……”

“我这儿有二十万,是我爸妈给我准备买房子的首付款。”卓米从钱包中掏出银行卡。

“你一个人,从外地考过来,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这钱我不能要。”

“师父,我现在还单着呢,而且我想等几年再谈婚论嫁,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可师娘只有一个,先治师娘的病要紧。”

“小米,你……”虽然老陈和卓米是师徒关系,但也仅限于工作层面,老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可以说是看遍了世间的人情冷暖,他已经打过几十个电话借钱了,如果不是很亲近的亲朋好友,他根本不好意思张这个口,可嘴皮子磨了一上午,竟一分钱都没有借到。而他这个小徒弟想都没想,就把全部家当拿出来了,这让老陈寒了半天的心忽然一暖。

卓米见老陈有些犹豫,连忙劝说:“师父,您就别拒绝了,您刚才打电话我都听见了,您就拿着吧。”

“这……”对老陈来说,这是救命钱,就算他感觉有些不妥,但此时囊中羞涩的他,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卓米见老陈如此纠结,直接把银行卡塞到老陈手中:“我这是借给您的。”

老陈的手僵在空中,他的四指微微弯曲,艰难抉择后,他把银行卡握在手心:“谢谢你,小米,一年以后,我会连本带利把钱还给你。”

“师父,您就别再跟我客气了,我不着急用钱。”

“不,一年,一年以后我一定还。”

卓米见老陈回答得如此坚决,也不好再出言相劝,只能认真地回答道:“行,我听师父的!”

老陈干笑一声,卓米则识趣地借故离开房间。办公室的房门被重新关闭,老陈缓缓地走到窗边,他的眼睛眺望着远方,口中轻声呢喃:“这是一条不归路,可我……没法选择,我欠你们的,总有一天都会还清。”

一周后,省立医院住院部四楼,一群人站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着。

“师父,不用担心,师娘肯定会没事的。”卓米拉了拉因为紧张变得有些哆嗦的老陈。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从警三十多年,什么大场面老陈都见过,什么情况都能临危不惧,但这一次,他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全身快速流动的血液一次次冲击着他的心脏,若不是信念在苦苦支撑,老陈已经快要窒息了。

“爸,妈一定会没事的。”一位和卓米年纪相仿的女孩使劲拍了拍老陈的肩膀。

她叫丽丽,是老陈的独女,大学毕业后选择扎根在北京。

手术室的灯光依旧明亮,谁也不知道这漫长的等待何时是个尽头。

丽丽的朋友圈里充斥着“平安”“顺利”的祝福,走廊的吸烟室里塞满了烟头,连卓米自己都不知道,他何时恋上了这种味道,一支接着一支,一刻都没有停歇。

突然熄灭的手术灯像集结号一样把所有人聚拢在一起。

手术室最外层的房门被推开,一位身穿绿色手术衣的医生走了出来,他拽掉口罩,对焦急等待的众人微微笑了笑。

“手术很成功!”

虽然有预感,但这个结果还是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师父,手术成功了!”

“爸!妈没事了!”

“成功了……成功了……”老陈呢喃着,泪水夺眶而出。

“病人需要静养!”医生的话,如同课堂上老师对学生的训斥,手术室外瞬间一片安静。

很快,挂着点滴的手术床被推了出来。

老陈和丽丽扶住床边,卓米也赶忙上前帮忙,在三人合力之下,手术床被推进了病房。

简单庆贺之后,众人微笑的合影被丽丽用手机拍了下来。

“妈妈的手术很成功,谢谢各位。”这是丽丽朋友圈中最新的一条图片说明。

很快,朋友圈的图标中出现了一个“红圈1”。

丽丽点开,是一条回复:“站在病床旁边的那个男孩是谁?”

丽丽回答:“他是我爸的徒弟,叫卓米。”

夜深人静,坐落在湾水市第七中学南侧的“梦幻网络”里却好不热闹,一到晚上,这里便成了未成年人的天堂。

“包夜打游戏”好像已经成了这所学校落后学生的唯一生活乐趣。

“撸啊撸(《英雄联盟》)”应该算是这家网吧最为火爆的游戏,这款游戏的占座率至少可以达到百分之九十。

“快准备,你这个傻×!”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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