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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莫妮卡。

走出地底办公室大门,却是白展龙严肃的脸,再也看不到日思夜念的心上人。

冷静……冷静……冷静……

不断在心底念这两个字,拼命抑制激动的情绪,隐藏在平静的表情之下,更不能让身边的鹰犬们察觉——她从来都不相信这些人,不相信白展龙猫头鹰似的眼睛,更不相信这些盖世太保们的忠诚,无论对她的家族抑或对她的爱人。

现在,她必须要冷静沉着,绝不能轻易暴露自己。她就是一个小秘书,平凡的丑小鸭,一枚无足轻重的卒子。

可是泪水,就连泪水,都无法控制地要分泌出来!

她只能仰头拼命眨眼睛,迅速从脑中删除他的脸庞他的目光他的声音,迅速删除刚才虽然短暂却幸福得让她要晕倒的时光——就当没有见到他,就当没有来过这里,就当这只是一个神秘美好的梦。

终于,她被送出了“狼穴”地狱,有辆商务车等着她,在两名基地保安陪同下,开出森林深处的小道。为避免他人怀疑,她始终低头不看窗外——也为隐藏自己红红的眼眶。

商务车开出崇明岛,通过大桥与隧道回到大陆,穿越浦东的旷野与楼房……“狼穴”已被远远抛在身后,她究竟是离他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下午一点多,回到钢铁森林的陆家嘴,天空集团写字楼门口,她被司机粗暴地赶下车。

终于,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哭出来了。

再也不需要压抑情绪,不需要戴着厚重的面具。一年来累计的数公升泪水,冲破严防死守的眼眶,流淌在平凡的脸上。不会有路过的人多看她几眼,更不会有人来施舍廉价的同情。她只得独自一人流浪,用嘴唇品尝眼泪的滋味,填充饥肠辘辘的身体。

哭了五分钟,她才擦干眼泪,过马路吃了碗味千拉面。

今天不用上班,她坐上地铁——从对面玻璃看到自己的脸,一个疲倦的女上班族,那么陌生那么不值一提,连自己都会遗忘这张脸。

忽然,对面车窗依稀多了张脸,正与自己的脸紧紧重合,同样平凡同样不引人注目,却是她日思夜念永不忘记的脸。

他的脸。

今天,是最近第二次看到他的脸,却在那座地底监狱中,他为什么又要把自己关到那种地方?难道已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幸好,他没想象中变得那么多,至少不是传说那么变态,更非吃人的专制恶魔。当他与她的四目相对,他依然是那个小职员的高能与监狱里的古英雄,眼底依然闪烁天生的单纯品质,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男人。

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当白展龙叫她去“狼穴”,她就已在心底打定主意,必须借这个天赐良机,把牛总自杀的真相说出来。同时还要让他注意到她,虽然这有很大难度——自己不再是混血美人莫妮卡,男人怎能记住一个相貌平凡的女人?除非她有超凡的气质,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优点,比如简·爱的温柔、坚强与聪明。

是的,绝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自卑,这都会使他转眼遗忘了她,因为他的身边永远不会缺乏美女。一定要充满自信,不要被普通的相貌束缚勇气,或许可以恢复当年的气势,这种诱人的魅力不仅来自脸蛋,更来自女人的心——她的脸已被彻底改变,但心没有变。

无论语言还是目光,她都要体现得无比强大,却又要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定得不偏不倚,千万不能表现过分,有个至理名言要记住——给男人留点面子,他会对你更感兴趣。

看来今天已经做到,他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甚至最后给了她一句夸奖!

至于他的读心术,她从来没有惧怕过,就让他看到一点点吧,只要不是关于身份的秘密。

可是,他身边的那个人呢?叫白展龙的中国区助理,在牛总自杀离世之后,姓白的俨然已是这里的第二号人物。他对她的目光充满怀疑,难以改变他的看法——只要他对行政部说一句话,她就会被开除走人。而这已是最轻的惩罚,说不定还会有某种卑鄙手段。

不,直觉告诉自己:“我会留下来的!”

因为,她熟悉他的眼神。

她知道他一定会相信她的。

脑子飞速旋转之时,她已下车回到地面,冬日阳光洒到脸上,蒸发最后的眼泪。

回家——钻进拥挤狭窄的弄堂,在迷宫般的石库门房子,爬上三层摇摇欲坠的楼梯,打开一间蜗居的斗室。

她喜欢这个家。

胜过从前纽约的私家庄园里任何一栋豪华别墅。

疲惫不堪地脱掉受罪的高跟鞋,坐倒在占据半个屋子的床上,喃喃自语:“你会再见到我的。”

几分钟后,她却没有睡着,反而起身来到镜子前,看着这张陌生的脸。

镜子里的人是谁?

她不认识。

她不认识自己的眼睛:虽然还是双眼皮,却比从前小了一圈。再也没有明亮神秘的双眸,丝绸之路的深眼窝,睫毛也稀疏短少很多。这双平庸暗淡的眼睛,无法再吸引许多男人的眼睛,更不可能为她赢来玫瑰与巧克力。

她不认识自己的鼻子:已经没了高挺的鼻梁,更没有完美翘皮的鼻尖,而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轮廓,从立体的西洋浮雕变成平面的中国画。

她不认识自己的嘴巴:已经没有细长性感的唇线,更没有恰到好处的精致下巴,嘴唇缩小了五分之一,又加厚了九分之二。再也不能令人神魂颠倒,也不能说出柔软的情话,只能用来显示自己的聪明和坚强。

她不认识这张脸上的一切。

尽管还是从前的轮廓,尽管身材几乎没有改变,尽管眼眶里镶嵌的还是乌黑的眼球。可是,这脸上的零件大多已经更换,原来引以为傲的混血特征,被橡皮擦全部抹去,抹平了立体的鼻梁与眼窝,抹消了近乎透明的洁白肌肤,抹去了她天生的骄傲与自信。

这个与众不同的混血儿,已变成真正的中国人种,就像五千年栖息在黄土高原的女人。

她的名字已不叫莫妮卡,更不是什么蓝灵(那只是死去的亡魂),而是两个字——<strong>平凡</strong>。

假设许多年后自己还活着,她将再也无法回忆起,当年神秘美丽的容颜,混血儿深邃乌黑的双眼,那头略带波浪的秀发,只剩下一张年老色衰的平凡的中国老太太的脸。

泪腺,再度被记忆与想象刺激,分泌出海水般古老的液体,轻轻滑出不再美丽的眼睛。

她在为自己哭泣,也在为那个人哭泣,因为他再也无法拥有从前的莫妮卡了。

当她刚刚拥有这张脸,还是感到万分幸运的,感谢命运恩赐从地狱回归人间。但很快她就开始讨厌这张脸,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回忆从前,回忆少女时代镜中的自己,回忆永远都是众人焦点的自己,回忆总是被男人们竞相偷看几眼的自己,回忆刚认识他时的光彩照人的自己,回忆2009年9月那个美好夜晚的自己。

现在的这张脸却不是自己——不是记忆中的自己,而是完全的陌生人,走在大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陌生人,千千万万人中最普通最平常的陌生人,注定要被世界忽视的陌生人。

她从拒绝出门见人,到拒绝照镜子看自己,直到整天用被子蒙着头,弄来一张金色面具戴在脸上。

然而,是一个人让她改变了想法。

他就是牛总。

牛总像父亲一样安慰她,并给予她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于是,她被迫接受了这张脸,总比戴着一张魔鬼的脸去见他好吧。她渐渐适应了这张脸,适应戴着这张陌生的脸,去见陌生或者熟悉的人们,适应把眼睛和心灵藏在这张脸背后,适应别人对自己的视若无睹,适应被大家忽视与轻蔑地拒绝。

因为,这就是生活。

虽然残酷,但却真实的生活。

有时候,她会喜欢这张脸,似乎看来普通的脸上,也埋藏一些小小的可爱,尤其当她面对镜子微笑。

此刻,镜子里陌生的中国女孩,擦去挂在腮边的泪水,给自己一个灿烂的微笑。

狼穴。

夜幕降临,窗外寒冷阴森,大片枯黄叶子凋零,隐隐响起凄惨狼嚎。仰望神秘星空,今夜星辰闪烁的眼睛,是不是化为幽灵的莫妮卡?她在那个世界还好吗?混血眼睛是否依然看着我?可惜,我看不到天堂,只看到519米下的地狱,人工制造的夜空幻景。

窗内是温暖如春的卧室,痛苦地倒在巨大的床上,像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即将饿死在自己的宫殿内。

我已好多天没上过地面,没真正晒过太阳。我已彻底远离人间,将自己宣判为终身监禁,每天封闭在地下城堡,依靠专用网络和光缆,掌握集团资讯,发布各种命令。集团高管想要见我,必须到崇明岛上来,深入戒备森严的地下,就像探望一个囚犯。我已实现对美国总部的遥控,所有超过一亿美元的支出,都必须经过我的电子签名。

越来越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人,而是一部机器,一部统治别人的机器,没有血肉也没有灵魂,仅仅为了统治而统治。

今天中午,在“狼穴”办公室见到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蓝……蓝灵!不是兰陵王的“兰陵”,而是蓝天的蓝,灵魂的灵——听起来像“蓝精灵”?

白展龙极力劝说,一定要把蓝灵除掉,或动用某些手段,强迫她说出真实身份——为何冒名顶替一个死去的人?白展龙完全不相信蓝灵说的那套,他说蓝灵与牛总以及畏罪自杀的马小悦,三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现在其中两人已死无对证,她自然可以胡编乱造为自己开脱。

但我没采纳白展龙的建议,不管蓝灵是否说谎,至少她给我的感觉不坏——为何不相信丑小鸭,而偏信大美女?最近两年的经验告诉我,往往后者更不可相信。最让我犹豫不决的是,她眼里有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总是处于回忆状态,却又无法回忆起什么?她的说话方式虽然直接,却不让我反感与厌恶。以我现在的脾气,换成别人早就被我开除了,对她却一点情绪都没有。她的任何话语,都让我感到有理,即便是对我的冷嘲热讽。

总之,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们一定猜错了,我想起的这个人是——<strong>简·爱</strong>。

简·爱小姐不会伤害到罗切斯特先生。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决定把她留在公司,暂时还是秘书岗位,即便她是个冒牌货。

晚饭前,我收到一封信——寄到陆家嘴的天空集团写字楼,在那里经过严格检查,确保信里没有危险物品,比如炭疽病菌之类,这样的行刺方式并不罕见。

这封信由专人送到“狼穴”,在地下经过第二次检查,除了信纸上的字,其他都被仔细查过。这封航空挂号信来自遥远的美国,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地址和名字,只用英文写出集团办公楼地址与“GAO NENG”以及我的头衔,邮戳依稀可辨阿尔斯兰州,时间是一周之前。

美国——阿尔斯兰!

那不是关押了我一年监狱的地方吗?

从那座荒漠中的监狱,到这座地底下的监狱,并不遥远。

难道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狱友寄的?

那里的罪犯们没有一个不记得我,并非天空集团大老板身份之故,而因为我是越狱成功的英雄。

监狱里还有我的朋友吗?十二宫杀手老杰克?研究GREAT OLD ONES的“教授”?还是嚎叫比尔?跟我打篮球的黑大个华盛顿?

既然经过严格检查,我便放心地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密密麻麻写满的信纸。

然而,信纸上写的却是汉字。

那些字看起来歪歪扭扭,似是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或是外国人写的?

不,这是曾经对我很重要的一位女子所写。

高能:

你还好吗?我是秋波。

我可以想象你的表情,非常惊讶吧?想不到我会给你寄来这封信?想不到我没用便捷的方式,却是古老的信笺?

分别已近两月,不知近况如何?我一直担心你的身体,总是处于愤怒激动的情绪,肝火太旺容易伤神,请保持一颗平常心态。

想起一年多前我在上海,收到你从美国监狱寄来的信,然后我给你回了两封信,据说这两封信改变了你——但愿你说的是真的。现在的情况却完全想反,我在阿尔斯兰州的沙漠深处,给远在上海的你写信,这就是所谓命运吧。

对不起,我又用电台主持人的口气说话,好像你是打电话进来的听众——也许我永远回不到电台了,却无法改掉职业习惯。

请别误会,我写这封信不是来向你忏悔,更非你期待中的回心转意。我只是作为一个好朋友,一个曾接受过你的礼物——帮助我完成视网膜移植手术,向你倾诉我的心情,因为我好久没跟人说过话了。

还是要说声迟到的“对不起”,上次在佘山天主教堂分别,我说了一些可能伤害你的话——虽然都是我的真心话,但我还是感到难过。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局,换作任何人都不会原谅我的。

然而,你却把我和他放走了,我非常非常感激你,尽管他不这么认为。

你知道我说的“他”是谁,他也是你的结拜兄弟,是我现在最爱的男子——抱歉,我又一次说了真实的话,可能会让你伤心,但我不想再欺骗你。

不过,有一点我想让你知道:他从来没有恨过你,也没有把你当作真正的敌人。我不知道你怎样看待他,但他对我说过——你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既然如此为何处处与你为敌?

有时候我也在困惑,他究竟爱的是谁?

是不是很奇怪?我虽然爱他,也和他生活在一起,却对他一无所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个活着的人?比如他有时自称“兰陵王”,说他可以拥有整个世界,惟独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原本属于他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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