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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为什么要问我?”
我强压自己的慌张:“因为我看得出来,你的故事最特别。”
他又沉默许久,突然蹦出一个字:“YES!”
“我没猜错吗?”
“没错,我的故事最特别。”马科斯陷入了沉思,表情复杂地摇摇头,“你是要问我怎么来这里的?还是要从头问起?”
我大着胆子说:“从头问起!”
“别感到无聊就好——1938年,我出生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我的家族从西班牙移民到美洲,根据祖谱可以追溯到格拉纳达之战,那时我的祖先被女王封为侯爵。不过根据另外一个传说,我们家族原本是阿拉伯人,一千多年前随着穆斯林征服者来到伊比利亚半岛,作为格兰纳达王国的贵族,是阿尔罕布拉宫主人的宠臣。但在十五世纪,随着基督徒收复失地运动逐渐胜利,我们家族极不光彩地做了叛徒,投靠卡斯提国王并改宗天主教。所以,我身上流着许多种血液,西班牙、阿拉伯、柏柏尔,甚至还有日耳曼。”
这个从头说起也说得太LONG LONG AGO了!
老头进入家族史的回忆:“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阿根廷有名的诗人,我的父亲在国家图书馆工作,博尔赫斯曾是他的同事。1959年,当我从布宜诺斯艾利斯大学西班牙语文学系毕业,却乘船去了美洲北半球的一个国家——古巴。”
“1959年的古巴?”我看了看老头的胡子与脸庞,联想到那位西方青年的偶像,“切?”
“是,因为我的阿根廷同胞切·格瓦拉,当年他实在太传奇了,他的理想鼓舞了每一个叛逆者,我简直就是无比地崇拜他!我也对现实不满,相信人类应该有更好制度,来替代血腥的丛林世界,尤其是苦难深重的拉丁美洲,从巴塔哥尼亚到墨西哥高原,到处是革命火种。”
“你去古巴参加革命了?”
“1959年已革命成功,格瓦拉负责古巴经济事务。我家与格瓦拉有亲戚关系,于是我成为他的秘书。他是个非凡的男人,不仅仅在于那回头一瞥的形象,更在于他的理想主义,无所畏惧的勇气。我跟随了他五年多,见到当时世界上许多重要人物,也经历了几乎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古巴导弹事件。虽然格瓦拉身居高位,但一直保持朴素生活,厌恶腐败与官僚主义。我曾跟随他访问苏联,却彻底破灭我们的幻想,对苏联式社会主义忧心忡忡。格瓦拉说苏联从前的革命者,如今却坐着豪华汽车,躺在漂亮的女秘书怀里——比罪恶的旧世界好不到哪里去。”
天哪,我居然和切·格瓦拉的秘书被关在一个牢房里!
怪不得肖申克州立监狱在这么荒凉的沙漠中,原来还关押着外国的政治犯?
为什么我身上会集中那么多传奇?遇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人物?难道他又是一个“教授”式的妄想狂,仅仅因为年轻时代崇拜格瓦拉,就把自己幻想成为他的秘书?并跟随在他身边工作和战斗?
“切·格瓦拉开始厌恶自己身处的环境,宁可回到从前的革命状态,开创他心目中真正的理想世界。于是他离开古巴,前往非洲继续战斗,他是个永远的战士。我也怀有与他相同的理想,忠诚地跟随他来到刚果,在热带雨林度过数月。我们吃尽了苦头,患有哮喘的格瓦拉几次病倒,最终失败地撤出非洲。你可以看看我的胳膊——”
马科斯脱下衣服,左肩靠近灯光,露出一个难看的伤疤。
“这是我在非洲留下的伤痕,一颗子弹从这里钻进去,几乎打断了我的骨头,幸好有个中国医生救了我。那么多年过去,每到阴雨天气,左手就疼得抬不起来。还好这里的空气干燥,几乎从没下过雨。”
我貌似开始相信他的故事了:“离开非洲以后呢?”
“1966年,我跟随格瓦拉来到南美的玻利维亚。统治玻利维亚的独裁者非常惊慌,请来美国中央情报局对付我们。游击队犯了不少错误,以至于失去了外界联系。在CIA和玻利维亚政府军的围捕之中,我们越来越危险,格瓦拉的哮喘病也越来越严重,我的情绪极度低落,甚至有了开小差的念头!”
老头依旧裸露肩膀,抓紧自己的肌肉颤抖着:“1967年10月,最后时刻来了!一个叛徒向政府军告密,特种部队包围了游击队营地。经过短暂的枪战,我们许多人都被俘虏,包括切·格瓦拉,还有我。俘虏被囚禁在一座校舍里,CIA审讯了我和格瓦拉,但我们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审讯者问格瓦拉在想什么?他的回答是——我在想,革命是不朽的。”
“不朽?”
“1967年10月9日下午,根据玻利维亚最高军事当局命令,切·格瓦拉双手被反绑,由一名玻利维亚军官执行处决——我被强迫目睹了处决过程,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在格瓦拉被杀害前,他向将要对自己开枪的人说:‘我知道你要在这里杀我。开枪吧!懦夫,你只是要杀一个人’。”
当他以格瓦拉的语气说话,仿佛我就是行刑的刽子手,端着枪口面对老头的脑袋。老马科斯的双眼变得通红,几乎每根头发都竖直起来,双手紧紧握拳想要跳起来,却又被什么压住动弹不得。
“敌人先对切·格瓦拉的双腿开枪,想制造他在枪战中被击毙的假象,掩盖他们屠杀的真相,但最后还是开枪打穿了他的胸膛。”老人说到这里几乎躺在床上,“我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格瓦拉浑身鲜血,痛苦地停止呼吸。”
我小心地走到老马科斯身边,摸着他的额头:“你怎么了?需要帮助吗?”
“没事!”他立刻坐直起来,“那么多年无法忘却的恶梦!接下来的事大家都知道,格瓦拉的遗体被直升飞机运到一个医院展示,他的双手被残忍地砍下来验证身份。有人拍下他的遗体照片,迅速传遍整个世界——死去的切·格瓦拉赤裸上身,留着长长的胡子,脸庞消瘦憔悴,眼睛半睁半闭,胸口残留着弹孔,宛如从十字架上下来的受难基督!”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历史已成为永不褪色的画面。
“他是在代替我受难!与格瓦拉一同被俘的另外七人,有六个都被同时杀害了,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因为我写了一份悔过书,对参加格瓦拉的游击队表示忏悔,并愿意回阿根廷过平民生活。我是个贪生怕死的懦夫,看着自己深深敬仰的人,看着出生入死的战友们,一个个被敌人残忍杀害,却苟且偷生活了下来——我明白从那一天开始,我已经死了!”
“这是战争,你没有错。”
“我曾经这么认为,但当我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家人的庇护之下,企图恢复平静生活,却发现永远都做不到了。萨特说切·格瓦拉是我们时代的完人,他的牺牲赢得了全世界钦佩,也成为无数青年的偶像,印着他的头像的文化衫,出现在巴黎的学生运动中,出现在摇滚音乐会上。格瓦拉死了,他却永远活在全世界人们的胸前。我还活着,却早就死在了1967年的玻利维亚。”
“你看不起自己?”
老马科斯的表情越发扭曲:“是,我恨自己,恨自己的忍辱偷生,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为什么不像战友们那样勇敢地死去?”
“珍惜生命不是错。”
“但我无法饶恕自己!”他重重地一拳砸在墙上,“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住了几年,终于忍受不住精神压力,再度离家出走飞往西班牙——我祖先所在之地。”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我的故事才说到一半,后面又是一个LONG STORY,但我不想再说了。”
老头疲倦地盖上毛毯,在床上躺平准备睡觉了。
“为什么?我很喜欢你的故事。”
“以别人的痛苦记忆为乐?”
我被问得很尴尬,急着为自己辩解:“不是这个意思。”
“今晚你让我回忆了太多,我怕这把老骨头吃不消!”
“对不起。”
“晚安。”
接下来的一周,我渐渐适应了新房间:C区58号。
我的室友萨拉曼卡·马科斯,也不像第一夜那么可怕了。他经常哼着西班牙语老歌,酷酷地眺望铁窗,要么趴在地上俯卧撑。但他再也没说过自己的故事,也没再提过Gnostics,每天与我闲聊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他一直好奇的中国。
马科斯给我最大的帮助,是让其他囚犯不再怕我。他跟几个老大关系不错,说我并没有沾上墓地厄运,看看他不也是好好的吗?老头在这很有威信,囚犯们不再对我躲躲闪闪,有时还有人主动和我搭话。能让我信任的犯人,除了比尔和老马科斯,就只有图书馆的老金了。
但最令我兴奋的,是收到了一封寄自中国的信。
写信人是秋波。
你不会忘记这个人吧?秋波,地铁上的美丽盲人女孩,电台“午夜面具”节目的主持人。许多年前她救过高能的性命,却因此被大火灼瞎双眼,后来被少年的我从水中救起——她还以为就是高能。
在来到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第三天,我给远在中国的秋波写了封信。
这封信将穿越美国西部,渡过浩瀚的太平洋,历经坎坷岁月才能抵达上海。我不指望收到她的回信,只想倾诉几个月来的悲惨遭遇,还有几近绝望的心情。
然而,想不到没过两个月,便收到了回信。
高能:
你在他乡还好吗?
收到你的来信,请人帮我读了一遍,我惊讶得不敢相信。同事说这封信确实来自美国,盖着阿尔斯兰州的邮戳,就连信封也是肖申克州立监狱。真的吗?你真的被冤枉杀了人?真的被判处终身监禁?
如果是假的(但愿是假的),我希望这只是一次恶作剧。
如果是真的(但愿不是真的),请你不要放弃希望。我不清楚美国的司法制度,也不知道有没有翻案可能。但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相必然有澄清的一天,正义也一定有伸张的时刻。
高能,感谢你在监狱里还能想到我,虽然我不能为你做什么,只能在另一个半球默默祝福你。
最近我的心情也不太好,两个月前我的哥哥失踪了。他是我最后的亲人,我想尽各种方法去找他,至今渺无音讯。我非常孤单,经常从恶梦中醒来——梦到许多年前的火灾,梦到那个被我救了的男孩,就是你。
今晚,只有贝贝陪伴着我,它是一条拉布拉多导盲犬,哥哥失踪前送给我的,现在已成为我生活中唯一的朋友。除了坐地铁,贝贝几乎可以带我去任何地方,我放心地牵着它过马路,去超市买东西,包括等会儿去邮局给你寄这封信。
期待你的回信。
祝你平安!
端木秋波
2009年4月19日
我摸着两页信反复看了几遍,信纸是用A4纸打印出来的,估计是盲人专用的电脑。
现在才知道她的全名——端木秋波。
她姓端木,这个姓可不多,比如我认识的另一位端木——蓝衣社的端木良。
她有一个哥哥失踪了,而且是她最后的亲人。端木秋波的哥哥,年龄应该和端木良差不多,难道是同一个人?
不可能那么巧吧?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还是得证实一下。
我拿出纸笔,给秋波回了一封信,除了描写最近的狱中生活,信的末尾加了一句:“秋波,请问你哥哥叫什么名字?”
天气渐渐炎热,午间气温已上升到三十度。只要在太阳下跑一会儿,就累得浑身汗水。但毕竟是高原内陆,昼夜温差大得吓人,晚间气温有时会下降到几度,睡觉必须裹着厚毯子。
C区58号监房。
灯关了,铁窗外没有月光,除了走廊外微弱的光线,我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继续你的故事吧。”
这样的夜晚怎么也睡不着,我确信对面的老马科斯也没睡着,因为他安静得几乎不复存在,大概端坐在床上静思。
隔了半分钟,才听到他的回答:“这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
“你的故事,你还没说你的故事呢。”
“我?”窝在床里苦笑了一声,“我说我没有杀人,是被人陷害才判了终身监禁,你相信吗?”
“我相信。”
监狱里第一次有人相信我的话,就连一同关在看守所的比尔,对我的冤枉也将信将疑。
“为什么?”
“你个是善良的年轻人,这个问题你不会对我说谎。”
“老马科斯,你怎知道我善良?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不,我从不相信别人!我已经活了七十多岁,遇到过无数人与事,无数谎言与骗局,无数残暴与杀戮——我自己也杀过很多人,在游击战的过程中。我遭受过许多沉重伤害,也有人无情地背叛过我。我能看出一个人对我有害还是无害,是邪恶还是善良。”
他的话令我沉默许久,才把头凑近了说:“不,你不会相信我的故事。”
“说来听听!就当做了个梦,明天早上就会忘记。”
梦?
自从2007年秋天醒来以后,我重新开始的人生不就是一场恶梦?也许,到现在这场梦还没醒,我依然躺在太平洋中美医院的病床上,依然是具行尸走肉的植物人。
“其实,我不是我自己,我是另外一个人。”
我平静地说出故事开头,或许也是故事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