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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1914。”
又是久违的汉语,童建国比上次见到干净了不少,就像坐在台阶上看同学打篮球的中学生,虽然头发已白了一半。
“从前我杀过许多人,也有不少人看到我就吓得半死,所以当我来到这个地方,就决定躺在牢房不出来,哪怕一年都见不到阳光,而你让我破例出来了两次。”
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想起昨晚那些对话,既然世界本来就很荒谬,我们都在虚幻的镜子中生活,即便再危险邪恶的力量,也不可能把我吓倒。
我试着寻找肚子里的汉语词汇:“上一次我已经很荣幸了,这一次又因为什么?”
“你不觉得上次太匆忙了吗?”
也许,他只是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走到阳光下的理由。
“你对我很感兴趣?”
“你是有故事的人,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
“哦?”
我急忙转头躲避他锐利的目光。
“这可是你自找的,干嘛总是盯着我的眼睛?是不是想偷看我心里的秘密?就像你发现老杰克的秘密一样?”
“对不起,我来美国之后养成了这个坏习惯。”
“你不怕你心里的秘密也被我看到吗?”
真是“读人心者反被人读”!(本人原创)
“我?”尴尬地笑了笑,肖申克州立监狱是什么藏龙卧虎或藏污纳垢的地方啊!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你知道我的秘密?”
“我可不会读心术!”
童建国爽朗地大笑,从眼睛和鼻梁的线条来看,他年轻时长得很帅。也许在黑暗的牢房里窝得太久,他不断活动筋骨,敞开囚服衣襟,可见强壮的胸肌,似乎要胜过许多年轻人。
我却说不出“我也不会”几个字:“你想要听我的故事?”
“这里每个人都有故事,但我想听中国人的故事,不过——别说你是被冤枉的!”
“我就是被冤枉的。”
我的直率让中国老头沉默片刻,他面色凝重地看着我:“你想知道是谁陷害了你?”
“是。”
“你被判了多久?”
“一辈子。”
也许是对我的怜悯,他悲伤地摇摇头:“可惜,你还那么年轻。”
通常年纪大了都会喜怒不形于色,童建国却是表情丰富,甚至有些夸张,大概山水见多了之后,方能“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吧。
“你呢?”
“也是一辈子。”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老了,在这里养养老也不错。我的英语可能永远都学不好,以前把自己关在牢房里,只能和老杰克说些简单的话。当年我沉默寡言,现在难得遇到一个中国人,竟变得这样多嘴多舌,自己都感到讶异。”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很多很多原因——我杀过的人可以编成一个连。”
原以为老杰克是这里杀人最多的,没想到又来一个杀人魔王!两个魔鬼关在一个牢房,典狱长德穆革真是个天才!
“职业杀手?”
看他的眼神还有修长健硕的体形,竟然有《这个杀手不太冷》的让·雷诺的感觉。
“是,不过更早以前我参加过战争,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
“那个不算犯罪吧?”
“我不知道。”
也许,任何杀人都是一种犯罪吧?
“你已经那么厉害了,能把你抓住的一定更厉害吧?”
“不,我是自首的。”
“自首?”
大概整座肖申克州立监狱,只有他一个是自首进来的吧!
“我厌倦了漂泊的人生,想要找个地方养老,我考察了全世界许多地方,发现肖申克州立监狱最合适!”
虽然,这个中国老头边说边笑,我却已目瞪口呆:“你不会真的想在监狱里养老吧?”
“对于一个年迈的杀手来说,肖申克州立监狱是最佳养老圣地。”
“你就在阿尔斯兰州杀了一个人,然后到警察局自首?”
“不,许多年前我受雇于一家公司,在马丁路德市的酒店里,杀死了一个窃取公司机密的商业间谍。去年我专程来到美国,向阿尔斯兰州警方自首——这时警方才发现,当年已有一名凶手被判有罪,是酒店里的黑人服务生,因为有过犯罪前科,被检察官以一级谋杀罪起诉,后来被判处了死刑。”
“天哪!冤案,和我一样的冤案!他坐上电椅了吗?”
“是——”童建国低下头,忏悔似的低吼一声,“非常抱歉!我投案自首太迟了,多年后才洗清了另一个无辜者的清白,可惜他早就变成了冤魂。”
这个故事让我想到自己,也许当我老死在肖申克州立监狱后,真正的凶手才跑到警察局自首,诉说当年在破旧的公寓楼杀害了常青……
“但愿杀死常青的是个老杀手。”这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嘲讽,“这样我就能期待他想要养老的那一天了。”
“1914,我发现了你有趣的一面!”他恢复了原来的表情,酷酷地说,“老杀手基本死光了,我只能算一个幸存者。”
“你遇到过很多危险?”
“每次都是危险,甚至每时每刻,更多时候是别人想要杀我。”
“而这里也算一个避难所?因此你在黑暗的牢房里藏了一年。”
“哼!你脑子转得真快。”中国老头用力拍拍我的肩膀,幸好这几个月身板锻炼得结实,换作过去早被拍倒在地了,“不,我不惧怕任何人。”
“我还从没听过职业杀手的故事。”
十二宫——老杰克只能算是业余杀手,不能与童建国这样的职业杀手同日而语。
“我的故事?来自天机的世界。”
“天机?”
这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
“发生在大约三年前,那是个谁都无法想象的世界,我失去了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
“我最好的朋友,他的名字叫叶萧。”
晕,这个人似乎也有些耳熟。
“于是你万念俱灰,想要跑到监狱里来养老?”
“我曾经的念头与理想,几十年前就化作灰烬了。”童建国又一次仰天大笑,笑到最后又藏着一丝凄凉,“该你了!”
“该我什么?”
“你的故事,我想听你的故事。”
我也像美国人那样耸耸肩膀:“我的故事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
“没人能骗得过我!从你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你的故事非常精彩!”
“我——”
“别再骗我!”
童建国的目光凶狠起来,手指做成枪的形状,对准我的眉心。
然而,这个动作一下子激怒了我。
只不过是一根手指,难道真会射出子弹?
就算真是一支手枪,也没什么可怕!
“没人可以威胁我!大叔!”
老头惊讶地收下手指,大概从没人敢这么与他说话,停顿几秒后大笑:“你比我想象的更有种。”
“是吗?”我也放肆地笑了,“谢谢你这么夸奖我。”
“但我不会罢休!1914,只要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就会为你做一件事!”
“真的这么执着?”
童建国面色凝重地说:“只要说出你的故事,任何事情我都会帮你做到,我从不食言!”
当我和他沉默对峙时,一个狱警冲过来大嚷道:“放风时间结束了!你们怎么还在这?”
2009年9月11日。
肖申克州立监狱,洗衣房。
我多了一个伙伴——老金,他被发配到了洗衣房,也许有囚犯贿赂了典狱长,抢到了图书馆这个肥差。
老金说:“可惜了,图书馆让那些文盲去管理,最适合掩盖大麻交易了。”
“最近监狱里有些乱,自从那个阿帕奇来到以后,但典狱长并不这么认为。”
我从洗衣机里捧出一大堆狱警制服,刚想交到老金的手里,却看到他的眼神有些怪异。
“他就在你背后!”
读心术瞬间读出老金的心里话。
果然,背后响起印第安人的声音:“你好,1914,你认为是我破坏了监狱的气氛?”
几乎从头皮钻入脑中,震得我耳边嗡嗡作响,匆忙回过头来,对着那秃鹰似的面孔。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是对我很不满意?”
阿帕奇周身仍然散发死尸气味,为什么别人闻不到呢?
“我的意思只是巧合。”
“巧合?”他保持着一种比哭还难看的微笑,“我发现你可不太会说谎。”
我注意到阿帕奇的腰间,别着一支狱警专用的佩枪,不知有没有上子弹?通常只在执行特殊任务时,狱警才会佩戴枪支,平时仅装备电棍和手铐,难道他是故意别在身上的?或者那么醒目地戴着枪,是为了引诱我去抢夺?
“哦,我要继续干活了。”
当我要低头离开时,阿帕奇却拉着我的胳膊说:“干嘛总是躲着我?我有这么可怕吗?”
“不,我只是不习惯和狱警说话,先生。”
“你的谎话编得越来越差了。”
老金已经识相地跑开,只剩下我和阿帕奇两个人。他可以轻松地编个理由杀死我——比如我试图抢夺他的佩枪,于是在搏斗过程中将我击毙。
想到这毛骨悚然地后退两步,印第安狱警却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双眼既像秃鹰又似野狼,紧紧盯着我不容得任何回避。
刹那间,我看到了,看到了他眼睛里的秘密。
没有语言,没有文字,只有一副电影慢镜头似的画面——
<strong>我在空旷的荒野上奔跑,天空被血红的颜色覆盖,身后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影,有着一张可怕的脸庞,浑身散发着腐尸的气味,他举起手枪瞄准我的后脑勺,扣动扳机射出子弹,穿越空气钻进我的脑壳,灼烧着击碎我的脑浆,然后从眉心位置飞出。</strong>
我死了。
这就是我从阿帕奇眼里读出的秘密,也是第一次从别人眼睛里,读出如此生动完整的画面,也是他此刻心中幻想的情景。
没错,他要杀我!
或许,他就是为了杀我而来!
阿帕奇依然保持难看的微笑:“你看到了什么?”
“毁灭。”
“这是你自己的选择。”
“什么?”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转头看向另一边,不敢再阅读那骇人画面。
“再见。”
他转身消失在洗衣房门外,只留下我倒在一大堆狱警制服中。
凌晨。
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一阵奇异的风吹醒了我,睁开眼睛月光竟如此清澈。小心翼翼下了床,却发现铁门敞开一道缝隙——老马科斯仍在沉睡,外面的走廊寂静无声,老天赐给我的机会吗?
悄悄推开铁门,我像一只猴子蜷缩起来,贴着地面爬出牢房。其他囚犯们都沉浸在梦乡,只有我无声无息地穿过走廊,居然没发现一个狱警!外面的两道铁门也敞开着,似乎就是为我准备的礼物,轻而易举地走出监区,直到最后一扇大门。
我看到了阿尔斯兰州的星空。
宽阔的大操场上,突然矗立着一栋三层楼房,却是荒村公寓似的破败不堪。
怎么会这样?当我不知所措之时,身后整栋监狱都亮了起来,响起刺耳的警报声,许多束手电光线向操场射过来,夹杂着混乱的脚步声,狼狗们狂怒的咆哮。狱警们已发现了我,一颗子弹从我头顶穿过,我只能抱头冲进眼前的小楼。
一片灰尘从头顶落下,急忙把房门顶好,穿过昏暗的大厅,迎面一道旋转楼梯。匆忙爬上楼梯来到二楼,却看到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并不像我以往梦中的自己,而是穿得时髦前卫,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我不知该怎样和他们说话,没想到他们居然对我拳打脚踢,逼得我又逃回底楼。
然而,我怎么也打不开大门。外面不断响起警报与狼狗声,但我宁愿冲出去被他们抓住,也不愿被关在这栋楼里。可是任凭我怎么想办法,就是没办法走出小楼,难道这里只能进不能出?我急得在底楼乱转,总算找到另一处楼梯爬了上去,没想到越爬越窄,最后竟变成脚手架。惊险地爬到三楼,却看到一个个小房间,里面有许多女子,穿着艳丽暴露,立刻把我围绕起来。但我感到深深的恐惧,用力挣脱这个温柔之乡,一直爬到三楼屋顶上。
头顶是浩瀚的星空,脚下是整个肖申克州立监狱。警犬与狱警围绕着小楼,不少人端着枪向我射击,子弹从我耳边呼啸擦过。最后绝望的时刻,我再也无处逃脱,冲到屋顶边缘,伸开双手一跃而下……
但这不是结束,而是永恒的开始。
我醒了。
还在C区58号监房,老马科斯在对面熟睡,月光透过铁窗洒到我脸上。
一个梦。
请原谅我如此详细地描述这个梦,因为我忽然明白了这个小楼是什么?
人间。
梦中的这栋楼,是我们身处的这个人间,一旦踏入就难以走出。这里有自私的男人们,欲望的女人们,又被一群狼狗与狱警包围,就算爬上屋顶也无法脱离,头顶美丽的星空永远只是一幅图画。
不,这不是我要的人间。
九月,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
秋风起兮云飞扬,黄沙漫兮人渺茫。
放风时间。
今天没有看到童建国,也许他总共只出来过两次,都是为了与我说话?没有心情和华盛顿他们打篮球,独自在操场边缘散步,时刻警惕阿帕奇出现。
忽然,我看到那个衰老的背影——十二宫杀手。
老杰克坐在台阶上晒太阳,似乎快要睡着了,我坐在旁边轻轻一拍:“HELLO!”
“是你啊。”老头揉了揉抬不动的眼皮,射出两道冷酷的目光,“我知道你在找谁。”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