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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手上的袋子很重,身体却感到轻松,仿佛比空气还要轻,风一吹就能飞起来,飞到几十层楼的高度,从写字楼外面看19层的玻璃幕墙,看着侯总、老钱、田露,还有总经理和莫妮卡,看着天空集团的同事们,看着十分钟前还属于我的办公桌,现在却被收拾一空,不再属于我——其实从来没有属于过我,这不是我的公司,也不是我的世界,从来都不是!
可惜,直到今天才明白这一点。
我要去哪里?
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失业的同义词不就是回家吗?可现在能回家吗?妈妈就在家里,该怎么向她解释?告诉她我被吵了鱿鱼,没有收入了,要父母来养我了?
绝望地走入热闹的大街,中午人潮澎湃,各色男女呼吸着浑浊空气,像暴风雨中的大海,而我是被风暴围困的孤岛。无数人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注意到我,除了兜售假冒劳力士的小贩。路边商店放着震耳欲聋的音响,餐厅飘出人肉被烤熟的气味,美容店里冲出头发被烧焦的女人,品牌店里飞出一只打折八百块的运动鞋……
突然,一个冒失鬼撞到了我的胳膊,他惊慌失措地向我说了声“对不起”,而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在说:<strong>“哎呀,小红你别跑啊,快听我解释,我不愿和你分手啊!”</strong>
接着他继续向前冲去,消失在人潮的漩涡中。我回头看他时,双腿还在往前走,没曾想又撞到了别人,只听到一个尖利的女声:“哎呀!”
然后就听到她一阵劈头盖脸地骂我,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却看到了她眼睛里的言语:<strong>“该死的臭小子,你差点弄脏了我的新裙子,这可我为了中午的相亲特意挑选的。”</strong>
才注意到她的长相,都已半老徐娘了,大概是寻找第二春吧。
我连说对不起躲到旁边,却无意间看到一个小姑娘的眼睛,她的心里在说:<strong>“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你们不要离婚啊!”</strong>
不,我不要看别人的秘密!
就当我再度转头,正好对着一个老人的眼睛,他心里说:<strong>“哎,我的儿子要不是当年高考落榜自杀了,现在大概也是像你这样的年龄吧。”</strong>
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我不能像盲人一样走路啊。重新睁开眼睛,想要逃离这人流滚滚的马路,迎面走来一群年轻人,勾肩搭背又唱又跳,让我不看他们的眼睛都难,有人心里说:<strong>“今晚,我一定要得到这个女孩!”</strong>有人心里却说:<strong>“去你的吧,才不让你得逞呢!”</strong>还有人心里说,<strong>“敢动我的马子,找死吗?”</strong>更有人心里说,<strong>“呵呵,这些女孩早就跟过我了,你们要捡我挑剩下的就拿去吧。”</strong>
不要再让我看到!袋子里的乌龟慌乱地爬着,我也慌不择路地往前跑去,却不断撞到别人的肩膀,也撞到别人的眼睛,撞到别人心里的秘密——不能逃避,也无处藏身,一路冲过汹涌的大街,被迫看到无数双眼睛,无奈听到千百种心声,不计其数的秘密,汇合成一部杂乱无章的交响乐,在我不大的脑袋里回荡轰鸣。
彻骨的恐惧,远远超过被公司裁员的恐惧,那些陌生人的眼睛,陌生人的思维,陌生人的秘密,都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仿佛我就是为了承受这些恐惧而生,发现这些秘密而活,又将为改变这个地球而死?
摆脱拥挤的人群,逃进一个开放式公园。这里造得闹中取静,抬头是许多高楼大厦,里面却小桥流水绿树成荫。只有一些老人带着小孩散步,附近写字楼的白领,偶尔会穷极无聊进来走走。穿过起伏的新式园林,走进绿树丛中的小径,再往里是个小池塘。浅浅的水里养着数十条锦鲤鱼,看起来煞是漂亮,欢快地嬉戏于石头间。
<strong>子非鱼,安知鱼之乐?</strong>
<strong>鱼非我,安知我之忧?</strong>
也许,这个世界上谁都不懂谁——当一个人忧伤的时候,不会理解另一个人的快乐;而一个人快乐的时候,却会忘记世界上所有人的忧伤。
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将大包小包放在长椅上坐下,傻傻地看着池塘里的鱼儿们,嘴里哼起张雨生的一首歌《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啊!你们可能只是看起来快乐而已,人类无法理解你们的忧伤,被禁锢在这小小的囚笼内,整天盼望能游到广阔的山水之间,虽然万分危险却能享受自由,多么宝贵却难得的自由啊。
<strong>鱼之乐,不与子之乐同;鱼之忧,正与子之忧同。</strong>
忽然傻笑了一下,看看袋子里的小乌龟——它们被关在我的桌上几年,周围都是公司里那些家伙,所见所闻尽是猥琐的面孔,怪不得整天拼命往外爬,却一次次地坠落到鱼缸底下。
可怜的小家伙们,把两个乌龟拿出来,轻轻放入池塘,立刻从龟壳里伸出小脑袋与四肢,灵活地在水里游来游去——相对于鱼缸和塑料袋,这池碧水已是一方自由天地,而锦鲤鱼更是一群漂亮的伙伴。
龟之乐,竟是鱼之忧,一切的忧与乐,都逃不开“相对论”。
忘了吃午饭,孤独地坐在池塘边,看着鱼之忧与龟之乐,以至于忘却一切,只剩下这池浅浅的水。清洁工每隔两小时来打扫一次,却看到我依然坐在水边,以为又碰到了一个精神病。黄昏已暮,我站起来对两只小乌龟说:“再见,你们比我幸福多了,我很羡慕!”
坐上每天回家的那班地铁,尽量不看别人的眼睛,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车厢内。地铁开出去两站,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座位,刚坐下就看到了盲姑娘,人们给她让道的同时,我喊了一声:“喂,这里有座位!”
第一次与她说话,她准确地找到了我的位置,坐下说了声:“谢谢”。
只有她的眼睛不需要害怕——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看不到她的秘密。
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随着地铁在隧道中的飞驰,这种欲望跟着一起加速度,难以自制地脱口而出:“今天,我失业了。”
旁人都昏昏欲睡或听着耳机没反应,只有盲姑娘抬起头:“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是……是……”我一下子紧张了,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低头轻声说,“今天,公司宣布我被裁员了。”
她停顿了许久才说:“为什么要告诉我?”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要找个人说说话。”我有些失望,身体随着列车而晃动:“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谢谢你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我,可惜我没办法帮你。”
敏感的我更加尴尬:“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当然不是,我明白你的意思。”
“啊,这就好。”我傻笑了一下,反正她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只是……只是……心里有些难过。”
“我理解。”
“对不起,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打扰你了,我——”
她打断了我不知所云的话:“你还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
“什么?”
“人总会找到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她站起来放下导盲杖说:“我到站了,谢谢你和我说话,再见。”
我为她撑开一条路,她灵巧地从人群中穿过……
十几分钟后,回到家里,天差不多快暗了。爸爸问我怎么带那么多东西回家?我只能撒谎:“公司要给我换个新办公室,我就把过去乱七八糟的旧东西都带回来了。”
“换办公室?侯总要提拔你了?”
“哦,也许吧。”我将错就错,尽量不被爸爸看到我的眼睛,“我饿了。”
妈妈早就给我烧了许多菜,我坐下来大口吃起晚饭,吃到一半却再也吃不下了。妈妈立刻给我盛了点汤,关切地问:“能能?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胃口不太好。”
看着妈妈关心的目光,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失业的我将只能依靠父母,二十多岁还要他们来养我吗?
“他吃不下就算了。”爸爸严厉的声音响起,“高能,我和你妈已经商量好了,我们会贴你二十万,这可是爸爸妈妈几十年的积蓄!”
“为什么?”
“今天,我去看了外线环的一套房子,虽然地方远了点,明年才能交房,但离地铁终点站很近,房价还不到一百万。我们的二十万够首付款了,剩下的贷款就要靠你的工资还了。”
“我们要换房子?”
“是给你结婚准备的房子!爸爸妈妈会一直住在这里,二十万的首付算我们送给你的。”爸爸叹了口气,抓住我的手,“你一直找不到女朋友,房价这几年又发疯似地涨,再等下去恐怕连卫生间都买不起了,还是现在先帮你买好吧。”
买房?还要贴我二十万——爸爸妈妈一辈子省吃俭用下来的积蓄。
但我今天失业了,拿什么去还房贷呢?鼻子一酸,就连眼眶也红了起来,我看着爸爸的眼睛,没有发现任何秘密与谎言,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不,我说不出口,说不出“我失业了”四个字,我给他们的只能是谎言。
对不起,爸爸妈妈!
只恨我自己。
“今天上班太累了,眼睛睁不开了,我先去睡一觉。”
躺在自己的床上,没发出一丝声音,眼泪却涌了出来,热热地流淌,打湿了妈妈给我新换的枕头和床单。手不停地发抖,插上MP3耳机,调到赵传的一首歌——
“每一个晚上/在梦的旷野/我是骄傲的巨人/每一个早晨/在浴室的镜子前/却发现自己活在剃刀边缘/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在呼来唤去的生涯里/计算着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外表冷漠内心狂热/那就是我/我很丑可是我有音乐和啤酒/一点卑微一点懦弱/可是从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