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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池边是一个葡萄架,藤蔓在四周垂下来,就像间敞开的茅屋。架下一头摆了张嵌云石的六方桌,看式样是清朝的,黄花梨的颜色纹路。孙镜虽然不精通明清家俱,但他想欧阳文澜用着的,总归是好东西。
欧阳文澜就坐在桌边。他穿了件青色的中式上衣,头顶上没有半根头发,颔下也无须,只有两条白眉毛长得老长,挂到了眼角,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僧。他脸上的皱纹相对于年纪,异乎寻常的少,只有眼角鱼尾纹较深,还被长眉遮去了许多。老人斑也不太有,皮肤光洁,看上去并没有深重暮气。
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趴在六方凳上晒太阳,体态就和另两只一样肥硕。欧阳文澜一手搭在白猫背脊上轻轻抚摸,一手端着紫砂小杯泯茶。桌上有茶壶和空杯,还有个铜铃,桌脚有个烧煤的小炉子,炉上暖着一壶水。
没等孙镜他们走到跟前,欧阳文澜就转头看过来,更显得耳聪目明。他并不站起,微微点头打招呼,把手中小杯放到桌上。
“欧阳老,您好。”
“孙先生和徐小姐?”他象征性地问了一声,又说:“阿宝,搬两张椅子。”
阿宝从六角桌下搬了两张六角凳出来,老先生挥挥手,他咧嘴呵呵一笑,快步离开了。
欧阳文澜见两人注意阿宝,说:“我从福利院里领养的孩子,几十年了,老啦也就他能一直伴着我。”
两人想想也确实是。有谁能一直陪着高龄老人,就算是出钱雇人,也免不了有自己心思,只有阿宝这样半傻的人,才能和眼前近百岁的老人相互依存,谁都离不了谁。
“请坐,不错的普洱,请自用吧。贞和都和我说了,很好的想法啊,我一直想做都没做成。”
欧阳老人健谈得很,实际上所有的老人都这样,因为肯陪他们说话的人太少了。欧阳文澜在收藏界名气响得很,平时生活里却除了猫只有阿宝陪伴,都不是好的交流对像。今天风和日丽,有客临门,兴致高涨。
起初的话题当然围着甲骨绕来绕去,徐徐这次收敛起表现欲,顺着欧阳的话头去说,曲意应和下,院子里时时响起老人的笑声。
不过这总归还是宾客间的聊天气氛,要想更近一步,徐徐还得耍些手段。
“这猫真漂亮。”徐徐寻了个机会把话题岔开,起身凑近到猫边。这动作幅度过大,本该有些突兀,但徐徐神情自然又带了几分女孩子的天真,没让人觉得一丝不妥当。
徐徐轻抚着白猫背上的皮毛,欧阳文澜的手本就一直放在白猫的背上,徐徐这么摸来摸去,免不了要碰到他的手。要是欧阳文澜再年轻个四五十岁,这动作就显得太富有挑逗意味,很不庄重,可现在却反而生出一丝仿佛祖孙间的融和感觉来。
只这一个动作,就令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孙镜在心里点头,再一次激赏徐徐的天赋。
“您也喜欢猫啊,养了三只呢。”
“可不止三只,我都搞不清楚有多少,全是阿宝捡来的流浪猫,养的好了,常常也会有朋友要过去。少的时候七八只,多的时候十几只,这数字常常变的。等晚饭的时候阿宝一敲猫碗,那可热闹。”
“唉……”徐徐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老人看她。
“没什么,我想起爷爷还活着那会儿,他也喜欢猫,养了两只。那两只猫老死以后,他也很快就去了。”
欧阳文澜轻拍徐徐的手背,以示安慰。
“真不好意思。”徐徐转过头去用力眨了眨眼睛,眼眶略略发红。
装得还真像,孙镜在心里说。
徐徐顺着就说起自己爷爷,说什么自己之所以会喜欢甲骨,都是受了爷爷的影响,怎么听都会让人觉得,她的爷爷和眼前的欧阳文澜有三分相似。
她当然不能一直把猫背摸下去,瞅着欧阳文澜一个扭脖子的动作就问是不是头颈不舒服。
人上了年纪,腰背头颈哪有不出问题的,所以徐徐就顺势站到欧阳文澜背后轻捶慢推起来,就像“从前给我爷爷推”那样。如果这情景被别人看见,怎么都不会相信徐徐和欧阳文澜这是第一次见面。
从欧阳文澜的表情就看得出来,徐徐的推拿技术很不错。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好好的怎么叹气啊。”徐徐问。这却已经不是客人的口气了。
“我是想到了前些时候找我聊天的一个女孩儿,就和你差不多年纪,她也好甲骨这学问。”说到这里,欧阳文澜摇摇头就没再说下去。只是为什么会叹气,却还是没有解释。
孙镜心里一动,脱口问道:“是叫韩裳?”
韩裳曾经为了斯文赫定而四处拜访当年安阳考古的老人,以欧阳文澜的年纪资历,要了解当时的几次甲骨考古,正是一个很好的拜访对像。但她在录音里并没提到欧阳文澜,大概是没能从他这儿得到有关赫定的重要消息。
“噢,你认识她?”欧阳文澜有些讶异,又重重一叹,说:“她才多大年纪呐,太可惜了。”
像欧阳文澜这样的老人,因为客人稀少,对每一次的访客都很看重。聊得愉快的,更是能回味许久。主要到不是回味聊天的内容,而是牵连着会想起自己过往的时光。年轻如徐徐韩裳这样的女孩子在面前,老人再怎样精神矍烁也终究会老态毕露,那种欣欣向荣的生命和自己即将腐朽死亡形成强烈对比,没有人会不心生感慨。可是不久之后却知道了韩裳的死讯,不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唏嘘。
却不知道欧阳文澜是怎么知道的,他还能自己看报吗,可能是阿宝读给他听的。
“是很可惜。发生意外的时候我就在当场呢。”
“哦?”
“朋友送了我一张话剧票,她是女主角。就在去看戏的路上……”孙镜简单地说了。
“听上去你们不认识,那你刚才怎么猜到我叹气是为了她?”欧阳文澜思路相当清楚。
“应该说是还没来得及认识。她来找您是想知道些1930年前后安阳殷墟考古的事吧?还有斯文赫定?”
欧阳文澜微一点头。
“她和我约时间见面,也是为了类似的事。没想到还没正式见面她就不幸去世。”孙镜半真半假地说。
“你?”欧阳文澜有些微诧异。
“其实是为了我的曾祖父,他是当时的考古队员之一。”
欧阳文澜长长的白眉挑了起来,眼睛盯着孙镜打量。
“孙……孙怀修?”
孙镜愣了一下,才回忆起来,怀修是他曾祖父的字。
“是的,您认识我曾祖父?”
“怀修的后人啊。”欧阳文澜看着孙镜的目光含着岁月的沧桑,一时却没有说话。孙镜知道,他大约是在回想自己的老朋友,和那段时光。那个时候,欧阳文澜还只是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吧。
不需要回答,看欧阳文澜的神情,孙镜就知道,他和自己的曾祖父,并非泛泛之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块金属坚硬而突兀地横在那里,这些天来他时时刻刻把它揣在身上,出于什么原因,自己也解释不清楚。
不知从哪里来的冲动,孙镜拉开夹克拉链,从内袋里把梅丹佐铜牌拿了出来,放在六角桌上。
“您见过它吗,在我曾祖父那里?”孙镜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这个问题和今天的目的没有关系,他本该让欧阳文澜把注意力尽可能放在徐徐身上的。
铜牌是温热的,但手摸上去的时候,或许是心理因素,总觉得有一股寒气在其中徘徊不去。这寒意在心头绕了一圈,突地令孙镜想起了个不合理的地方。
他记得韩裳在录音里说,她并没有找到至今还在世的安阳考古的当事人!
也许欧阳文澜并不是当时的考古队员之一,但他分明认得自己的曾祖父,也认得斯文赫定,韩裳怎么会在他这儿一无所获,以至于没有在录音里提到他一句?
趴在凳上的白猫忽然叫了一声,跳下去跑开了。
徐徐替老人捶背的手僵了僵。这块东西她也是第一次见,但她立刻猜到,这一定就是韩裳所说的梅丹佐铜牌。
欧阳文澜并没有伸手去拿这块铜牌,他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小杯中的普洱茶水已经凉了。他稍稍偏过头去,对站在身后的徐徐说:“累了吧,歇歇吧。”
“是有点呢。”徐徐有些夸张地甩了甩手,溜回凳子坐下来。她今天表现出来的,是最投老人喜欢的小女孩儿性格,要是文贞和看见,会觉得仿佛换了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