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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帅朗回过头来,有几分诧异地盯着古清治,或许真有这种成分在内,刚刚他站在那里,根本没有去想这是个骗子,装着可怜相在骗钱,而是想到了自己也曾经四顾茫然、毫无目标地走在城市的大街上,在陌生的面庞和冷漠的目光包围下,那种孤立无助的感觉又何尝比长跪乞讨的小姑娘强过多少?所差只不过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而已。
另一个差别在于,一个跪地哀求,一个永远打肿脸充胖子,即便觉得古清治说到了心坎上,帅朗也不屑地嗤着鼻子摇摇头:“没有。”
说完,帅朗抬着眼皮,很复杂地看着古清治,补充了一句:“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看出来,我都告诉过你了,我的智商就是白痴水平。”
“啧……”古清治摇摇头,看着帅朗那双带着复杂和反感的眼睛,有点揣不准了,恐怕反感的不是骗人者而是自己了,他斟酌着语气解释着:“这和你的智商无关,而是你这人感情太过丰富了,每个人心里都有羁绊,你的羁绊就在这里,你明明也知道这里面有作秀的成分,其实你哪怕多注意看上几眼,也应该知道这是假的,可你还是选择了上当……为什么呢?”
“凡事非要问个为什么呀?我愿意,不就一百块么?你要跪在那儿乞讨,我也给你一百……”帅朗翻着白眼。
古清治被结结实实气了一下,摆摆手道:“好好,我不问了,其实我在见到你同租的室友时就感觉到了这一点,重情义很难得,不过这往往会成为你最大的软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这就是你需要改变的地方,哪怕你带着一丝感情的因素去思考和观察,都会影响你准确的判断力……”
古清治说得中肯,很难得地有这种耐心和一个晚辈说清楚用意,却不料帅朗不领情,根本不苟同古清治的话,他辩道:
“老头,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心都是肉长的,不到难处不落泪,不到苦处不下跪,人都这样了,就是骗,也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好好的一个姑娘,不是真有难处,谁能没皮没脸跪这儿乞讨?要是你闺女,但有一点奈何,你舍得呀?我说你干吗就非把人家揭破,显得你能呀?即便是职业骗子,人家跪这儿一天容易么?你有钱你不在乎,可像这些无依无靠的人,在这狗日的城市能找个活下去的方式,她容易么?最终选择这种最没有尊严的方式,她肯定有她的苦衷,你还骗死人钱呢,倒看不惯人家骗活人钱的了……”
帅朗很生气,非常生气,似乎不是在生那位小女骗子的气,而是在生古清治的气,在生自己的气,声音短促而铿锵。听那三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回来说这个人很横,此时古清治才领略到了,不但帅朗的选择出乎他的预料,固执同样出乎他的预料,恐怕再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别人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两个人钉对钉,铆对铆,没有那么容易契合,古清治一言不发,负手前行着,帅朗想了想,一声不吭,跟在老头背后。这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老一少,一个传统派头很有范、一个现代打扮很差劲,像游手好闲的小子在街上跟踪目标一般,说不出的怪异。
过了华山街,过了秦岭路,又拐进了棉纺路,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脚步很快,大上午的日头加上城市的热岛效应,天更闷热了,两个人谁也没停,直到了棉纺路,古清治才喘了口气,回头看着几步之外还跟着的帅朗问道:“都生气了,还跟着我干什么?”
“我闲着没事呗,你不是要改变我吗,我都说了不相信,改变真那么容易呀?我想把你改变成沿街跪着乞讨的,你说可能吗?”
古清治道:“有什么不可能,逼到山穷水尽,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何况沿街乞讨。”
“不对,即便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一定会选择杀人放火而不是沿街乞讨,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会去干什么事和不会去干什么事,你一直拿这些事试我有什么意思?不管是卖水果的大姐还是乞讨的小姑娘,都是可怜人,虽说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吧,可也不至于非像你那样端了人家的饭碗呀?何必呢?人家讨生活碍你什么事?”帅朗还是一副余怒未消找老头理论的态度。古清治给整郁闷了,不料走了半个多小时,这孩子还揪心着这事呢,他赶紧支手做个姿势喊道:“停停停……好好,我认错,是我不对,不该揭了小姑娘的骗局……这你操什么心吗,一转眼她换条街还能讨钱……好,到此为止……”
说着话,古清治有点力遏地停下了,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再看帅朗的时候,仍然是那副看不透的表情,很诚实的眼神,如果初见面,谁也不会把这张诚实的脸和骗子挂上钩。在这字字句句中,没有哪一点是古清治预料过可能发生的情况,几乎是通盘出乎意料,在古清治心里的定位中,已经把这位定位成一个很有前途的小骗子,不过此时看来看去,又觉得不论从哪个角度看,好像自己都走眼了。应该是一位很有感情和同情心的小骗子,连古清治也道不清这孰好孰坏了。
“你也坐下呀,就坐那儿……”古清治笑着拭了把汗,示意帅朗坐下,帅朗跟着大摇大摆地坐到了椅子另一端,看看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心里盘算着今天要不欢而散了,半天没见古清治回话就提醒着:“哎,大爷,那我看咱们也就这样了,你对我也很失望,其实我也没抱太多希望,啥也甭说了,一会儿请你一顿午饭,吃完饭各回各家,谁也甭打扰谁……说多少次了,咱们就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条道上,我看出来了,您这人也不赖,最起码对我不赖,咱喝一顿好聚好散……”
“谁说失望了?”古清治斜靠着椅子,早已平复了心情,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哟?”帅朗一怔,“那您这是?”
“改变在继续呀,等下一个骗子呀……”古清治道,笑着看了帅朗一眼说:“我都说了,让你见识形形色色的骗局,想不想上当是你自己的选择,你愿意谁管得了你。”
“咦?你比我还别扭呀?”帅朗愣了愣,可不料老头这么有耐心。
没话了,古清治笑着搭着二郎腿点上了一支烟,烟燃得多,抽得少。帅朗也点了一支,却是抽得多,燃得少,两个人各自抽着,谁也不搭理谁,有两支烟的工夫,古清治一指椅子右方,说了句:“来了!”
帅朗直眼一瞧,笑了。
来了个方外之人,双手合十正和一位路人搭话,灰布的袈裟,手上一串念珠,不过刚和路人搭了一句话,那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摆手,不屑地打发这人,而那位方外之人也不懊恼,依然是面带微笑,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是个真秃驴还是个假和尚?”古清治两眼犀利,盯着那人的手势、动作、脚步,出声问着。
帅朗随意一瞥,笑道:“和你一样,都是大师。”
“那你觉得这位大师如何?”古清治笑着靠上了椅背,很悠闲的样子。
“干得比你辛苦,挣得没你多。”帅朗随意道。
“你说他会不会把你当目标?”古清治问。
“恰恰相反,不会是我,而是你……他们的目标都盯在中老年人身上,这号外地混生活的假和尚胆子不大,顶多蒙你个十块八块香火钱,多也不过三五十。”帅朗判断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外地人?”古清治问。
“看他的行为,不敢对路人过分纠缠,有点怯;穿的条绒千层底黑鞋,这不是中州周边乡下的打扮,中州周边的都喜欢胶鞋……你再看他合手作揖的姿势,双手的位置在胸以下、腹以上,有点不专业了,中州这一带临近嵩山,佛教兴盛,就是假和尚作揖都很正规……还有,是个农民,是农闲时间出来混的,领口以上的部位都晒黑了,这是长年干农活的标志;你看他步幅比一般人大,左右肩膀不平,应该是干过挑担一类的重活……还想听吗?这是个新人,几处穿帮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而且选目标的目光很迟疑,这人的胆子不大……”
帅朗轻声点评了一堆所见,这些都是从小在火车上和长期出来混练就的本事,或许此时真是心里没有什么羁绊,眼光才如此锐利老道,不过这也没啥稀罕的,现在忽悠人的花样翻新迅速,别说穿袈裟的和尚,娇滴滴的小尼姑不经意都能碰到。
帅朗随意说着,古清治可目瞪口呆了,这看到的、想到的和判断出来的,粗粗几句却比他自己看到的还多,他奇也怪哉地回头道:“你到底聪明还是傻?”
“有什么区别?傻人也有聪明时候,聪明人照样犯傻……看,没说错吧?盯上你了。”帅朗笑了笑,故作不知,头侧过一边。
古清治再回头,得,还真被盯上了,那和尚笑吟吟地走上来,双手合十,有点谄媚地笑着,正要来个施主金安,小僧来自某某地某庙,不料古清治眼睛一瞪,明显厌恶的眼神,让和尚打了个冷战,话全给咽肚子里了。
知道人家根本不吃这一套,和尚也知趣,转身就溜,不料帅朗招手喊着:“嗨,大师大师……过来过来。”
一回头,帅朗笑着拍拍身边座位,那和尚看这位慈眼善目、忠厚老实,就趋了上来,没坐,躬身来了个很不专业的揖:“阿弥陀佛,施主万安。”
“不是免费送平安符、护身符么?拿来……甭费嘴了。”
帅朗笑着倒先替和尚说了,中州街上多有这类人,一搭讪,这些方外之人先是一句“送你一句话”,你不搭便罢,一搭上给你扯半天四季保平安,咱方外之人行善积德,要送你个佛啦像啦的小东西,据说祈福免灾、祛病避邪,当然,别指望真免费,送完了就开始化缘,你都拿东西了总不好意思不行善积德吧?
原本循规蹈矩的故事情节,被帅朗一伸手打乱了,那和尚一愣,傻了……不过帅朗这么诚心主动要,和尚倒也老实,赶紧掏着口袋,真给了帅朗一个似玉的小挂件,长长的红绳子能套脖子里,帅朗笑着接到手里,看和尚还愣着,就追问着:“傻看什么,接下来该干什么你不知道呀?不化缘了?”
“这个……化……化缘,小僧乃五台山出家之人,奉师命下山送符,化缘重塑庙宇菩萨金身,万望施主布施一二……”和尚文绉绉念了几句,裤腰上解着功德袋子,开要小费了,他期待地望着帅朗,不料帅朗笑着反问道:“你明明是安徽口音,咋个在五台山出家,五台山在陕西哩,你跑那么远干啥?”
帅朗操的是标准的安徽方言,不过和尚没听出这话里有话来,或者根本就不知道陕西和山西有啥区别,反而高兴地不迭作揖问着:“老乡啊,小僧家穷,幼年被父母送上山出家,有些年没回去了,万望老乡积德行善,布施一二……”
“呵呵……这个好说。”帅朗掏着口袋,摸了拾块钱,给和尚塞进功德袋里,那和尚也不嫌少,又作了揖,正要告辞,不料被帅朗揪着了,帅朗操着安徽口音唆导着:“老乡,你刚来中州吧?”
“对呀,你咋知道?”和尚愣了愣。
“一看就知道,你不能说是五台山出家的……一说五台山出家的化不到缘,你是不是化得没你师兄弟多?”帅朗正色再问。
和尚更诧异了,摸摸脑袋:“对呀,这咋回事?”
“唉,你从哪儿听了个五台山,那山上都是小庙,这儿人不知道。”帅朗释疑着,很诚恳地指出了这位出家人的错误,那出家人没有防着,愣了愣,挠挠光头皮懵懂地问了一句:“那咋办?”
“你得说你是中岳庙出家的,本地出家本地化缘,大家都念个好,给你布施不是?”
“哎,对,有道理啊。”
“还有,你送的这东西呀,不能光说避邪消灾,你得说是中岳庙方丈,叫古龙大师开过光的,而且你不能找年纪大的,你看这老头,他们不喜欢这东西。得找年轻的小男小女……一说准行,不信你试试……”
“谢谢施主……谢谢施主……多谢施主……”和尚一听这么个古道热肠的老乡,不迭地谢着,又多给了帅朗一个挂件,帅朗却之不恭,笑着接下了,那和尚直被帅朗忽悠得乐颠颠地走了,没准儿又要找下一个目标了,不过要是找个年轻人说中岳道教观出家当和尚、古龙大师开光,结果会是什么可想而知了。
“看吧,又上当了……大爷,您说这是何必呢,你就揭破他的身份有什么意思,还不都是出来混俩小钱贴补家用,你就把他揭得灰头灰脸有什么用,转眼换个地方还不照样装和尚……”
帅朗傻乐地说着,这个笨和尚真不知道能骗到几个比他还笨的,估计也就能哄几个老头老太太的块把零钱,还不能碰上古清治这号人。帅朗说完了饶有兴趣地把十块钱换得的俩挂件挂到脖子里,回头再看古清治,古清治却眼不眨地盯着自己,帅朗无所谓地说:“我就这号人,您老看不惯呀?”
“谁说我看不惯,你会几地方言?”古清治没理会帅朗的别扭,问了其他话题,帅朗笑着拽上了:“那可多了,我们铁路职工可是山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不过也不是全有,听懂的多,藏语和维语就听不懂。会讲的嘛,也不少……”
说着帅朗童心大起,一摆京腔:今天爷就站这儿了,你丫动我一试试。别看你丫个儿不小,逼急了老子,拿板砖拍你丫挺的……一转口音,又是纯正的陕西味道:今天饿奏立到这儿,你娃司伙把饿动嘎子,保看你娃陪瓜子美,把饿兜急咧饿,端直猫个砖赔到你萨哈!
古清治眉头一皱,帅朗眼珠一转又成了天津卫的痞话:近儿我揍赞借害儿了,你动我一四四,甭看泥葛大,逼急了我自接那钻头拍泥脑袋……等古清治再一叹气,帅朗却是青海话又憋出来了:谨天脑(我)就占刀这哈巴留,你把脑(我)咚给一挂适当个。保球看你知么大自国爱,着粉留喝脑直接头大上一快板状,拍球航道。
连着数种方言,都表达着一个意思,这其中倒不乏借方言骂人之意,说得帅朗乐呵地看着古清治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哈哈大笑。陕西方言学得最好,那是田园和平果俩陕西货经常对骂,不想学也会了,山东方言却是向老大学的,也比较纯正,剩下乱七八糟的,连帅朗也说不清跟哪个狐朋狗友学会的,差不多都是骂人的痞话。大学同学也是五湖四海,混在中州同样是四海五湖,久而久之,学得帅朗有时候说话都不像中州人了。
“哎……怎么生出你这种怪胎来?”古清治拉拉衣襟站起身来,无奈地笑了笑,没治了。老头起身一动,帅朗倒不好意思了,笑着问:“咋,准备走啊……”
“你不说请我吃顿饭呀?怎么,忘了?”古清治揪了帅朗个话头,耶嗬,把帅朗诧异得,客气一句吧,这老头还真当真了,帅朗拍拍屁股起身提醒着:“地摊啊,一人一碗烩面,喝酒二锅头,超过标准不招待了。”
“好啊,蹭点算点……”古清治学着帅朗的口气,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这小摊到了晌午时间胡同口上就有,古清治边走边说:“帅朗呀,你觉得今天见的这么些骗子,赚钱不?说正经的,别开玩笑。”
“能整多少呀?这骗也是辛苦钱,看这天气,看这太阳,差不多点谁愿意干这事,怎么?您老有意改行?”帅朗开着玩笑。
“看来作为业内人士,你还是挺同情这些同行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