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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田嘛,是有这么一个人……自从在旭川演出后,他就对阿澄有意思,一直纠缠不休,不管我们去札幌、苫小牧,或是小樽,他都紧跟着。”
“你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
“我对阿澄说绝对不行,不能成为那种流氓的情妇,不管对方嘴巴讲得多好听。我严禁阿澄去见源田派来的人,也派人告知源田说阿澄是马戏团的台柱,绝对不让她离开。”
“阿澄听你的话吗?”
“不,她已经厌倦马戏团的生活了。她从小就过着马戏团生活,一心想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
“所以和吕泰明私奔了?”
“或许吧!如果是和吕泰明在一起,我不会反对。但是,阿澄只是想看看外头的世界,所以我派团员轮流监视她。若没有内部的人帮忙,她应该出不了帐篷。”
佃大桥是距水面相当高的、铁制的、崭新而乏味的桥梁。车辆以飞快速度掠过,倚着人行道栏杆,能俯瞰桥底下褐色的宽阔水面。
这儿已是江户湾,有几艘船驶过,雾雨静静地洒落船上。
此时,吉敷脑海里已能隐约见到一月二十九日发生的事件的轮廓。樱井佳子利用行川郁夫的弟弟——即吕泰明——逃离吴下马戏团,但她的最终目标并非贫穷的吕泰明,而是源田平吾。源田可能告诉樱井,只要她到东京,就会让她过上奢华的生活吧!
厌腻不停迁移演出的马戏团生活,樱井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相信源田所说的话。
昭和三十二年一月二十九日,她逃离了马戏团的帐篷,从小樽车站搭乘开往旭川的第十一班次列车——但接下来吉敷就搞不懂了。
源田的手下也搭乘了第十一班次列车,这点应该不会错。问题是,那个姓荒正的人却在列车驶经奈井江、丰沼一带时,在列车洗手间被射杀——凶手是吕泰明吗?
假定是,那么吕泰明和樱井佳子又去了哪里?樱井不说,吕泰明后来就如烟雾般消失了。
另外,在更早之前,列车抵达札幌车站时,吕泰明之兄行川下了第十一班次列车,转搭札沼线的六一九列车,理由何在?他为什么和弟弟分开呢?更何况,行川后来又在浦臼换搭六四五列车,在过了石狩追分一带,于洗手间内自杀……
不可能!事实上行川郁夫还活着。那,当夜在洗手间用手枪自杀的瘦小男人是谁?
当然不会是行川!那么,吕泰永和行川是不同的人吗?问题是,身高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瘦小男人绝对不多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吉敷简直想大叫。这桩事件到底要怎样解释?他觉得头都要爆了——两条铁道,两趟列车上几乎同时发生的几桩事件纠缠不清,简直就是迷宫!吉敷已不想多言,默默走过佃大桥。过了桥,回头一看,在雾霭低笼的视野里,圣路加医院已变得很模糊,无论如何,这都是非常东京化的风景。
他们走下阶梯——可能为了提高桥的高度才铺设石阶的吧!由于底下已非河川,而是东京湾的一部分,大型船只进出很频繁,所以有必要架高桥梁。
穿过桥下,过了大马路,吴下默不作声。
两个人进入一条小巷。突然,眼前展开了仿佛江户时代的街区。有一家瓦屋顶上面挂着时代剧里常见的大招牌——“佃煮”——的店面,此外,卖“佃煮”的店面还有不少家。
店门前铺着大石块,石块被雨湿濡,仿佛被擦拭过般反射亮光。店门是镶嵌的玻璃,在马路上能清楚见到里面排列的玻璃柜。
江户时代可能没有玻璃,店门口只挂着一块布。家家户户的屋檐都很低,让吉敷不由自主想起浅草。江户时代的住家都很低矮,营造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情!
走过这条巷道后,两人来到一座红色桥梁上,这是一处小型码头,狭窄的水路上系满了渔船和小舟,在雨中飘摇。吉敷想起来了,这儿在昔日乃是渔夫们居住的小岛。
过了红色小桥,沿水塘左转,可见到白木制成的崭新小舟。这儿是前往江户湾,甚至前往外海的船只归来时的窝巢,这种情景,可能从江户时代就未曾改变吧!
不过,现在沿着水塘也陆续建起了高层公寓。
顺道前行,两人来到一座漂亮的小公园。这里有干净整齐的绿地和小水池,四处散置着新式长椅。穿过公园,来到可俯瞰江户湾的海边高台上。这里有一栋形状奇怪的白墙建筑物,吴下朝该建筑物走去。
“这建筑是依照江户时代的灯塔重建的,因为以前在这座佃岛四周有许多渔船往来。”
两人来到建筑物的白墙边——这似乎是新建不久的建筑吧!
雨还是下个不停。灯塔四周也有长椅,但是都淋湿了,不能坐。两人面向海面,并肩站着。
前方是在雾雨中静置的江户湾和佃大桥,右侧就是大河川城及一些摩天大楼。吉敷想起方才见过的新东京开发股份公司的年轻职员。
“由这儿虽看不见,但那边有一座相生桥,很久以前就建成了;而靠银座这边的佃大桥却是最近才完成的。所以,战后有很长一段时期,这边仍靠渡船和对岸往来。”吴下老人似乎并不怀念往昔,而是用非常生硬的语气说道。
春日漫长的白昼似乎也即将在雾雨中结束了。
“我生长在此地,很喜欢渡船,经常搭乘,最喜欢就是这种时刻。日暮时分,搭船驶向对面,会产生一种奇妙的奢华感,尤其是边闻着晚饭香气边来到码头。在夕阳的照耀下上船,感觉很幸福,那是战前最美好的一段日子。”
“为什么会有奢华感呢?”
“那是因为,这座岛上住了很多在银座咖啡店上班的女服务生,不,现在应该是称为女侍应生吧!她们每到这个时刻,都会搭船出门上班。”
“啊,原来如此。”
“这座岛有如洞穴一般,尽管位于灯火辉煌的银座背面,事实上却很寂寥,简直像乡下村镇般静寂,但却是别有一番风情。不过,一旦架上这样粗俗的桥梁,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仿佛成为了对岸的一部分。或许,现在已无人认为这里是一座小岛了吧!”
吉敷点点头。
“所以你才打算住在那个公寓里?”
“是的,我不想离开这儿,毕竟是在此长大的,也希望死在这里。东京这个地方,一旦卖掉房产迁居别处,就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说?”
“当然是地价高涨了,而且是毫无依据的飙涨。同时,物价也在飞涨,如果我不是一直在打拼,也许就活不下去了。”
两人接下来又沉默良久。
“吴下马戏团后来怎么了?”
“昭和四十七年解散了。”
“为什么?”
“一方面我年纪大了,另一方面,时代也已经不同了。当时整个日本正风行什么列岛改造运动,全国已经找不到能搭建帐篷的空地了,而且年轻人在进入马戏团不久就因吃不了苦而离开;再加上人权法、儿童福利法、劳基法等等的限制,已经不是能经营马戏团的时代了。”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经营马戏团的?”
“我家世代相传的。我们从江户时代就靠杂耍谋生,到了明治时代改为表演马戏……我虽不想继承,但身为长子,总是没办法的事。”
“练习场也在这儿?”
“不,是在两国那边。”
“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吧,地价这么高……”
“没错,要维持一个马戏团,既得有广阔的土地,还得花钱,在东京弄马戏团,实在不可能。以目前的地价,做什么生意都划不来,尤其是马戏团!属于那种东西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和这儿的风情一样,注定要消失的。”说着,吴下老人沉默了。
夕阳沉没于雾雨和雨云的背面。
“但是,吕泰永会杀死阿澄……应该是有相当重大的理由吧……”老人转头凝视着吉敷,“如果你希望对吕氏兄弟有更多了解,可以试着去找住在热海的八坂,待会儿我会给你他的住址。吕氏兄弟在马戏团时,和他最亲近了。”
3
吉敷在JR东海道线的藤枝车站下车。他是从新干线的静冈车站来到这里。时间是四月二十日星期四上午。
他是来找在昭和三十六年以绑架并杀人的罪名,将行川郁夫逮捕的便山宗俊的。
吉敷的调查不断发掘出重大谜团,最重要的一点是,户籍在静冈县藤枝市上新田町二二○八的行川郁夫极可能是由库页岛偷渡过来的吕泰永——若不能确定这件事的真假,调查将无法继续进行。
行川有可能是吕泰永吗?如果不是,那么调查必须回归原点重新开始。
便山是大正二年出生,现年应该七十六岁。吉敷将藤枝警局给他的地址告诉出租车司机时,司机一瞬间浮现出类似沉吟的表情。等车子开始行进,吉敷才发现距离真是很远。
下了出租车,眼前是如悬崖边缘般的道路,脚边有石墙和树丛,底下是岩石和白浪,微微可以听见浪涛声。
穿过马路,狭窄的陡坡路沿山侧上升。吉敷抬起头往上看,到处可见石阶。司机告诉吉敷,地址就在坡路顶上。
吉敷开始往上爬。天气非常晴朗,阳光灿烂,山边处处可见樱树,却都已凋零。一旦加快步伐,吉敷便觉得全身冒汗。
坡路中间的,路旁唐突地竖立着一块老朽的木牌,上面钉着“便山”的名牌,看样子这似乎就是便山宗俊的住处了。感觉上这里环境不坏,虽位于陡坡半途,开车上来会有些困难,但是,狭窄的庭院里有菜园,还能俯瞰骏河湾。
不过,房子和庭院都非常荒芜。庭院内杂草茂密,塑胶袋和纸屑到处都是,房屋也很老旧,玻璃到处有裂痕。屋檐低矮,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已被腐蚀。
玄关前摆放着几个已缺角的保丽龙<a id="zhu4" href="#zs4">[4]</a>箱子,里面是脏污的盆栽,大多已枯萎并翻倒。
吉敷摇摇头——便山在这里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推开玄关门,吉敷问道:“有人在家吗?”
没人回答。隔了很久,昏暗的走廊仿佛有谁走过来。外面太亮了,以致屋内显得格外阴暗。
一个骨骼粗壮、瘦瘦的高大老人出现了。他的头顶上已完全没有头发,眼窝凹陷,鼻子又大又圆,左鼻孔下方有一大片不知是胎痣或什么的黑块,身穿蓝色细格的皱巴巴的和服。大概是经常盘腿而坐吧,他的和服前摆已经变形,露出长满浓毛的胫骨。
“请问是便山先生吗?”
对方默默点头。
吉敷出示警察证件说:“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吉敷,有些事向你请教。”
但是,便山毫无反应,只是用锐利的视线打量吉敷。片刻之后,他才低声说:“请到庭院的回廊……”
他的声音给人以晦暗的印象,而且声调很高,很像女人的声音。
吉敷来到庭院时,便山也走到玻璃门对面,很费力地拉开门,让吉敷在回廊坐下。
吉敷坐下,边眺望海面,边称赞这儿的环境,天南海北地聊着。一旦打开话匣子,吉敷发现便山绝不是冷漠的男人,甚至还可说是十分健谈。他还站起来打算泡茶,吉敷赶忙阻止。但他仍旧站起来,搬来一张折叠式的小桌,桌上放着水瓶和茶具。
他非常艰难地打开茶罐盖,手不住颤抖,也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饮酒过度。正这样想时,吉敷从便山口中闻到了阵阵酒气。
“你一个人住?”吉敷禁不住问道。
“老婆跑了。”便山以粗暴的口气回答,声音里仿佛含有怒意,但马上又恢复柔和的口气,“自己一个人,总是很不方便。”
看来他的情绪不是十分稳定,也许是喝醉的关系。
泡好茶后,吉敷啜了一口,这才慢慢说明来意——包括在东京浅草发生的、乍看是因消费税杀人的行川郁夫事件,以及自己为追查这一事件而前往东北的宫城的事,还有北海道发生的多桩离奇事件和吴下马戏团的事,甚至吴下马戏团团长所说的行川郁夫其实是朝鲜人吕泰永……
从吉敷提到行川郁夫这个姓名开始,便山的神情很明显改变了,看来他似乎记得行川郁夫这个人。
“所以,若不能确定行川是否就是吕泰永,调查便无法再继续进行。如果确定行川和吕泰永不是同一个人,我们还要安排另外的行动方案。我这次前来是想向便山先生请教昭和三十六年的绑架幼童并撕票事件的详情。”
吉敷凝视着便山。
便山久久不做声,突然笑了起来,然后开口说:“别把我看扁了。”
吉敷耐心等待着。
沉默笼罩着四周,春天的微风带来植物的芳香气息。
“你大老远从东京来,就是想盘问我过去有没有犯过什么错吧?”便山喃喃说道。
“不,便山先生,请不要误会。”吉敷急忙说,“不是你本人的问题,而是,行川的真实身份对这桩事件的调查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便山的声音犹若雷鸣,眼尾往上吊,闪动着疯狂的光芒,“想想自己的身份吧!我可算是你的老前辈,和你父亲相当,你居然用那样的口气对我说话?半点礼貌都不懂,混账东西!”
便山的肩膀在不住颤抖。
吉敷静静等待他说完,才说道:“这并非礼貌或道德的问题,就算你过去做了些什么,我也不放在心上,我只想知道行川是否是吕泰永。”
“有人目击那家伙和被绑架的孩子在一起!很遗憾,如果你不服,可以去告我。”
便山一脚踢翻小桌,哗啦一声巨响,茶杯掉落在庭院的地上,泥土被染成黑色。
吉敷站起身来,捡起茶杯,扶正桌子。
“便山先生,坦白说,我现在看重的并非是行川是否冤枉,而是想知道现在以‘行川郁夫’为名的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在藤枝市持有户籍和房子的行川郁夫。”
“我为了日本,为了日本人,为藤枝市奋斗至今。”便山开始叫嚷,“可是,为何要受到这种打击呢?我到底做了什么?如果没有我,这个藤枝市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模样。”
“便山先生,那和这件事无关。”
“世人知道什么?罪犯总是奸诈的,如果好好和他们谈,他们绝对不会讲真话,要等他们讲出真话,最少要花几十年的时间。”
便山再度踢翻桌子。
“我做事都是为了世人,我为自己的工作感到骄傲,我是在拼命,不怕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想想,这个世上若没有警察,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你找错攻击对象了,如果要指责我,世上还有不知多少更恶劣的家伙,不是吗?真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混账东西!我只希望安静地度过晚年罢了。”
吉敷静静站着,等待便山平息怒气。
“行川郁夫在藤枝市的户籍是你刻意安排的吗?昭和三十六年时,主人行川善次病殁,你让在公园收旧货的瘦小男人迁入此户籍,然后制作了移送检方的资料,是吗?”
“你这门外汉,根本不了解什么叫调查。”便山大叫。虽然年近八十岁,刑事的旧习似乎仍未改掉。或许,这种男人才是天生当刑事的材料吧!
便山终于疲倦了,颓然坐在地板上,沉默良久,之后开始静静哭泣。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为了社会、为了正义而努力,但,现在的我变成了什么样子?居然连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都来冷嘲热讽!像你这种家伙,根本不明白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社会法则,只是个不懂事的小鬼。”便山自言自语般的说着。
“你伪造行川郁夫的户籍,事实上,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姓名身世,对吧?”
“但是,你要证实这点是很困难的。”便山气愤地说。
“没必要证实。我并不想加罪于你,只要知道行川的真实身份就行了。户籍是你伪造的,对吧?”
“那是没办法的事,你能了解无法逮捕明知是凶手的人的痛苦吗?”
“并不是没有户籍就不能逮捕。”
“那表示你根本不懂。”
“但,结果若是冤狱呢?那未免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