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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理说这些的时候,唯独黄姝的表情一点不惊讶,好像她早都知道,有两行泪水滑落,眼角的亮片被冲淡。冯雪娇也被黄姝感染,扭捏地说,秦理,你还有我们几个好朋友呢,别太难过。秦理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难过,第五关过了。我看了看表,秦理一共用了十分钟不到。

落日映在客厅的窗玻璃上时,冯雪娇借我家电话打给她姥爷,说再晚一点回家,自己打车回去,跟黄姝顺路,不用接。她姥爷让她小心点脚。我听到说,你是打算在我家吃晚饭过新年吗?冯雪娇说,别心疼,小食品我都吃饱了。这时,我妈回家了,比平时早很多。冯雪娇竟然一转脸变得乖巧很多,跟我妈问好,黄姝也起身问好。我妈先是有点惊讶,随即笑脸相迎,橙色的清洁工马甲还罩在身上。我问她,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我妈说,这不是元旦嘛,单位放我们早点回家,你爸今天生意也不错,串儿不够了,我赶回来串点儿。

家里厨房小,平时我妈都是把切好的肉和成堆的竹签子拿到客厅的长茶几上串。今天客厅被我们霸占了,她显得有点为难,转悠了两圈儿打算再回厨房时,黄姝站起来说,阿姨,我帮你吧。我妈说,那怎么好意思,埋埋汰汰的。黄姝说,没事儿,我从小都自己干活儿。黄姝陪我妈进了厨房,不到半小时,捧着几盆切好的肉片跟蔬菜回到客厅,支开架势。我猜我妈不想让黄姝上手还有别的原因——一串鸡排里基本没几条鸡肉,百分之八十是面包糠和面粉,搅一起按扁了就是一块;牛肉串里要放一种东西叫嫩肉粉,颜色一下能由暗红变粉红,但电视上说过这东西有毒——这些都是属于一个勉强维生的家庭的商业机密。冯雪娇看黄姝忙活着也不好意思了,撸起袖子一起帮忙串串儿,最后我跟秦理也只好加入。一边串我脑子里一边在想,我家富余这么多肉,我妈真的至于一点都舍不得往我的饭菜里下吗?再一想不对,这一盆盆的不是肉,是钱,我不能拿钱当饭吃。

我妈对秦理最熟,冯雪娇她开家长会也见过,唯独对黄姝兴致最大,谁一眼都能看出来黄姝比我们年纪大。长辈跟这个年纪的孩子聊天,开场白不一例外都是“父母做什么”。我朝我妈挤眼睛,还是被黄姝截获了,她冲我笑了笑,很平静地给我妈讲自己的家世,听得我妈头越来越低,快要伸到肉盆里去。最后她岔开话题,问黄姝和冯雪娇小升初的志向,秦理她知道,马上就要去育英少儿班报到了。冯雪娇抢答,她也要考育英,还问我,你不是跟西瓜太郎立下军令状了吗,说不定到时咱俩又成同学了。黄姝微笑着看看我们,说,你们学习都那么厉害,真叫人羡慕,我应该不会参加小升初考试了,脑子不好使,也赖不了别人。我追问,那你会去哪儿上学?黄姝说,回戏校,或者去艺校吧,原本从戏校出来也是自己提的,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跟上。一开始我舅舅就不同意,说我不是读书那块料,看来他说对了,我是真的跟不上。

黄姝说完,再没人作声。窗上的落日已经走了,天边只剩一道红线。那是20世纪最后一个黄昏,竟无任何别致。我对那天的记忆截止在夜幕降临前,黄姝和冯雪娇什么时候离开的我家,完全没印象。我只记得最后是秦理陪我去给我爸送串好的两大塑料袋串儿,一袋荤,一袋素。那天我爸生意好,他很高兴,给我俩炸了几串鸡肉串和香肠,我竟然是沾了秦理的光,平时我爸都不准我吃,我知道为什么。当晚的风很冷,我跟秦理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一边撸串子,看着路过的年轻人围到我爸的摊子前,要东要西,好不热闹。他们之中情侣偏多,女的拣串儿,男的掏钱,基本都跟我和秦理一样,站在一旁趁热吃,拿走到家肯定凉了。情侣的身上似乎比他人多一分热能,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看着都没那么冷了。我饱饱地想,新世纪一到,我也会像他们一样,长大成为可以自力更生的年轻人,负担另一个人的感情,和她全部的世界吧——我清楚自己脑袋里想的是谁。

那个被赋予了颇多意义的夜晚,并没有令我太失望,如今回想起来,起码算得上我人生中相当宁静祥和的一晚。我本想熬到半夜十二点,电视里领导人将点燃火炬,在北京新落成的21世纪广场,可惜没挺住,睡着了,第二天看的重播。好多年后,我到北京上大学,曾在春天桃花盛开的时日去过一次玉渊潭公园游玩,21世纪广场就在门口,挺普通的,远没有电视里壮观。彼时我已陡然开悟,明白人生和世事大抵如此,靠近了,都不壮观。

3

杨晓玲刚跟人做生意那两年经常出差,不是去浙江就是广东,为省钱,坐夜车跑一趟广州都得三十六个小时,累是累,但劲儿劲儿的。冯国金每个月都得跑两趟北站,接送杨晓玲。后来杨晓玲赚钱了,去个上海也坐飞机,也不让冯国金开那辆破桑塔纳2000接她了,嫌掉价儿。杨晓玲在本市租了间房设了个办事处,雇了个小伙子,平时跑腿儿加卖力,饭局上挡酒,偶尔接送她杨总。就是打那以后,杨晓玲开始跟冯国金越走越远了,矛盾激化。按照俩人本来的约定,女儿开始住校,俩人就分房睡。可到现在也没分,不知道是杨晓玲在装傻,还是这次的矛盾就打算这么囫囵过去了,跟往常一样。冯国金也清楚,老夫老妻,说分哪那么容易,她杨晓玲就是爱咋呼。

冯国金和小邓下了车,站在腾龙大厦楼下,下意识地都仰望了一下这栋高楼。大厦落成不到两年,动迁以前是个转盘广场,住了几十户外地散户,都挺生性,当年有人暴力抗拆,冯国金还出过警。听人传这片风水好,搬进这栋楼的企业公司都发了。殷鹏注册的鹏翔家具有限公司,在三十八层。

公司规模不小。前台说一定要跟殷总有预约才能见,而且老板现在不在公司。小邓不耐烦地说,警察办案,不用预约。说完跟着冯国金径直往最里走,到了殷鹏办公室门口,又被一个精瘦男人拦住了,自称是殷鹏的司机,老板现在不在。小邓说,不在你拦什么?推了一下瘦猴那横架着的胳膊,居然没推动。两人互瞪了一眼。瘦猴留圆寸,脑顶延伸至额头的一道长疤清晰可见,脖子上套一条颈椎负重不起的金链子。这种造型,没有比冯国金更熟的了,名义上叫司机,就是养了个打手,金链子是真的,随时跑路换钱用。就殷鹏雇这司机,本人什么来路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冯国金没话,直接推门,对方居然就那么把手放下了,小邓经过他身边时,追了一句:识点儿相。

私企老板的办公室,都长一个样。实木老板台,桌上除了电脑跟电话没别的,桌旁摆一盆发财树。背后的墙上挂着装裱在框里的书法横幅,殷鹏的这幅是“鹏程万里”,看来是谁专门写给他的。冯国金不懂字,分不出好赖,不过能肯定是哪位本地书法家或者省市领导的手迹。横幅下面挂着几排他跟领导们的合影,但是缺了三张,明显是前不久才摘下来的,积灰的印子还在。老板台后坐着的殷鹏,笑得比照片里自然,相貌平常,梳大背头,发胶没少喷。

老拐,你拦冯队长干吗?殷鹏是对那金链子瘦猴说话呢,原来他外号叫老拐。冯国金有点诧异,问殷鹏,你认识我?殷鹏说,以前没机会跟冯队认识,但我跟你们曹队长算老朋友了,早听说过冯队,照片里见过。冯国金没回话,殷鹏请他和小邓坐下,让老拐给敬烟,是三五烟。冯国金掏出自己的玉溪说,洋烟抽不惯。殷鹏主动问,冯队找我有事儿?冯国金说,有个案子,需要跟你了解下情况。殷鹏反问,跟我有关?冯国金问,你认识汪海涛吗?殷鹏说,认识。冯国金问,你跟汪海涛是什么关系?殷鹏说,生意上有来往,主要是运输那块。这时老拐插进一句说,汪海涛是给殷总跑腿儿的。冯国金又问,算朋友吗?殷鹏说,这话怎么说呢,做生意本身不就是交朋友嘛,说不算朋友就不地道了,但是除了生意,私底下确实没什么来往。冯国金问,真没来往?平时喝酒也没有过?殷鹏歪歪脑袋,说,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喝酒有过,过年过节的他招待我公司员工,非要我也去,我确实去过一两次,不给面子不好。怎么了?是汪海涛犯事儿了?冯国金不回答,继续问,从过年到现在,汪海涛都没跟你联系过?殷鹏似乎想了想,说,没有。冯国金不说话了,靠在沙发上抽烟,这时他才注意到沙发旁摆着的那个密封玻璃缸,进屋时没仔细看,以为就是一缸绿植,现在才看清,横架在缸子里的枯枝上,盘着一条大花蛇,吓得他后背又从沙发上弹起。冯国金这辈子最硌硬的就是蛇,当新兵那阵被排长罚站,他躲在树荫凉下偷懒,一条青蛇从天而降钻进他后脖颈子,狠咬了他一口,幸好没毒,打那以后他见到蛇就腿软。冯国金的窘迫被殷鹏逮到,殷鹏笑着说,不用怕,这玩意儿温顺,没毒,招财的。冯国金顺着殷鹏手指的方向,原来另一个墙角里那缸也不止是绿植,里面还趴着几只变色龙。冯国金找话给自己下台阶,说,你养得还挺稀罕的。殷鹏说,有大师给算过,对风水好。小邓摊出一张通话记录在老板台上,接着问,7461这个号,是你的吗?过年以后跟汪海涛通了好几次电话,你怎么说没联系呢?殷鹏没上手碰,瞄了一眼就笑着说,这不是我的号。小邓说,不是你的?汪海涛说就是你的。殷鹏说,那肯定是他记错了,老拐,这是你的号吧?老拐上前仔细看了一眼,说,是我的。小邓将信将疑,真的?老拐说,不信你现在打个试试。小邓还真就掏出手机当场打了一个,老拐的裤兜里响了。老拐说,你还不信,这号真是我的。小邓说,你老板手机平时揣你裤兜里不也正常吗?此时殷鹏掏出自己的手机放在老板台上,说,我一个做正经生意的,搞俩号干什么呢,这是我手机。小邓说,可是汪海涛说,打7461这个号,都是跟你本人通话。老拐接话说,汪海涛一个屁俩谎,你能信他?小邓心想,这话倒不假,汪海涛的确不是老实玩意儿,可面前这俩也没强哪儿去。老拐主动说,我知道前两天给我打电话的都是你,对吧?小邓反问,打你电话你怎么不说话?心虚啊?老拐说,你也没说话啊,我一天接乱七八糟的电话多了去了,你想让我说啥?小邓继续问,汪海涛给你打电话什么事儿?老拐说,过年了,想请殷总喝酒,但是殷总忙,我都给推了。小邓指着黄姝的号码问,那这个是谁?老拐想都没想说,汪海涛他外甥女,小黄。

小邓回头跟沙发里的冯国金对视了一眼。冯国金替他问,黄姝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老拐答,借钱。冯国金反问,借什么钱?老拐说,那小姑娘见过殷总,知道殷总是干什么的,想跟殷总借钱。殷鹏看着有些吃惊,问老拐,这事儿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老拐说,这种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不少人打我电话想跟你借钱,都被我推了。殷鹏说,下回再有这种事儿你得跟我说,自己怎么就敢做主呢?老拐点头说,知道了。

冯国金问老拐,黄姝为什么会有你的号?老拐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冯国金又问,黄姝为什么借钱说过吗?老拐说,我问了,她没说。那个年纪的小姑娘,都挺能花钱,处对象啥的吧。反正挺没家教的,见过一次面就敢借钱。冯国金问,黄姝最后一次打给你是什么时候?老拐说,记不住了,上礼拜吧。冯国金问,都说什么了?老拐说,还是借钱的事呗,一开始说借八千,后来又说五千就行,反正我没答应。冯国金又问,后来你跟黄姝见过面吗?老拐说,没有,就那次汪海涛带她来饭店找殷总,就见过那一次。殷鹏恍然大悟说,就是那个小姑娘啊?我想起来了,冯队,她怎么了?

小邓坐回冯国金身边,说,死了。殷鹏惊呼,啊?具体什么时候的事?小邓刚要回答,被冯国金打断,他继续问殷鹏,2月12日当天,你人在哪儿?殷鹏想了半天,向老拐求助,老拐说,殷总,咱们在广州呢,给博览会剪彩。殷鹏说,对,我在广州家具城参加一个活动,那边的朋友都能作证,还有广州当地的报纸也登照片了,有我。冯国金问,2月6日到11日,你人又在哪儿?殷鹏说,病了,烧了好几天,一直在家没出门。冯国金问,谁能作证?殷鹏说,我老婆。冯国金停顿了一阵,转而又对老拐说,黄姝被害是2月12日下午,可有人用她的手机在13日又给你打了一个电话,那才是你们最后一次通话,刚才你撒谎了。老拐面露不悦,说,我都说了我记不太住了,当时我在广州呢。殷鹏也说,老拐确实跟我一起在广州呢,14日才回来,你们不是怀疑他吧?冯国金说,现在只能说,他有很大嫌疑。冯国金望着老拐心说,你不是很大,是重大,早晚你得跟我走,但不是今天。

离开前,殷鹏终于起身,跟冯国金握手,说,我一定配合你们工作,但是没证据以前,千万别冤枉好人啊,主要是传出去不好听,我做正经生意的,你看我墙上照片都摘掉了,就那俩涉黑的副市长。冯国金说,看见了,他俩都是我抓的。殷鹏笑了,说,那我就放心了,有冯队在,冤枉不了好人,你说我是不是该给汪海涛打个电话,慰问一下?毕竟这事也不能说跟我完全没关系,要是当初把钱借给那孩子了,是不是就不会出这事了?冯国金说,用不着了,汪海涛在我那儿扣着呢,暂时打不了电话。冯国金指着老拐鼻子说,你,我记住了,下次咱俩就不是在这儿说话了。这两天,你们哪儿也不能去。殷鹏说,冯队,你这算是羁押我吗?不好吧?冯国金也懒得再装了,说,我没说你,我说的是你司机,老实待着。老拐一脸不服,说,没问题,我原地不动等你。

回去路上,小邓说,殷鹏肯定有问题,够他妈虚伪的。冯国金反问,为什么?小邓说,直觉。冯国金说,你不能总凭直觉,得抓证据。小邓说,我直觉就是,殷鹏早晚露马脚。冯国金说,如果是殷鹏,为什么不把那个小号直接扔了?小邓说,扔了就更明显了啊!他肯定知道就算扔了,我们也能从汪海涛嘴里问出号是他的,不过也有可能,在我们来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黄姝死了。冯国金想了想说,你觉得那老拐有多大问题?小邓说,不好说,但肯定是替他老板扛事呢,绝没那么简单,借钱?你信?冯国金说,光凭这么问没用,汪海涛和殷鹏可能都撒谎了,得从第三个人撕开口子。小邓说,汪海涛不是说,他以前还帮殷鹏联系过别的小姑娘嘛,咱要是能找到哪怕一个,证明他有那方面嫌疑,就能查他了啊。不过通话记录里那几个号我挨个打了,都是空号,有俩接了,都很警惕,不承认自己认识殷鹏或者汪海涛,就给挂了。冯国金觉得小邓的思路没问题,说,回去就让汪海涛吐,让他来打这个电话。小邓说,他要是不吐呢?继续装傻咋办?冯国金说,弄他。

冯国金又给老七打了个电话,在车里也不背着小邓了,他信任小邓。冯国金以前都会刻意跟老七这种人保持距离,毕竟是社会上的。何况社会也有社会的规矩,人情欠一个还一个,欠两个还一双。但就这次黄姝的案子,冯国金一反常态。他开门见山,问老七认识殷鹏不,什么人物?除了做家具生意还有没有别的买卖?老七说,这个殷鹏,他还真打过两次交道,混得比较晚,做人挺低调,拿钱围拢人,社会上有人给面子,真正来往的不多。几年前,五爱街的大龙帮他拿下十来张床子,说白了就是生抢,把原先的老板都撵走,全是旺铺,光收租一年就七八百万。殷鹏按说好的数给了大龙一笔钱,没承想大龙事后反口,要双倍,殷鹏不想给,托人摆平,最后就找到我了。冯国金说,就这还低调?老七说,除了少数人,外边没人知道背后是他,做得挺干净的。冯国金问,你给摆平了吗?老七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冯国金追问,怎么摆的?老七说,哥,太具体的就别问了,总之,大龙不在五爱街混了。冯国金说,我想起来了,听说他回农村老家了,瞎着一只眼回去的。老七说,那小子不地道,早晚也挨归拢。冯国金说,那你肯定有殷鹏手机号,他的尾号是7461吗?老七查了半分钟说,不是,是另一个号。冯国金问,你替殷鹏摆平这么大的事儿,后来跟他就没接触了?老七说,他请我吃过一顿饭,非要跟我拜把子,不太识相。我帮他也是看中间人面子,因为我跟大龙以前也有过节,赶一堆儿了,没想交他,再后来我回请他,到金麒麟洗澡,闹了点不愉快,打那就没来往了。冯国金问,什么不愉快?老七支吾了一阵,好像不愿开口。冯国金劝说,你跟我哪是哪,这你放心。老七这才又说,那天晚上殷鹏喝多了,对一个小姐动了手,打得鼻青脸肿,当时我不在,我一兄弟不认识他,本来要弄他和他那司机,被外人拦下来了,后来他又给我打电话道歉,赔了点钱,就算了。冯国金问,殷鹏为什么打那个小姐?老七说,人家嫌他玩儿的花样太多,不乐意埋汰了两句。冯国金问,那个小姐,现在还在你那儿吗?人能给我找到吗?老七在那头笑了,说,哥,之前突击扫黄就是你的人,原先那帮进去的进去,回家的回家,我自己还交了三十万罚款,都没找你算,你叫我上哪儿给你找人去?

回到队里,冯国金让小邓逼汪海涛联系之前的一个女孩,交代不出来,就拿组织卖淫和赌博弄他。冯国金自己回到办公桌前重新梳理了一遍资料,总觉得这些天里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又在脑子里从头再过了一遍。没一会儿,小邓从审讯室回来,说,汪海涛㞞了,我让他打了几个电话,终于跟其中一个女孩联系上了,以他的名义,约明天下午见面,马路湾避风塘。冯国金正要跟小邓详聊,杨晓玲的电话就进来了。杨晓玲问他,你电话怎么老关机?冯国金解释说,坏了,总自动关机。杨晓玲说,早说给你买个新手机,你不要。冯国金说,凑合用呗,找我有事?杨晓玲说,你抽空回家一趟,有事跟你聊。冯国金问,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杨晓玲说,电话里不好说,等你回家吧,最好今晚能回来,我明天就得陪杰克去浙江了,一礼拜才能回来。

冯国金撂下电话,小邓主动说,冯队,明天我自己去就行,你家里要有事就去忙,放心吧。冯国金说,你一个人行?让刘平跟你一起?小邓说,我行着呢,刘平还有他的活儿。冯国金知道,小邓的能力没问题,只要收收那脾气。于是嘱咐说,明天尽力吧,别给人逼急了,回来跟我汇报。

冯国金暂时不想回家,也没跟同事一起在队里吃饭,自己开车又来到了鬼楼,就在荒院里来回绕,顺便想想事,除了黄姝,还有杨晓玲,她到底要跟自己说什么事呢?快出正月了,天气骤然转暖,积了近十天的残雪大多开始融化,荒院由于是废弃工地,周围尽是裸土,被融雪一浸,满脚泥泞。冯国金一踩下去,脚印很深,他这才发现,早在正月十五当天下大雪以前,已经有不少脚印留在周围,如今都现形了。冯国金站在那个大坑边上,发现了脚下有一道半米宽的道,不像车辙,更像是拖拽重物留下的痕迹。他打开手机,借助微弱的屏幕光亮追着那道痕迹往东走,心里默数,一百零三步,当那堵被砸开大洞的墙再次挡在他的眼前时,手机刚好没电了。

冯国金需要马上给小邓打电话,叫法医到场,可他背不下来小邓的号码,他也等不及了。他蹲下,仔细观察过大洞下沿的那几块砖头,重新站起来,抬脚猛踹,墙体很脆,几块砖头很听话地脱落,冯国金抻长袖口盖住手指,摘下羽绒服后面带拉链的帽子,捡起那几块砖头装进去。重新跨到洞外,站在临街的方向继续低头寻觅,正如他所料,在墙外边找到了车辙,很深的两道,大雪降临以前,那就是两道泥印子,可随后被大雪覆盖并死死冻住,成了两道压膜,硬撅撅地挺在原地,方向很明显,一道从大街上拐进来,一道又从墙底下拐回大街上。冯国金猫身久了,再直起身时腰酸腿麻,抬头抻抻脖子,目光停留在被一层薄云附着的夜空里,远远有几颗星星在亮,他心里想对上边那位赔个不是,大雪虽然破坏过现场,却也同时雪藏了踪迹,他老人家还是帮了点忙的。

4

我最后一次听到关于黄姝的消息,是她赤身裸体地被人丢弃在一个烂尾工地的大坑里,大雪覆盖,没了呼吸。她是被什么人杀害的,杀人犯在她死前都对她做过什么,本地的两家小报写得足够生动。就在案发后不久,本来我有机会从冯雪娇的爸爸冯国金手里看到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几张照片,但是我拒绝了。当时他们早已确认了黄姝的身份,没有必要再让我指认,我本来也不是她什么人。我站在育英初三组的办公室里,面前坐着冯国金和另一个年轻男警察,还有女班主任。冯国金让我坐,但我没坐。办公桌上有几张照片一直扣在那儿没翻开,是我先开的口。我问冯国金,她身上还有香味吗?冯国金好像听不懂我的话,年轻警察反问我,什么?我说,黄姝以前身上总有股香水味,从来没换过,我想知道她死的时候,身上还有香味吗?年轻警察没回答。班主任的语气比平时上课温柔得多,问我,王頔,你再帮叔叔们想想,除了娇娇,还有谁跟她走得比较近?听说你们以前一直是挺要好的朋友。我想了半天,说出了秦理的名字。冯国金问我,你知道秦理现在在哪儿吗?我回答,三十九中学,但他好像不怎么上学。冯国金又问,你有他联系方式吗?我说,没有,冯雪娇应该也没有,我知道他家住哪儿,现在应该还住那儿,跟他哥。冯国金问完了,嘱咐我回到班里跟任何人都不要说,包括冯雪娇。我说,上周的分班考试,冯雪娇进快班了,现在跟我不在一个班了。

杀害黄姝的凶手叫秦天,秦理的亲哥哥。抛尸的时候,秦天没给黄姝留下哪怕半件衣服蔽体。

无须任何人泄密,冯国金来找我后没多久,案子就告破。育英的学生们很快就在食堂跟宿舍里讨论起“鬼楼奸杀案”,这说明全市人民都知道了。因为育英中学就像这座城市的一所偏远监狱,任何话题等传到这里,都是过气的了。他们不是自己偷看了小报,就是从父母那里听说,在他们口中,黄姝没有名字,而是小报上形容的称谓:妙龄少女。我曾有过愤怒,想要冲进高年级的一堆男生中间,告诉他们所谓的妙龄少女究竟多漂亮,不是他们学累了玩累了以后的谈资。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有个声音告诉我,他们不配知道。

那个声音属于高磊。高磊对我说,黄姝到底有多好,那些人不配知道。当时我跟他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可是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居然很快镇定下来。高磊跟我不一样,他是好学生,性格稳当,老师都喜欢他。他说话也特别像真正的成年男人,有种能平复人情绪的魅力。他跟我和冯雪娇不在一个班,我俩是踢球认识的。初一那年,高磊通过我和冯雪娇,认识了黄姝和秦理,那年寒暑假,“五人组”像是彼此默认的关系。后来,我和高磊还有冯雪娇必须面对育英初中严酷的分班考试压力,出来玩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那一场事故把秦理给毁了。分班考试的目的,是在初三上学期把全年级后两百名赶出育英,等待参加社会中考,留下的人,初三下学期起进驻育英高中部。不管怎样,育英初中部的学生谁都不想参加中考,所以大家拼命努力,不让自己成为后两百名,为自己争取到郊区监狱中的一桌一椅。当时我爷爷骨癌去世,死前用半年花光了我爸妈所有积蓄,包括他俩下岗被买断工龄的抚恤金。如果我被育英淘汰,中考去任何一所育英以外的重点中学,都需要再交一笔九千块钱的建校费,当年全市重点中学都是这个规矩。假如我能留在育英高中部,等于给家里省下九千块钱,那是笔巨款。小升初那年,我曾为我爸妈省下过同样金额的一笔钱,可当初我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育英的,两年半过去,我的成绩依旧很差,如果被赶去中考,等于要把两年前省下来的九千块钱再吐出来,可我家吐不起。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向往远郊的那所监狱,对我而言那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只是人间。

后来我侥幸留在了人间,黄姝却已经不在了。那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有声音吗?味道呢?当时我特别羡慕冯雪娇,她竟然是我们几个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的。就在黄姝死前不久,她还跟黄姝发过短信,约黄姝见面。小燕子在等紫薇,紫薇却先飞走了。

高磊离开食堂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像个伤感的成年人。他说,不用急,我们早晚都会在那个世界重聚,早早晚晚的。

2000年9月1日,星期五。初中入学第一天。我跟冯雪娇同时进入育英初中,排队等分班的时候,她居然就站在我身后。冯雪娇幸灾乐祸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就说吧,你逃不出我的魔掌。我俩被分到初一(5)班,彼时我的个子已经长高,坐在第五排,而冯雪娇仍停留在第三排,跟一个头油擀毡的男生坐同桌。跟我同桌的女生叫方柳,嘴比冯雪娇还碎,说话时拿眼白瞅人。班主任是个姓崔的中年妇女,年级组长,省优秀教师,据说很有威望。崔老师是教语文的,我略庆幸,起码自己靠写作文还能在她手底下谋条生路,听她以前带过的学生说,没人见过她笑,一星期骂哭半个班。但是这些都跟我无关,自打进育英那天起,我就安慰自己,这里无非是个栖身之所,清华北大轮不上我,出人头地也得看命,混一天赚一天。

开学当天中午,我跟冯雪娇就在育英偌大的食堂里找到了秦理,他正跟一帮看上去比他年纪还小的孩子在学校为他们单独开设的小灶隔间里吃饭,都闷头不说话。秦理端着饭缸出来,被我和冯雪娇拉到人少的窗台边一起站着吃。原本我以为,秦理到了少儿班就会找到更多有共同语言的朋友,可现实并非如此。秦理说,没话,各干各的。秦理比我们早进入育英半年,少儿班的课程已经学到高一了。偏科是天才的通病,秦理的语文和英语成绩一般,导致他在少儿班的综合成绩中游,但这样的孩子还有一条更便捷的出路,搞竞赛,数理化和计算机里挑一个,省二等奖以上就能保送,一等奖妥妥进清华北大。秦理说,他正在准备物理的省赛,可是最近一阵头疼得厉害,看字就眼花,根本没法动笔,只能在脑子里算题。我问他,要是竞赛拿了名次,你是不是很快就去上大学了?秦理说他不知道,他很累。我第一次从秦理口中听到“累”这个字时,他还不到十二岁。

其实早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秦理的病情转重已经初露端倪了,只是除了黄姝,我跟冯雪娇都无心留意而已。那个仍属于童年的最后一个暑假,我跟冯雪娇因为都如愿考上了育英,心情大好,而黄姝在小升初后,进入省艺校舞蹈班,回到她最有归属感的世界里,明显要比在和平一小生活的那年愉快许多,唯独秦理,脸上被一层更浓重的不快乐笼罩。那次我们四人去青年公园划船,我和黄姝负责摇桨,冯雪娇拿她妈妈新买给她的傻瓜相机为我们拍照,秦理坐在小船中间一动不动。当时我还以为“傻瓜”就是相机的牌子,讽刺冯雪娇说,真是什么人用什么相机。冯雪娇抬脚踢了我一下,动作很大,腿风带动小船在湖中央摇摆起来,就在同时,双手扶紧船沿的秦理突然冲着湖水干呕起来,我们三人都被吓到,赶快加速摇着船回到岸边。那天风和日丽,湖水跟陆地一样平静,可秦理仍承受不了一丝多余的颤动。还是黄姝主动给秦理买了根冰棍儿,让他吃一口凉的压压,胃会舒服点。黄姝的方法果然奏效,她永远是最会照顾人的那个。那段时间,她的头上早已不戴秦理送她的小樱桃头绳,而是干脆不再绑马尾,任一头长卷发肆意舞动,像微风天里的柳树。当时我仍把秦理当孩子,比我们还小的孩子,黄姝照顾起他来,真的就像一个姐姐对弟弟般,不掺杂质。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我竟不再嫉妒秦理,只是单纯羡慕,甚至幻想,假如自己也能得一种招人怜悯又要不了命的病就好了,那样也能得到黄姝不同寻常的关爱了。而冯雪娇当时刚被她妈强迫着剪了一头短发,闷在家里哭了三天才出门,见我们时,眼泡还是肿的。我反而觉得短发更适合她,轻巧利落,起码显得她跟黄姝不一样了,不再是一个幼稚的效仿者。大概她自己也有觉悟,改变形象后平添了一个毛病,总爱用手摩挲额前的刘海,嘴里还一边哼着梁咏琪的《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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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猩碘碘
不要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美丽的皮囊下面隐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秘密。有人想要活活整死她,为了救她,我失去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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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柱子又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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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为
天晴了,雨停了,二柱子又行了!这是一个谋定而后动的佐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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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剁手就没命[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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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_桃花仙
黎白车祸后意外重生,得到花钱系统,不花钱就会死。唯一的体验是:名牌如同地摊货,房价是什么,我有一百套房子是我吹。理智天才败家美少女&淡定腹黑闷骚甜宠真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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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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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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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穿:满级大佬霸气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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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一条
【无cp,脑洞向,整体偏沙雕】详细版简介:菲萍是曾经的满级任务者,回到地球,寿终正寝后,再次回到了快穿局,继续在小说衍生出的小世界里做任务。第一个世界:海王男主想要她成为他的女人之一,却谎称只是想要她当红颜知己。菲萍:这种渣男,我见一个打一个!第二个世界:她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却被下令斩尽杀绝,下令之人还是受人拥戴的光明神女。菲萍:什么光明神女?分明是个冒牌货,神女之名,她不配!第三个小世界: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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