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郑总,有啥事儿?”李志勇扬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呼延云知道来人就是名怡公关公司的总经理郑贵。
“没事儿,没事儿。”郑贵一边说一边钻了进来,他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上下一般粗的身材,好像从脖子往下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钻在一只桶里生活过似的。他的两颊有些下坠,眼睛和眼袋都很大,可能是熬夜太多的缘故,都有些发黑,嘴唇厚得发肿,嘴角挂着一丝殷勤的微笑。
李志勇介绍道:“郑总,这位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呼延云。”
还没等呼延云站起身,郑贵已经一个箭步跨到他的面前,用柔软的小胖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哎呀哎呀,久仰久仰,我看过你写的小说!”
呼延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不是作者,那些书是我的一位朋友根据我的一些事迹写的,当然,内容基本属实。”
“嗨,反正你就是我心里最牛的神探,比福尔摩斯和东野圭吾还要厉害!”郑贵说。
能把这俩人凑在一起,呼延云有些哭笑不得。
郑贵强拉着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这里比那间小会客室要宽敞得多,全套花梨木的办公家具,显得颇为古雅,只是博古架上的“摆件”颇为古怪:左一格是玉质貔貅、右一格是黑檀木雕关公像,上一格是普洱茶的圆形茶砖、下一格是《三体》《时间简史》和《论语别裁》的混搭……在办公桌的斜对角,摆着一座嵌有水车的假山,水车骨碌骨碌地转动不已,将哗啦啦的流水带上来又翻下去,大概就是所谓的“风水轮”,假山的下面,躺着一座根雕状的实木茶桌,桌上开着层次不一的弧形沟壑,桌角趴着一只三足紫砂金蟾蜍,背上的金色已经剥落光了,活像洗澡时间太长洗秃噜皮儿似的。
郑贵请他和李志勇在茶桌边的圆木墩上坐下,煮开了水,泡好了茶,用茶夹夹着紫砂茶杯摆成一排,拿开水冲洗了一遍,然后将茶壶里的茶汤倒出两杯,端给呼延云和李志勇,跟他们东拉西扯地闲聊起来,熟络得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你不知道,这阵子可把我忙坏了,接了一个保健品公司的会,跑前跑后地疏通会场和嘉宾不说,突然又来了周立平这么一档子事儿,被警察同志叫过去好一顿盘问,可是咱真的是完全不知情啊,再问我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他毕竟是你们公司的员工嘛,犯下这么大的案子,警方多问两句也是正常的。”呼延云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不过,郑总这么长时间把一个连环杀手放在身边当司机,这胆量可真就没谁了。”
郑贵苦笑道:“还不是燕兆宾馆孙经理的推荐,我哪儿敢驳她的面子啊!”
“你说的是不是燕兆宾馆会展部经理孙静华?”呼延云问。
“对啊,那是我们公司的老关系了,马上要召开的保健品公司的会,也要在燕兆宾馆举行,从场地费用到各种通融,都在她一句话。”
“孙静华跟周立平是怎么认识的,为啥要给他推荐工作?”
“这个,我也说不清……”郑贵皱起眉头,“就跟我说,她那儿有个人想换份工作,问我这里有没有岗位,人家开口问我,就是给我面子,我哪能不识好歹?”
“周立平在你身边工作这段时间,你对他是个什么印象?”呼延云问道。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是个挺……挺‘靠谱’的人。”郑贵下这两个字的评语很是谨慎,“平时话很少,但是眼里有活儿,带出去不招灾不惹事的,安排他做什么,他都能完成。有几次我喝多了,钻桌子底下了,醒来就躺家里了,老婆说全程都是他把我带回来的,吐了他一身,让他换件衣服他都不肯,直接回去了。公司几辆车,他都保养得很好,他在监狱那几年学了好多手艺,不光会修车,公司不管哪样电器坏了,他三两下就能鼓捣好了。咱们这公司女同事多,难免事儿叽叽的,可是周立平从来不往里面掺和……别的就说不出什么了,这么长时间了,很少跟他交流,唯一发生过一次不愉快,还是因为邢启圣跟我告了他一状。”
“我听说,是童佑护育院的孩子总来找周立平,惹得邢启圣不愉快了?”
“差不多吧……”郑贵有些遮遮掩掩,“大半夜的邢启圣给我打电话投诉周立平,都是兄弟单位,我也不能不管啊,就把周立平训了一顿。”
“你们一个公关公司,跟童佑护育院算哪门子兄弟单位?”
郑贵伸出小胖手,叉开三根手指头:“说到底,我们跟爱心医院、童佑护育院,就是爱心慈善基金会驻本市办事处这树干上长出的三根树枝,凡事要听陶灼夭会长和邢启贤副会长的话。原本树枝只有两根,爱心医院和童佑护育院。我做公益报纸那会儿,跟陶邢两位会长都认识了,郭美美那事儿一出,我赶紧找到他们,跟他们讲,慈善这碗饭从此以后不好吃了,少不了有人盯着。陶会长一开始还不在乎,说大家都这么做的,后来听我掰开了揉碎了这么一讲,明白过来,说老郑我懂你的意思,你说该咋办。我说我弄个公关公司,把媒体都拢成一家子,出了事儿,一家子还能说两家话?陶会长说行,老郑我就听你的,我们出钱办个公关公司,你最有能耐,你来管理……所以这名怡公关公司,看起来是我的,其实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跑题了,赶紧找补了一句:“所以说,我们跟爱心医院、童佑护育院都是兄弟单位,尤其邢启圣又是邢副会长的哥哥,他投诉周立平,我得给面子不是?”
“既然公司是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怎么还接保健品公司的活动?”呼延云有些好奇。
“嗨!说来说去,公司只是打着爱心慈善基金会的招牌,对外说起来好听,显得权威;另外,有个公益单位的背景能免些税。”郑贵不大好意思地呵呵了两声,“公司办起来之后得挣钱啊,镖局也不能只保一家的镖对不对?外面一大屋子人都指着我吃饭呢。”
“是啊,任何创业都不容易,这年头,背靠大树也不一定好乘凉了。”呼延云表示理解,“问题在于,你收周立平是为了还孙静华的人情,其他的人呢?公司的同事们知道了他是连环杀人犯,不感到紧张和害怕吗?”
“周立平刚来公司那会儿,没几个人知道他以前犯过事儿,他又一直表现不错,等到后来听说他因为杀人坐过牢时,大家紧张了一阵子也就过去了,活到这把年纪,谁都一样,没吃过脏脏包还没干过脏脏事儿?像邢运达,以前理都不理周立平的,知道以后还对他另眼相看呢!”说到这儿郑贵一拍李志勇的肩膀,“再说还有这样儿的,专门为了周立平才主动来我公司上班的呢!”
李志勇刚喝了一口茶,被他这么一拍,呛得直咳嗽,郑贵摩挲着他的后背笑着说:“当初你来的时候,我就猜你是来卧底的,你还不承认。”
呼延云一笑:“邢运达是邢启圣的儿子吧,他对他爸向你投诉周立平这事儿怎么看?”
“他们爷儿俩关系很一般。”郑贵说,“邢启圣早早就跟老婆闹离婚了,邢运达被两口子推来推去的,都不想拖这个油瓶,所以他跟爹妈都没什么亲情,等到他长大了,邢启圣也老了,才想起还是有个儿子的好,托我给邢运达在公司里找了个副总的位置……话说回来,在整个公司,好像也就他跟周立平算是有些交情。”
“怎么个交情法儿?”
“过去,邢运达总喜欢把自己整出点儿黑社会老大的气势,剃平头,文个身,走到哪儿都揣把刀,公司聚餐时就听他各种吹,跟谁拜过把子、砍过多少人,其实他就是从小没爹妈照顾,缺少安全感,给自己壮胆呢。后来他听说周立平真的杀过人,而且是个‘连环杀手’,崇拜得不得了,非要拜周立平当师傅,你想周立平哪会理他,但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俩人关系就越走越近,邢运达平时见到他张口闭口都是‘周哥’——只是不知道,这回他知道是‘周哥’杀了他爸,会怎么想……”
“是啊,蚯蚓竟是一条恶龙,这个‘突变’肯定会让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反应。”呼延云笑道,“所以邢运达得知周立平是‘连环杀手’会心生崇拜,而邢启圣在得知这一点后,却还敢跟他发生冲突,并且到你这里告他的状,恐怕导致他‘恼羞成怒’的,不是一般的小事吧。”
郑贵端起茶壶,给呼延云续杯,水流得且缓且慢:“呼延先生,人在茶满,人走茶凉,这是没法子的事儿。我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过去做生意讲究的是拉关系、给面子。关系到位了,面子给足了,大家才能一起发财……现如今你也知道,好多老关系都断了,新关系不带咱玩儿了,生意越来越难。老邢生前一喝多了就喜欢说一句话:‘这几年,除了婚礼和葬礼,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把我们这些人聚拢在一块儿了’,现如今他不在了,活人的面子我要给,死人的面子我更要给,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水轮的转动声不绝于耳,咕噜咕噜,哗啦哗啦……
4
正聊着天,李志勇的手机响了,他接听后对郑贵说:“郑总,社保中心的电话,说我妈的大病医疗保险有点儿问题,他们五点下班,我得赶紧过去。”
“你去你去。”郑贵说。
呼延云也起身向郑贵告别,郑贵死活非要送他一盒健一保健品公司新出品的改良版五行阴阳镜,说是即将召开的新闻发布会就是为了推出这款新品,呼延云哭笑不得,拒了半天才拒掉了。
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李志勇对呼延云说:“老郑不是啥坏人,就是个怵窝子,话说得很大,胆子却很小。不过你们俩的推手也都够水准,你是绕来绕去不离主题地攻,他是云山雾罩见招拆招地守。”
呼延云笑着问:“那么你觉得,谁更高一筹呢?”
“我觉得是老郑,因为你并没有套出你想要的……”李志勇说,“不过老郑从一开始就误判了形势,他跟你套近乎,肯定是看多了你的那些小说,认为你和警方说得上话,能帮他撇清自己跟扫鼠岭那件案子——乃至跟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关系,可惜他并不知道,中国警方对私家侦探从来都不感冒。”
呼延云点了点头:“老郑确实是个琉璃做的,精光水滑,很多话只说了一半,但话里话外摆明了他知道全部。”
“生意人嘛,他得留下一半等合适的价钱呢。”李志勇说。
“在你看来,我探求的那个问题,真实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这时他们来到了停车场,李志勇一边用钥匙打开一辆灰色捷达的车门,一边说:“我到了名怡公关公司之后,俩眼就盯着周立平,对其他的事情没有很在意。老郑今天跟你说的很多东西,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据我的推断,邢启圣跟周立平吵架,八成是因为周立平性骚扰甚至性侵了护育院的孩子,被邢启圣发现了,这也是后来周立平在扫鼠岭上杀人放火的根本原因——他要灭口嘛。”
呼延云慢慢地说:“大部分人——包括警方在内,都是这么看的。”
“当然了,因为周立平有前科啊!”李志勇说着,坐上了驾驶位。
呼延云坐上了副驾,车里面一股臭烘烘的味儿,他的脚踢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双脏球鞋,估计正是臭气的“策源地”。
“对不住啊!”李志勇说,脸上可是毫无愧疚的神情,“我这车里也很少搭别人,所以一直当半个垃圾箱用。”
“看得出来,就你这车况,符合单身汉的一切特征……话说你今年也快四十了吧,没找个女朋友吗?”
李志勇开动了汽车:“女朋友?现在的女孩子找对象,条件是‘有车有房没有妈’,我就这么一辆二手的捷达,没有自己的房子,家里还有个病妈,谁跟我?”
“我看你们公司的女孩子就不少啊。”
李志勇笑了笑:“那些女孩子,说句不礼貌的话,大都是凑单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呼延云有些好奇:“凑单的——什么意思?”
“你上网买东西,总盼着多一些优惠吧,好,满一百减二十,购物车里的东西不到一百元,挑个鸡零狗碎的凑够一百元吧,不顶用,但也不能不要……公关公司,说难听点儿就是《茶馆》里那黄胖子,专业和事佬儿,吃的就是关系这碗饭,你用人家,人家也要用你。老郑一没背景二没靠山,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不容易,平日里对谁都得点头哈腰三分笑,不敢得罪谁,小心翼翼伺候着各路老爷,不知道哪天能求人家行个方便,人家要用钱,他得塞钱,人家孩子找工作,他得给安排岗位,哪怕这孩子屁都不会,你也得给安排,为的不就是能‘减免’些麻烦嘛。邢运达就是啊,一个天天装流氓的货色,能当上副总,凭啥?凭的还不就是他有个当院长的爸和当副会长的叔……你看我们公司那么大面积,那么多工位,真正每天来干活儿的,就那么三五个人,其他人八百年不露一回面,可老郑照样得给上保险、发工资……越是来得少的,工资越高,因为人家后台硬,所以谱儿才大啊。”
呼延云很吃惊:“这是什么逻辑?”
“什么逻辑?公司要想活命就必须遵守的逻辑!”李志勇叹了口气,“不过比起爱心慈善基金会,这就不算什么了……”
“还有比这更夸张的?”
“有!”
李志勇只说了一个字,就不再言语了。
车子一路向南,下午四点的辰光,说堵不堵,只是恰巧小学放学,三三两两的孩子们像泼洒了一地的水银珠子似的,在路上闪烁着、跳跃着、穿梭着,车速不得不忽疾忽缓,时不时还要顿挫一下,李志勇有些烦躁,嘴里咝咝着,等停到社保中心门口时,他忙不迭地跳下车,冲了进去。呼延云在车里等了好一阵子,才见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个人参加城镇居民大病医疗保险信息登记表”,站在门口,神情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