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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会议室,林凤冲给郭小芬打了个电话,手机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当他快要挂断的时候,却突然接通了,传来小郭“喂”的一声。
声音有些孱弱,林凤冲担心起来:“小郭,你还好吗?”
“还好。”
“杜老板让我给你打个电话表示问候……你在家吗?我下午去看看你。”
“不用,我在外面。”
“怎么不好好在家里休息?现在你外出可要注意安全啊!”
“没事的,马笑中在我旁边呢。”
一句话让林凤冲放了心,有马笑中跟在小郭身边,无论哪路妖魔鬼怪都要退避三舍的。
挂上电话,郭小芬对着对面的女孩说:“你接着讲讲董玥的情况吧。”
在“圆满地产”中介小罗的帮助下,马笑中找到了跟那个长发女孩一起租房的女子的个人信息。她叫刘妍,过去跟长发女孩都在金夜满堂夜总会坐台,现在住在定福里小区九号楼。郭小芬听说这一消息,无论如何也不肯遵照医嘱“继续在家静养”,而是跟着马笑中一起找上门去。
刘妍打开门的一刻,望着郭小芬和马笑中的眼睛里充满了狐疑之色,郭小芬说明了来意,她依然把手揣在浅粉色波点家居服的兜里,歪着肩膀,没有让他们进去的意思:“我知道你们找的是谁,董玥嘛,她早就不在本市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马笑中一把将她推开,直眉瞪眼地往房间里走,挨个儿门推开查找,刘妍在这一行做得久了,最会看人,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马笑中的身份,虽然嘴里哼哼着“干吗呀?干吗呀你”,可是气焰却比一开始矮了很多。
这套房子是个一居室,厨房的墙壁上全是黄色的油污,但灶台和抽油烟机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显然刘妍住进这里就没有开过火做过饭。洗手间也同样肮脏不堪,但梳妆镜却擦得锃亮。卧室的地板上放了四只很大的纸箱子,还没用胶带封起来,能看出里面装的主要是衣服和化妆品,桌子上码放着一套银白色的魅声直播套装,看样子也准备装箱了。
“你要走?”马笑中问刘妍。
刘妍点了点头。
“去哪儿?”
“回老家……”刘妍的神情有些黯然,“姐妹们早就走得差不多了,就差我一个还一直赖着,现在也不行了,租房户要查工作证和个人记录,我在你们那儿留过底,居委会通知房东让我走……”
“房租退你了吗?”郭小芬问。
刘妍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惨笑:“我交了一年房租,只在这里住了三个月,我让房东退我房租,他说又不是他赶我走的,一分钱也不退给我,他是本地土著,我惹不起……”
郭小芬沉默了下来,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她心事沉沉,在挎包里摸了很久才找到,与林凤冲通完话后,继续请刘妍提供董玥的情况。
刘妍看出她和马笑中对自己并无恶意,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一些,靠着床坐下:“董玥跟我过去都在金夜满堂夜总会上班,她胆子小得很,客人动手动脚她不敢叫,霸王硬上弓她不敢闹,所以吃了不少亏,我可怜她,能照看就照看她一些。她一开始跟我不熟,从来不跟我说她家里面的情况,后来才悄悄告诉我,她爸妈都得病死了,只有个亲妹妹,患了轻度脑瘫,住进了他们省的福利院,因为福利院收养残障儿的条件之一是孩子必须是孤儿,所以她好多年都不敢回家。家那边的乡亲都以为她死了,她也特别害怕做这行被抓住遣送回家……她想过改做正行,但学历不高,没有什么技术,何况现在很多行业都不景气……”
刘妍停了一停,接着说:“那会儿我们几个女孩都租住在一套三居室里,有几天董玥突然消失了,打她手机不是关机就是无人接听,公司都要把她开除的时候,她又突然回来了,呆呆傻傻的,脸上都没有人色了。我问了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很久才说,有个在这儿打工的老乡看见她了,回家时把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别人了,结果福利院联系上了她,让她把妹妹接走,她赶紧回了趟家,见了联系她的人一面,那人姓邢,虽然在福利院里没有职位,但是是什么慈善基金会副会长的哥哥,她一再哀求,姓邢的才答应把她的妹妹留下,但每个月要把五千块钱打到他的账户上,而且她还要继续隐瞒身份,不能随便来探望妹妹,否则随时可以把她妹妹赶出福利院。”
郭小芬和马笑中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刘妍所说的“姓邢的”应该就是邢启圣。
“我跟小董说,现在扫黄这么严,咱们挣钱本来就很不容易了,房租饭费都快交不起了,一个月还得给他五千块钱,哪儿弄这么多钱啊!但小董只求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公司……夜总会出台的小姐全靠这张脸挣钱,所以得注意保养,白天必须休息,但是从那天起,她除了晚上在公司上班,白天还注册了一个远一点儿的区域当送餐员。她身体本来就不好,还这么没日没夜地工作,我们几个姐妹都担心她熬不了多久,谁知她居然挺下来了……而且,找到了一个她喜欢的人。”
凭着直觉,郭小芬觉得刘妍说的可能是周立平:“是一个姓周的吗?”
刘妍想了想:“好像是。”
郭小芬拿出手机,找到周立平的照片,给刘妍看:“是这个人吗?”
“我只见过他一面……”刘妍一边嘀咕着一边看了看照片,“没错,就是他。”
“他们俩怎么认识的?”
“小董从侧面打听到省福利院每年会把一批治疗得比较好的孩子带到本市的爱心医院,就留了心,她妹妹虽然病没有治好,但长得很好看,也许会被挑中做‘展示’。去年这个时候,她跟公司请了几天假,偷偷跑到福利院设在本市的一个护育院门口,想着妹妹如果能来就看她一眼,她那个人又笨又老实,躲在护育院对面灌木丛的后面,结果被在基金会工作的一个司机发现了,问她干吗的,她怕被姓邢的知道,哭着不敢说,经不住司机一再追问就说了实话,结果那个司机不但没有告诉邢启圣,还把她妹妹从护育院里带出来,让多年不见的姐妹俩团聚了一下,小董别提有多高兴了。自那以后,小董对那个司机特别感激,觉得他是个好人。”
“小董怎么评价姓周的司机?”
“她不是很喜欢说自己的私事,只有特别高兴时才念叨两句,按照她的说法,姓周的是个很正派的人。”
“很正派的人?”
“嗯,小董很喜欢他,但他却一直没有什么表示,有一次小董以为他是嫌弃自己的工作和身份,哭了,他才说自己有犯罪前科,害怕连累她……”
“那么,姓周的到底喜不喜欢小董呢?”
“你真笨。”刘妍白了郭小芬一眼,“他说的是‘害怕连累’,而不是‘不想连累’。”
郭小芬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呢?”
“后来小董还是很主动地去找他,但今年那次租户清查以后,小董就离开这里了,他们俩有没有再联系,我就不知道了……”
“原来那次租户清查,你们也……”小郭说到一半,意识到马笑中在旁边,欲言又止。
刘妍似乎没有觉察到什么:“其实这几年,小董在本市待得很辛苦,挣钱越来越难,天天担惊受怕,怕被遣送回家,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觉得是对着自己来的,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所以租户清查的一登门,她就要走,彻底离开本市。我们姐妹几个都知道自己也待不长了,但都觉得小董走得太急了,可是谁也留不住她。临走前,她让我陪她去了一趟护育院,偷偷把妹妹找出来,跟她告别。她妹妹挺好看的,就是表情呆呆的、傻傻的,寒冬腊月敞着外套,流着鼻涕。小董蹲下身子,给她妹妹系好最下面的一个扣子,叮嘱道:女孩子最怕冻,所以衣服上的每一个扣子都要系紧,小腿也不能冻到,记住啊……然后看着妹妹走回护育院的小楼里,很久很久,才眼圈红红地离去。”
“然后她就离开本市了?没有找姓周的告别吗?”
“没有,我问她是不是应该告诉姓周的一声,她说不用了,然后就提着箱子走了,我记得那天是个很冷的日子——”
“是啊,很冷的日子,前半夜大风,后半夜下起了小雪……”郭小芬似乎回忆着什么,口中喃喃道。
刘妍惊讶地望着她。
“你接着说。”
“我送她下了楼,站在寒风里,看着她坐上出租车去火车站了,心里难受得直哆嗦。回到出租屋里,我们姐妹几个都不说话,开始打包自己的东西,没多久,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很精壮的人,下巴像铲子一样外凸得厉害。我问他找谁,他说找小董,我一下子就猜到他是谁了,问他找小董什么事,他说听说在搞什么租户清查,特地来看看小董有没有事,不行就搬过去跟他一起住。我告诉他小董刚刚离开了,他一愣,问去哪儿了,我说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离开本市了。他原地站了很久,然后问哪张床是小董的,我指给他,小董走得匆忙,被褥床单都没有带走,还铺在那张床上,姓周的就坐在床上,一声不吭地那么坐着,像块石头似的,坐了不知有多久,才站起来,发现床单被坐皱了,转过身,弯下腰把皱的地方一点点摩挲平整,然后走出了屋子。”
——坐了不知有多久,才站起来,发现床单被坐皱了,转过身,弯下腰把皱的地方一点点摩挲平整,然后走出了屋子……
郭小芬写了那么多稿件,竟发现没有比这么一句从小姐口中说出的话更加凄恻。
“我想,你也许有小董的联系方式和地址吧……”郭小芬慢慢地说,“我想找到她,当面了解周立平的事情。”
“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们俩还有没有联系……”
刚才进门前说明来意时,因为怕走漏风声,郭小芬没有说寻找董玥与扫鼠岭案件的关系,而且看刘妍的样子,生计尚且自顾不暇,恐怕也没有关心什么扫鼠岭案件,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刘妍。
就在这时,一直靠墙站立没有说话的马笑中突然开腔了:“刘妍,你知道我是干吗的吧?”
刘妍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们正在调查一起案子,需要找董玥核对一些周立平的情况,就这么简单。”马笑中说,“也许董玥和姓周的真的已经彻底断了,但也许他们俩还想着对方——很多分手的情侣不都是这样,嘴里说了一万遍忘了,一见面还是忘不了——何不给他们俩一次重新联系和重新选择的机会呢?”
这句话说得刘妍和郭小芬同时目瞪口呆,大概是都没想到这个皮糙肉厚的家伙能说出这么深谙男女之情的话。
“好吧……”刘妍被马笑中的话打动了,把董玥的手机号给了他们,“她还是老样子,电话很少接,短信很少回,有微信号但从来不发朋友圈。我上次联系她,她说她回A省了,只是没有回自己所在的镇,而是另外一个地方(说着她把地址写在了一张纸条上递给郭小芬),我觉得你们干脆直接去找她一趟,否则就算是电话联系上了她,我估计她十有八九会拒绝见你们的。”
“非常感谢!”郭小芬双手合十冲她拜了拜,然后跟马笑中一起告辞离开。
时近中午,天空没有太阳,寒风凛冽,头顶的浓浓铅云仿佛冰河在流动,光秃秃的树梢传来尖厉的呼啸,裸露在外的皮肤像被鞭子抽打一样隐隐作痛。
他们俩往停车场走,郭小芬低着头不说话,马笑中关心地问:“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的伤又难受了?”
“没什么……”郭小芬的神情漠然,“我只是在想,她们都走了,这座城市到底还能剩下谁?”
马笑中道:“你也别想太多,这么大一座城市,这么多的人口,进行租户清查,也是为了预防恶性犯罪,维护社会稳定。”
“我理解清查,也支持清查,我只想问一句话——为什么荷风大酒店E座那满满一栋楼的寄生虫没有一个被清查?!”郭小芬说着说着突然激动起来,“也许你看不起刘妍、董玥这些卖笑的,但她们至少是在出卖自己所拥有的全部价值来养活自己。而邢启贤、陶灼夭那些人呢?他们出卖什么?凭什么被清走的不是他们?!”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马笑中缩着个脖子,一副挨了女朋友训斥不敢还嘴的孙子样,大概是觉得这口窝囊气不能不出,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张嘴就开骂:“老耿,你管片儿有个定福里小区九号楼的房东收了一个女孩十二个月的房租,女孩住了仨月要走,那流氓不退人家租金,你管不管?女孩是谁?你嫂子她们家亲戚!你麻溜儿的把这事儿给我蹚平了,不然今后少跟在老子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大哥!”
马笑中挂断电话,望着郭小芬,一脸讨好的笑。
郭小芬没理他,大步向前走,走了几步回过头,见马笑中还原地杵着,皱起眉头,“你到底走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