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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没见赵法医,我们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博园的深处。在这里,有一座小小的平房,周围拉着蓝白相间的警戒带,站着几名携带单警装备的民警。好在这个萧条的花博园并没有参观者,因此也就没有围观者。
“目前推测的行为人,就是这个花博园的留驻工人,叫作王三强,45岁,单身。平时负责花博园的日常维护工作,就住在这里,政府包吃包住。”年支队说,“平时这里也没人,他就一个人生活,偶尔会出去买菜,其他时间都在这里活动。发现人,是花博园管委会的负责人,今天上午日常查问情况,但电话一直没通,就差一个科员来看看,发现王三强死在居住地了。”
“这么大的地方,就一个人维护?”我问。
“这里人很少,又是政府的免费公益项目,不收门票,花卉基本都可以自然生长了,他平时也就打扫一下园内的卫生。虽然花博园很大,但是他的工作量并不大。”年支队说,“问题是,我们在对这个非正常死亡现场进行勘查的时候,发现他的小屋床下,还有一具中度腐败的女尸。身份目前还不清楚,但是因为这里平时也没人来,藏尸在王三强的床下,考虑是和他有关系的女子被他杀死。而且王三强身上没有任何损伤,考虑是他杀人后服毒自杀。”
“特殊的现场环境,特殊的藏尸方式,看来年支队说的比较靠谱。”林涛穿好了勘查装备,和我一起走进了现场。
现场非常小,仅仅是一间房间而已,大约二十多平方米。除了卫生间被塑钢墙壁隔离开,就没有其他的功能区了。
进门后,就是由一个罐装液化气灶台和一台冰箱组成的厨房。厨房内侧,就是一张行军床,和一台电脑。床的内侧,有一个简易衣柜,没有柜门,里面凌乱地堆放着各种各样有些肮脏的衣物。
进房间,就闻见了一股臭味,还不是腐败尸体的气味,而是多双没有清洗的鞋子堆放在一个小空间里而发出的臭味。我不自觉地用手臂揉了揉鼻子。
行军床大概宽一米二,上面覆盖着不整洁的床单,床单的一边耷拉下来,把床底遮盖住,让人看不清楚。王三强躺在床上,淡红色的尸斑很清晰。
床头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和农具,是王三强平时工作的时候使用的器具。趁着林涛在对地面进行勘查的时候,我蹲在“工具角”的一旁,挨个观察着这些工具。
没有什么特殊的工具,无外乎是一些铁锹、扫帚、榔头、斧头什么的。
“不行不行,这个地面作为载体实在是太差了,什么也看不到。”林涛无奈地摇摇头,又拿起死者脱在床边的鞋子的鞋底查看。
“尸体没有任何损伤,我看过了。”赵法医指了指床上的尸体,说,“现场也没有任何搏斗的痕迹,或者说异常的痕迹吧,连血迹都没有找到。”
我一边蹲在勘查踏板上,掀起床单往床下看,一边说:“可是,王三强的这个尸斑,倒是不太符合常理啊。”
正常情况下,非失血死亡或者不是死后泡在流动的水里,尸体的尸斑都会比较明显。尤其是中毒,很多种毒物中毒的死者,都会出现尸斑暗紫红色等内窒息的征象。即便是一氧化碳或者氰化物中毒,尸斑虽然是鲜红色或者樱桃红色的,但也会比较浓重。眼前的王三强的尸体尸斑,倒像是失血一般,尸斑浅淡。
当然,尸斑这种东西,个体差异度也是不可小觑的,根据死亡原因、死亡过程、死后环境、人体肤色等等都会有较大的偏差,所以法医并不能仅仅根据尸斑的颜色、程度来推断死者的死亡原因。所以,赵法医也只是耸耸肩膀,表示自己并不能解释这个原因。
床下,是一具瘦弱的长发女子尸体。因为腐败已经发生,所以女子的面孔发黑,眼球突出,并不能看出她的真实年龄和样貌。但是根据这个夏季的温度和腐败程度来判断,她也就是死了三四天的样子。
“秦科长,园区的监控我都查了,居然没有几个是好的。而且夸张的是,连大门口的监控都是坏的。”程子砚调查完监控情况,来到小屋门口,和我说道。
“正常,监控的维护费用可不是一笔小数字。”我说,“这么大个园区,只有一个值班员,可想而知,也不会有人花心思来维护这里的监控的。”
“对了,背靠背,是什么意思?”大宝一边尽可能地歪着身子,探头进去给床底的尸体拍照,一边气喘吁吁地问道。
“哦,哈哈。”赵法医一笑,说,“那是开玩笑的,不是有一个鬼故事吗?说是床底有死人,就和床面上的活人背靠背了。那么,死人的鬼魂就会摄人魂魄,让活人天天做噩梦,最后死于精力的衰竭。”
“你是说,王三强藏尸的动作,把自己的命给摄没了?”我笑了笑。
“你们继续看吧,这园区,有卫生间吗?”林涛脸色苍白,侧身走出了小屋。
“所以说,这就是个鬼故事而已。”赵法医看着林涛走出小屋,理解地笑了笑,说,“不过,根据调查,这两天王三强出园区在附近市场买酒买菜的时候,有人反映他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太正常了,杀了人,能不魂不守舍吗?”我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拽住床底尸体的衣角,将她拖了出来。
“床底的腐败液体印记和尸体的外形高度吻合。”赵法医说,“说明尸体发生腐败的时候,就已经在床底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么大一个没人的园区,在哪里藏尸体不好呢?非要藏在自己的床底下?”我在赵法医的帮助下,把女性尸体抬出了床底,平放在勘查踏板之上。还行,刚刚从极端的现场环境出来,居然对眼前这个已经开始向巨人观发展的尸体的气味不太敏感了。
“难道,这个王三强有什么癖好?”赵法医说着,和我不约而同看向了女尸的裤带。
还好,我们的担心多余了,这具女尸衣着完好,并没有遭受侵犯的迹象。
“王三强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是这女的,肯定是颅脑损伤了。”我压了压女尸的额颞部,感受到了骨擦音<a id="jzyy_0_10" href="#jz_0_10"><sup>(8)</sup></a>,这说明死者的颅骨有骨折。既然颈部、口鼻都没有损伤,就不像是机械性窒息,而除了头皮有个创口之外,其他身体各部位都没有明显的损伤痕迹,这说明死者死于重度颅脑损伤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我按照法医尸表检验术式,对这具在床底下还没有接受过检验的尸体进行了一遍检查,得出了上述的结论。另外,我还对女尸的衣着进行了仔细的检查。果然和看到的一样,她的衣着并没有任何异常,不像遭受过性侵。
“这个屋里,没有一样女性用品,是不是说明,这个死者并不是在这里居住呢?”陈诗羽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小屋的门口,打量着屋内,说道。
这个分析倒是非常有理有据,也给了我很多启发。开始我觉得这是感情纠纷,但现在看起来,最有可能的,还是招嫖之类的纠纷。
也就是脑内一闪的可能性,却很快就被我的检验结果否定了。
我在对女尸进行衣着检查的时候,从死者的牛仔裤前口袋里,掏出一个佳能相机镜头盖。
“镜头盖?”赵法医说道,“难道她是个摄影师?”
3
汀棠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内,只剩下几名法医正在忙忙碌碌。
除了林涛和程子砚去对现场提取的物证进行进一步检验之外,陈诗羽则乘坐韩亮的汽车,配合当地警方寻找女尸的尸源。
按照赵法医的介绍,这个花博园现在门可罗雀,而会经常来这里的,通常是帮助他人拍摄婚纱照、艺术照的摄影师。而在拍摄时,将镜头盖装入口袋这一动作,非常强烈地提示了死者就是一名摄影师。
就是依据这一线索,陈诗羽决定在现场周边的街区进行走访,调查附近的摄影门店和摄影工作室,从而寻找那个失联的摄影师。
“处女膜完整,会阴部无损伤。”大宝按照尸表检验规则,正在对女尸进行尸表检验,“看来,排除了性侵杀人了,会不会是因情杀人啊?”
“一个没有过性行为的女孩,和一个四五十岁的光棍穷大叔谈恋爱,这个倒是挺稀奇。”赵法医一边用手术刀刮去死者的长发,一边说,“死者头皮下有波动感,考虑帽状腱膜下出血。”
我正在检查女尸的衣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如果一定要说有问题的地方,就是死者的两只运动鞋的鞋跟处,似乎有一些比较新鲜的擦划痕迹。我正对着那些擦划痕迹发呆,听赵法医这么一说,于是转身去看。
虽然腐败,但尸体的状态还不至于让人误诊一些关键的损伤。女尸的头皮下,确实有显著隆起,触之有波动感。
帽状腱膜位于颅顶,与颅顶的骨膜疏松结合,这也是头皮可以和颅骨之间相对滑动的原因所在。帽状腱膜对头颅有很重要的保护作用,但是一旦帽状腱膜下出血,由于其下疏松,无法压迫止血,则会导致大量出血,并向周围扩散,形成波动感。和头皮下出血不同,帽状腱膜下出血从外观来看,没有明显的局域突起,只是相对有大块隆起并有波动感。而且,一般直接击打,是很难造成帽状腱膜下出血的。通常是由于对头发的撕扯而导致。
“看来死者生前,是有过一番搏斗的。”我的脑海里,出现了扯着头发厮打的画面,“只不过这个打斗过程,不太雅观。”
“衣着有什么线索吗?”赵法医刮完最后一刀,眼前的女尸青色的头皮完全暴露了出来。这熟练的刮头发的手法,没当过几年法医,还真做不好。
我指了指物证台,说:“除了镜头盖,就是一百多块钱,其他什么也没有了。原本我还以为能找到个车钥匙什么的,进一步缩小范围。”
“那就看看吧,这个损伤可不简单。”赵法医用手术刀尖指了指女尸的头颅。
确实,这颗头颅上的损伤还真不少。
在现场的时候,虽然有头发的阻隔,我们还是能看得到死者的额颞部有一个条形的挫裂创。创口内可以看到组织间桥,这说明致伤工具是一个条形的钝器。这样的损伤虽然出血量并不大,但毕竟还是会有出血的。尤其是在工具击打的时候,势必会造成喷溅状的血迹。可是,现场的情况我很清楚,并没有发现类似的血迹。
此时,刮去了头发,我们发现死者的顶部还有两处形态基本相同的挫裂创。我看了看创口周围,有明显的镶边样挫伤带,这说明致伤工具是个比较规则的条形钝器。
同样印证上述结论的,还有死者头皮上暗红色的挫伤。在规则工具打击人体的时候,有可能会形成和工具横截面一致的皮下出血,我们法医也称之为挫伤。所以,在对尸体进行检验的时候,那些皮肤上显现出来的规则的痕迹,也会是法医推断致伤工具的重要依据。在绝大多数时候,一旦出现这样的印记,法医是很容易判断出工具种类的。可是,在这具尸体上,虽然这样的皮肤痕迹有十几处,但我依旧不清楚致伤工具究竟是什么。
“这是什么东西?”赵法医用手指在死者头皮上的印记上比画着,说,“看起来,这应该是一个腰长很长、底长很短的三角形。”
我左右转着角度看着损伤,赵法医说的不错,挫伤的痕迹由宽至窄,像是一个三角形或者梯形的长条形工具。
“木质的,还是金属的?”赵法医说。
“这个要看颅骨骨折的情况来判断。”我一边说着,一边似乎发现了什么。
虽然尸体腐败会形成绿色的腐败液体,但是此时我发现死者头皮创口旁边黏附的这些绿色痕迹并不像是由腐败而产生的。毕竟,伤口周围的软组织颜色还没有发生变化。既然不是腐败液体,那么就应该是黏附在创口上的附着物了。而这个附着物,如果排除现场污染,则极有可能是工具上的附着物转移过来的。
我用手指抹了一些绿色的物体,然后在一张白纸上蹭了下来。感觉上,这些绿色的东西是颗粒状的。
我的脑海里,瞬间开始翻滚着那个工具角里各式各样的工具。
我还在思考着,赵法医已经熟练地打开了死者的头皮,暴露出了她的颅骨。虽然她的头皮上损伤很复杂,但是头皮下则不那么复杂了。三处头皮创口的下方,只有一处颅骨骨折,只是这一处颅骨骨折的位置不好,在“翼点”(我们通常说的太阳穴)附近。这一处骨折,直接导致了颅骨下方的脑膜中动脉前支破裂,造成了不小的一块颅内出血。
打击太阳穴容易致命的原理也就是这样了,因为翼点的颅骨比较薄,容易骨折,其下又有重要的脑内动脉经过,一旦骨折就容易波及血管,造成迅速的颅内积血。看起来,虽然死者头部多处损伤,但都不太重,致命的一处,也不像是有意为之。
不过我的关注点也不在这里。我仔细观察了死者翼点的骨折形态,发现了两个问题:一是骨折断端处,也可以看到墨绿色的痕迹。这就更加说明了这绿色的物体,是从致伤工具上转移下来的。二是骨折的断端,有骨质压迹,这是法医判断致伤工具是金属还是木质的一个重要依据。可以将骨质上形成压迹的,一般都是金属打击物。
“你说这绿色,会不会是油漆啊?”大宝见我不断地在白纸上摸索着这些绿色的物体,好奇地问道。
我摇摇头,说:“油漆转移,一般都会和骨质结合紧密,而且是片状的,很少会是这种说不清是液体状还是颗粒状的东西。而且,现场似乎没有符合形状、性状和表面附着物的工具。”
说完,我陷入了思考。
一直到大宝和赵法医完成了接下来的尸体解剖工作,我也没有想明白自己郁结于心中的疑问究竟是什么。
女尸上,除了头部的损伤,右腕部还有几处青紫,类似于抵抗伤。其他的,就没有什么发现了。但我们还是对死者的个体特征进行了分析,这个女人,大概二十岁出头,身高160厘米,体型瘦弱,小时候行过肠疝气的手术。
为了节约时间,我们留下大宝缝合女尸的切开口,我和赵法医开始对王三强的尸体进行检验。虽然DNA检验结果还没有出来,还没有确定王三强的身份。但是从照片和样貌比对,应该正是此人不错。
在现场的时候,我们就对王三强的尸表进行了一番检查,没有任何损伤。此时在解剖室里,灯光充足的情况下,我又对尸体进行了一遍检验,防止有在现场没有发现的细小损伤或者是针眼之类的痕迹。可是,和现场检验结果一样,他的身上确实毫无损伤,即便是手心、关节这些容易受伤的部位,也没有发现任何损伤。
既然没有损伤,又没有窒息征象,那么从尸表上看,窒息、外伤、电击等等死因都一应排除了,现在最有可能的是疾病和中毒。
“毒化结果不知道出来没有。”赵法医一边打开死者的头皮,准备开颅,一边说,“我在现场抽血的时候吧,挺难的,废了半天劲,才抽出半管子血,也不知道够不够。”
听赵法医这么一说,我又去按了按尸体背侧的尸斑。尸斑不仅呈现的是淡红色,而且很容易按褪色。
我一边扶着死者的头颅,配合着赵法医用开颅锯开颅,一边摸索着尸体那有些苍白的口唇,想着什么。突然,解剖室的电话铃声响起。刚刚缝合完尸体的大宝摘掉了外层的手套,接了电话,然后一脸茫然地说:“DNA那边身份确证了。还有,毒化检验除了检出不多的酒精以外,没有其他的毒物。”
“哟,不是服毒自杀啊?那就估计是疾病了。难道,背靠背的鬼故事还是真的?”赵法医对毒化的结果并不意外,反而打趣道。作为法医,当然不会相信鬼故事,但对死者的任何死因也都不会感到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