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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餐馆老板的证词,是佐村恭介主动走到纯一这边来的,当时纯一只是一脸困惑地看着佐村恭介。佐村恭介对纯一说:“我讨厌你看我的眼神!简直就是看罪犯的眼神!”总之是想挑起事端。
后来二人又对了几句话,然后就争吵起来,而且越吵越厉害。不但言辞激烈,而且逐步升级。在写给检察官的书面材料里,根据纯一的证词,佐村当时说的话的主要意思是“你认为我是乡下人,瞧不起我”。当纯一知道了佐村恭介是千叶县人时,为了让对方冷静下来,还说起自己在高中时代对家里谎称跟朋友一起去旅游,去过千叶县房总半岛外侧的中凑郡。没想到这样一说更是火上浇油。原来,佐村恭介正是从中凑郡出差来东京的。
“你这浑蛋!”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了佐村骂纯一的这句话。骂完以后,佐村劈胸抓住了纯一的衣襟。老板为了制止二人打架从柜台后面跑了出来,但还没等他跑到纯一的餐桌,二人已经你来我往对打了好几拳,有的证人说是打了十拳以上。先出手的是纯一。纯一在口供记录里说自己是“为了挣脱对方,只好出手”。
老板赶到时,已经无法把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分开了。在后来的审判中,老板的证词是这样的:“企图伤害对方的应该是被害人,被告人看起来只是为了离开现场拼命挣脱。”
后来,纯一终于成功地摆脱了佐村。但是佐村又要从正面抓住纯一,于是纯一一边怒骂着“你这浑蛋!畜生!”一边用头、右肩和右臂撞向对方。佐村突然遭到纯一的撞击,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去,结果被一只矮凳子绊住双脚,身体腾空而起,后脑着地倒在地上,造成头盖骨骨折和脑挫伤,救护车赶到十一分钟以后不幸死亡。
事件发生后,纯一也不用老板制止他逃走,只是呆呆地留在现场等着警察到来。最终纯一以伤害致死嫌疑的罪名被逮捕。
看到这里,南乡掐灭香烟,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尽管他知道自己的表情太不谨慎了,但无法控制自己。
这是一起由吵架引起的典型的伤害致死案件。只有那种运气不好的人,才会卷入这种事件。从公诉事实来判断,量刑为有期徒刑两年可以说重了点,判个缓期执行也不奇怪。也许法官把纯一高中时代被警察辅导过的经历跟这次事件联系在一起了。检察官为了达到影响法官心证<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的目的,最初在法庭上陈述犯罪事实的时候就详细地叙述了纯一那次离家出走的事,并暗示那次离家出走跟这个案件有关。
尽管如此,也可以说法官的判决是公正的。通常,在伤害致死案件的审理中,争议焦点在于是否为正当防卫,或者被告人是否有杀人意图。如果被认定为正当防卫,被告人就会被判为无罪;如果被认定为有杀人意图,就会定为杀人罪,量刑重得多。在法律条文上,杀人罪是可以判死刑的罪。
就纯一的情况而言,审判中最大的争议焦点是他的背包里有一把猎刀。虽然这对纯一来说是相当不利的证据,但纯一在父亲的工厂里帮忙,平时干活时很多的细活都需要使用小刀,而且这把刚买的刀还包着商店的包装纸,一直在背包里装着没拿出来。辩护律师说:“如果有杀人意图,被告人肯定会使用那把刀。”辩护律师的主张不仅得到了法庭的认可,而且在立案阶段关于违犯刀枪法的追诉也被免除了。
检察院方面竭尽全力反击。他们让被害人的父亲佐村光男作为证人出庭,拿出餐厅的小票作为凭据,说被害人只点了两杯兑水的日式烧酒,根本没喝醉,不能认为醉酒是吵架的原因。的确,被害人醉酒程度很轻,这通过对尸体进行司法解剖时测定血液中的酒精浓度也得到了证明,但是这并不能成为左右审判结果的证据。
结果,法院经过三次开庭审理,宣布加上判决前拘留的一个月,判处三上纯一有期徒刑两年。
南乡看了一阵《服刑记录》以后抬起头来,开始回忆纯一服刑一年零八个月期间在狱中的表现。
南乡对229号囚犯的总体印象是:不计较个人得失,性格纯朴笨拙。仔细看了《服刑记录》以后,这个印象越来越强烈了。纯一的脸上依然留着少年时代的影子,一双眼睛透出的神情好像总是在一心一意想着一个问题。上高中时发生的离家出走十天的事情,大概也是因为一心一意地想着女朋友吧。
现在,南乡想起了半年前的管教官会议。纯一拒绝与教诲师见面,问他为什么,他回答说:“我不依赖宗教,我要用自己的脑子思考。”结果纯一给负责他的管教官留下了狂妄自大的印象。会议上有人提议以反驳管教官为由处罚他,但是由于南乡的反对,这个提议被否决了。从这件事开始,南乡注意上了这个叫三上纯一的229号囚犯。
后来,通过《服刑记录》了解到的奇妙的偶然,使南乡下定了决心。
纯一上高中三年级时带着女朋友离家出走以后去的那个地方,在同一时间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事件。
最终确认之后,南乡对于最合适的人选,已经不再犹豫了。
南乡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东京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号码。
“我这边都准备好了,”南乡低声告诉对方,“就这一两天,肯定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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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松山监狱到东京只有四个小时的路程。可是在这短短的四个小时里,出狱的喜悦接二连三地从纯一心底涌上来,连喘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首先让纯一感到吃惊的是,自己住过的监狱的围墙竟是那么矮。五米高的水泥围墙看上去怎么那么矮呢?自己从监狱里面看它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高耸入云,遮住了整个天空。
宽阔的马路也让他惊得目瞪口呆。在开往机场的出租车里,纯一贪婪地看着车窗外松山市的街景。一座座高楼大厦好像要向他倾倒下来似的,让他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昨天在接受最后一次出狱教育时,他来过松山市,那时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刚刚过了一夜,对松山市的印象就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如果就这样坐出租车回东京的话,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到达机场办完登机手续以后,俊男问纯一:“想喝点酒吗?”纯一摇摇头,立刻答道:“我想吃甜的。”
父子二人走进咖啡馆,点了法式水果布丁和巧克力芭菲等甜点。
看着狼吞虎咽吃甜点的儿子,父亲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纯一吃饱了。吃饱以后他开始四处乱看周围年轻的女人。现在是6月,正是女人们穿着单薄的季节。从咖啡馆出来到上飞机之前,纯一不得不一直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
上飞机以后,纯一被剧烈的腹痛袭扰,肠子在腹腔里翻滚,疼痛难忍的他去了好几次厕所,狼狈不堪。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以麦饭<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为主食。长期以来只摄取最低限度卡路里的消化系统,由于刚才那顿甜食的攻击,引起了恐慌。尽管如此,纯一还是很高兴的。仅仅是能够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单人卫生间里排便,就像做美梦似的。
父子二人在羽田机场下了飞机,坐电车直奔大塚。到了东京都内,又换上环绕东京市中心运行的山手线,在位于西北方向的一个车站下了车。车站附近就是繁华的池袋,走着去都不会觉得太远。
纯一还没见过这边的家。半年前他从父母的来信中得知,家已经搬到这边来了。但是,他故意没问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家,而是将其作为出狱后的一个期待埋在了自己心里。在一个陌生的街道里生活,对于一心想告别过去、重新做人的纯一来说,感觉就像给了他一个美好的未来一样。
走出大塚站的检票口,纯一眺望着面前的环行交叉路口和呈放射状的道路。到处都是银行、商务旅馆、高档餐馆和快餐店,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很多。看着眼前充满活力的城市,纯一非常兴奋。
但是,也许是因为进入了住宅区的原因吧,纯一跟在俊男的身后刚走了五分钟,周围就突然静了下来,甚至给人几分寂寥的感觉。又走了十分钟左右,纯一心情沉重起来。他怀疑自己没有意识到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继而从他的内心深处,涌上来强烈的自责之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低着头走路了。
离家越来越近,说话越来越少的俊男终于开口说话了:“前面那个路口拐弯就是咱家。”
转眼之间父子二人拐过弯去,映入纯一眼帘的是抹了砂浆的黑乎乎的墙壁。在常年的风雨侵蚀之下,墙壁上有很多明显的黑色条纹。没有院门,临街的一扇小门告诉人们那就是这所房子的入口。建筑面积只有六坪<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虽说是一所独门独户的小楼,但也太寒酸了。
“进去吧!”俊男低着头说,“这就是你的家。”
纯一忽然觉得自己让父亲担忧了,于是他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走进了家门,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我回来了!”纯一大声打着招呼拉开了门。一进门就是厨房,母亲幸惠正在往盘子里盛色拉,她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盼望已久的重逢的喜悦,使母亲那双眼皮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母亲的脸圆圆的,眼睛与眉毛之间的距离很近,神色坚毅,这特点被儿子遗传了。
“纯一!”幸惠一边用围裙擦着双手,一边慢慢向门口走过来。眼泪顺着她的面颊哗哗地往下流。
看着变得衰老的母亲,纯一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不过他竭力控制着自己,没有从表情上流露出来。
“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纯一说,“我终于回来了。”
纯一和父母一家三口的庆祝晚宴不到下午5点就开始了。在一楼只有六叠大小的房间正中放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摆着牛肉、烤鱼和中式炒菜等三种主菜。
纯一没看到比自己小八岁的弟弟明男,觉得很奇怪,但他决定在父母谈到弟弟之前什么也不问。
俊男和幸惠最初说话很少,大概他们都不知道应该对有前科的二十七岁儿子说什么好吧。一家三口零零星星地对话,总算落到了纯一的将来这个话题上。
纯一想明天就去父亲的工厂“三上造型”干活,但是父母都劝他先休息休息,过一个星期再去。纯一听从了父母的劝告。他并不是想毫无目的地闲逛一个星期,因为他看着这个黑黢黢的所谓的新家,察觉到家里一定发生了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吃完饭,幸惠带着纯一上了二楼。踩着陡得不能再陡的咯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二楼,看到的是被短短的走廊分开的两个日式房间。
拉开推拉门,看到自己的房间只有三叠大小,纯一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出狱后的喜悦完全消失了。这间屋子的面积跟监狱里的单人牢房一样。
“小了点,没问题吧?”幸惠用明快的声音问道。
“没问题。”纯一点点头,放下从松山监狱带回来的运动背包,坐在了已经为他铺好的被褥上。
“你别看这房子看起来不怎么样,住着可方便了。”幸惠站在门口笑着说,“虽然旧一点,但哪儿都不用整修,打扫起来也省事。”
但是,幸惠的话越多,越能让纯一听出她是在拼命压抑着跟她表情完全相反的悲伤。
“离车站远,不用担心噪声。买东西的话,走十五分钟就到商业街了。阳光也算充足。”幸惠停顿了一下,轻声嘟囔了一句,“就是比以前的家小了点。”
“妈,”纯一想换一个话题,因为他担心母亲会再次伤心落泪,“明男呢?”
“明男离开这个家了。一个人租了一间公寓。”
“能把他的地址告诉我吗?”
幸惠犹豫了一下才把明男的地址告诉了纯一。
下午6点多,纯一拿起写着明男地址的纸条离开了家。
虽说夏至快到了,但这个时间天还没黑。尽管如此,纯一自己一个人在街上走还是感到忐忑不安。一个原因是他觉得来来往往的汽车行驶速度异常快,还有一个原因是假释出狱的犯人特有的问题。他还有三个月才能刑满释放,在这三个月里,哪怕只是触犯了只会被处以罚款的法律,甚至连违反了交通规则,都要重新被关进监狱。他还必须随身携带通称为“前科卡片”的联络卡片。这张让纯一感到非常沉重的卡片,就在他胸前的衬衣口袋里。
弟弟住在东十条,加上换车的时间,坐电车二十分钟就到了。那是一栋木结构的二层楼公寓。顺着外挂楼梯上去,最里面就是明男的房间。纯一敲了敲房门,里边的人很随便地问了一声“谁呀”,就向门口走过来。那是已经有一年零十个月没听到过的弟弟的声音。
“明男?是我。”
纯一在门外说完这句话,就听到里边的人好像停下不动了。
“开门让我进去行吗?”
里边的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把门拉开了一道缝。门缝里露出明男那酷似父亲的贫寒相的脸。
“你来干什么?”明男瞪着纯一,怒气冲冲地问道。那是弟弟真生气时的表情。
一想到弟弟生气的理由,纯一有点心虚,但还是问道:“我有话跟你说,能不能让我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