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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与地下

呼家堡的“新村”分地上和地下两种。

地上的“新村”,是活人住的。一栋一栋,都有牌号。

地下呢,是死人住的。一列一列,也有碑号。

这是呼天成的又一伟大创举。

“文革”时期,到处都在破“四旧”,破着破着就破到了死人的头上。上头一声令下,让村村都平坟。于是,那些先人们的坟墓都一个一个平掉了,先后种上了庄稼。原来村里呼、刘、王三大姓,有三块很大的墓地,全部平掉后,村人们也就没了上香烧纸的地方。一到清明,媳妇们也就马马虎虎随便找个地方烧一烧,表示一下意思。“文革”以后,风声不那么紧了,看邻村都把先人的坟头又一一竖起来了,呼家堡人也想这样做,却又没人敢,后来呼、刘、王三大姓的老辈人就找了呼天成,说了“祖先”的事情。那时,呼天成正领着村人集中精力建新村呢,顾不上,就说:“这事我记着呢,让我想想。”等地上的新村有了眉目以后,在一天夜里,呼天成忽发奇想,说咱干脆也建一座“地下新村”,让走了的人到阴间也过过这集体生活,省得他们死后寂寞。这话说了,呼、刘、王三姓的老辈人面面相觑,可一时也提不出反对的意见,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地下新村”的阴址,是呼天成亲自带人去选的,选来选去,选在了西岗上。西岗是一块朝阳的荒地,就是不上水。呼天成看了,说这地方好。这个地方,既不占好耕地,阳光又充足,八面采风,是个好地方哇。于是,这事就定下了。

可是,到了迁坟的时候,又出事情了。首先,呼、刘、王三大姓的意见就很难统一。由于坟已平过多年,好多人竟然连先人的姓名都记不清了。呼、刘、王三姓,是按姓氏排呢,还是按辈分排呢?众说不一。老辈人说,总得有个规矩吧。其他杂姓的人,就更麻烦了……结果,争来争去,谁也不服谁。他们争的时候,呼天成一直不说话。到了最后,人们说,就让天成定吧。于是,又是呼天成定下了一个原则。他说,既是“新村”,就得有“新村”的样子。就按号排吧,各姓按各姓的埋,统一排号,村里统一立碑。

在西岗上,呼天成让人专门拉了一道砖砌的花墙,栽了几行松柏,又砌了一道大门,还在大门前边搞了两个石狮子,门的上方书四个大字:地下新村。碑呢,是统一用水泥板制的。不管怎么说,先人归位的时候,好歹有个“身份”了。这“身份”对先人们来说,就是一个编号。其实,迁坟时,好多棺木打开以后,里边已经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有的只剩下一片布,有的是还剩两块碎了的骨头,有的甚至连骨头也找不到了,只是一些沤坏了的木渣。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是,一门一门,一姓一姓的,谁是谁呢?记忆力好的,仅是能记住个大致方位,也弄不十分清楚,你说是你五叔,他说是他六爷,还有的说怕是俺四奶奶吧?……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迁过去了。

结果,迁到“新村”这边的,顶多只能算是先人们的灵魂了。在这里,每个灵魂都成了一个编号,从001开始,接下去是002,003,004……一直排下去了。排着排着又排出事情来了,刘家祖上有一个人,是解放初期被镇压的;王家也有个人,是抗美援朝时牺牲的。于是,王家的人就说,俺土成爷是个烈士!咋能跟刘老茂弄一样呢?刘家人说,人都死了这么多年了,骨头都沤成灰了,还论这论那哩?王家人说,咋能不论呢,烈士啥时候都是烈士。结果,争来争去,还是呼天成一锤定音,说:这样吧,凡镇压的,就不说了;凡烈士,就加个红星,以示有所区别。

先人归位后,头一年过清明,村里的女人们就一拨一拨地站在“地下新村”里吆喝:“咱爷是多少啊?”

这边就有人大喉咙喊:“咱爷是175,咱奶是143!”

那边说:“咋差着码哪?”

这边说:“咱奶走的早!也不知是不是咱奶,弄混了。就那吧。”

还有人叫道:“287是咱爹,还是咱娘?!”

那边就急喊:“三叔,那是咱三叔!”

后来,呼天成说,咱也别搞封建迷信这一套了。到了清明节,村里集体送两个花圈,悼念悼念,让他们“联欢”吧。于是,也就没人再去送“纸钱”了,就让他们自己“联欢”。

这样,久而久之,在祭祀先人时,数字的记忆就渐渐地大于了血脉记忆。不知为什么,人们一说到死去的人,就不由得想起了“地下新村”里的碑号,那些数码字立时就在脑海里出现了。一提起来,就是“几几、几几”。

其结果是,在呼家堡,辈分和姓氏的力量自然就淡了许多。

可谁也料想不到,死人一旦有了区别,活人就也想“区别”一下。对这件事,反映最强烈的竟然是八圈!

这年冬天,八圈病了,他病得很重。头两天,还有人见他拄着棍在菜地里挑粪呢,没几天的工夫,人已经下不了床了。论年纪,八圈已算是高寿了,他这人看上去病恹恹的,竟活了八十多岁。因为八圈一辈子没有结婚,算是孤寡老人,他虽一个人住,生活呢,该是由村里管的。八圈一生病,就对人说:“古人云,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不找自己去。看这劲儿,我活不了几天了。能不能让我见见天成?”人们就劝他说:“圈爷,有啥你说了,该看病看病。呼伯太忙,你见他干啥?”他说:“我就一个要求,让我见见天成。”可那段时间呼天成太忙,一直没有空儿。于是,八圈就开始“上书”了。他躺在病床上,就接二连三地让人代笔给呼天成写信。每次“上书”,他就瞪着两眼,郑重其事地口述道:尊敬的天成……第二封又改成:敬爱的天成同志……第三封是:最最最敬爱的天成同志,我是快要死的人了……

就这么一连写了三封,有天晚上,呼天成果然看他来了。看见呼天成的时候,八圈两眼一亮说:“天成啊,你可来了。”

呼天成走到床前,笑着说:“圈叔,你的信我收到了。咋样啊?让大夫再来给你看看吧?”

八圈说:“不用看。天成啊,我不中了。有句话,我想给你说说……”

呼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那么悲观,人嘛,都有老的时候。有啥话你就说吧。”

八圈的手抖抖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张纸,他抖着手里的那张纸说:“天成,你看看,我可是平反了呀。县剧团早就给我平反了。这儿有红头文件,正式的。”

呼天成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圈叔,我知道你平反了。有啥事你说吧。”

八圈喘了口气,说:“我这前半辈子,唱了半辈子的戏;后半辈子,挑了半辈子的粪,也算是给人民作了贡献了……”

呼天成说:“那是,那是。贡献还不小哪。”

八圈说:“那我现在算是……‘人民’了吧?”

呼天成笑着说:“当然是人民了。不是人民你是啥?”

这时候,八圈的脸微微地红了,那红像姑娘似的,竟带着一丝羞涩。八圈说:“那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呼天成说:“圈叔,你也不用吞吞吐吐的,有啥要求你说。”

八圈小心翼翼地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进那‘地下新村’的时候,能不能赐我几个字呢?”

呼天成说:“啥字?”

八圈说:“你看,我是个唱戏的,一直唱旦儿,我有艺名……到了那边,我还想,还想给大家唱两口。”

呼天成笑着说:“那好哇。你说吧,啥字?”

于是,八圈像孩子似的祈望着呼天成,说:“你看,那碑上,能不能给我书四个字:人民艺人。”

立时,呼天成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他笑着说:“圈叔,你的要求不低呀。”

八圈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他急急地说:“你看,你看,我是‘人民’吧?你刚才还说我是‘人民’……”

呼天成说:“圈叔,你是人民不假。我啥时也没说你不是人民。可这‘人民艺人’……这这,我看就算了吧。”

八圈眼巴巴地说:“天成,你看,我唱了大半辈子戏,这总该是真的吧?”

呼天成点了点头:“真的。”

八圈说:“那我算是艺人吧?”

呼天成说:“艺人,你是艺人。”

说着,八圈哭了。八圈抖着手里的那张纸,呜咽着重复说“你看,恁都说我是‘人民’,这,我又是个艺人……我都平反了,红霞霞的章盖着,这又不是假的?你都不能赐我四个字……”

呼天成说:“圈叔,你要别的什么我都能答应……”

八圈说:“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这四个字……”

呼天成说:“圈叔,不是我不依你。这四个字太重了,没有先例呀。要是给你书了,别人书不书?这事,只怕得商量商量……”

八圈迷迷离离地说:“早些年,我红着呢。那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红。到一个村里给人唱戏,人黑压压的,有人躲在台子板下,从缝儿里抠我的脚……走的时候,大闺女小媳妇跟一群,送出十里开外,他们都叫我‘十里香’,还有人叫我‘浪半城’,这都是真的……”

呼天成背过身去,一声不吭。

这时,旁边有人提醒他说:“圈爷,你别说了,那是旧社会……”

八圈仍迷迷糊糊地说:“旧社会我唱戏,新社会我还是唱戏,就是词儿不一样。阳间我能唱,到阴间,我都不能唱戏了?”

呼天成仍是沉默不语。

八圈见呼天成不说话,就说:“天成啊,我就要这四个字,恁商量吧。我等着,啥时候商量好了,我啥时候闭眼……”

呼天成叹了口气,终于说:“那你等着吧。”

在此后的时间里,八圈就一直等着。他瞪着两只眼,怔怔地望着屋顶,半晌了才出一口气,但只要有人来看他,他就急煎煎地问:“批下来没有?”

“人民”评议会

八圈是五天后咽气的。

在这五天时间里,有一次村里开干部会,呼天成还是把八圈的要求提出来了。他说:“八圈有这个要求,大家议一议吧。”

村秘书根宝说:“人都死了,要那干啥?”

有人说:“那是灵魂。报上说了,‘灵魂’是大事!”

副村长呼国顺说:“叫我看,人死如灯灭,两眼一咯叽,其实是啥也不啥。这人呢……”

呼二豹说:“鸟!不就是四个字吗?那算个。”

有人马上打断他:“那是四个字吗?那是荣誉!”

听人这么一说,呼二豹立即改口说:“就是,圈爷这人,娘娘们们儿的。娘娘腔不说,走路还一扭一扭,指头还老翘着,浪不叽的,没个男人样!听我爷说,他年轻时,是个棉花锤,走一路弹一路,到哪都勾人家女人,好串个小场,嗨,愣是有人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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