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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孙贾的祖上曾经很显赫,可到了他爷爷这一辈,已经破落。和大多数满族后人一样,消费祖荫的结果,是三餐不继,穷困潦倒,还要摆皇亲贵胄的臭架子。乌孙贾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读了几句书。满族毕竟人少,只要稍稍读过几句书的,便会加以重用。乌孙贾根本没有参加过科举,却受到了眷顾,被外放为黔阳县令。
乌孙贾当黔阳县令的时候,恰好是王顺清捐到洪江汛把总的时候。虽说乌孙贾是七品,王顺清也是七品,可王顺清放得下架子,对乌孙贾恭敬有加,就像对待祖人一般,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任职三年,政绩平平,离任时,相关考绩官员,都不知怎么写乌孙贾考评结论。但他毕竟是满族,又是读过书的,朝廷对他开恩,将他放在长沙府,任了个闲职,一混就是好几年。他都觉得没有信心了,想找个关系调进京城,或者到别处任个实职,哪怕仍然是七品县令都好。没想到裕泰到湖南任巡抚,需要重用满人,而整个湖南,满人没有几个,乌孙贾便受到提拔,担任了三个月从六品州同,然后直接升为从五品知州。裕泰巡抚湖南的时间不长,很快便巡抚江西,然后又回到湖南,还是担任巡抚。这一次,乌孙贾就升为了从四品知府,到了宝庆府。
黔阳是乌孙贾官场的起点,也是他的粮仓,不断从黔阳从洪江获得利益,王顺清就是他的一个利益输送点。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自己家里招待王顺清。
两人坐下来喝酒,谈的自然是黔阳县令古立德。
乌孙贾说:“看来,我最初的担心是多余的。古立德是因为那个禁烟折子,得罪了人,被贬的。”
王顺清说:“可有一点,我不明白啊,既然被贬,为什么没有降他的品秩?”
乌孙贾说:“我们分析过,很可能是皇上口谕的时候,没有提到,吏部票拟的时候,又不好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再去问皇上,就这么含糊其词地发了。”
王顺清暗想,还有别的可能吧?就算皇上口谕没有提到,票拟还要通过军机处吧,难道军机处也没有发现这一点?相反,无论是吏部票拟的时候还是军机处审核的时候,明确古立德的品秩,都不会受到苛责。
乌孙贾说:“所以嘛,你不用担心了。这个古立德如果不识相,立即让他滚蛋。”
要任命谁当县令,王顺清没有办法,可要一个县令滚蛋,王顺清的手段还真是多。这些年,他和乌孙贾一起,搞走了好几任县令。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谁和他这个地头蛇作对谁倒霉。当然,王顺清也清楚,许多事不能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在这个场里混,哪个官员不是一屁股的屎?你能有办法把别人屁股里的屎露给上司看到,别人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剿匪。”王顺清说。
“就是剿匪。”乌孙贾说,“古立德不是叫嚷着剿匪吗?不是在搞什么民团吗?就让他去剿匪。匪是那么好剿的?只要他出错,这个官,他就当到头了。”
王顺清想,这倒也是。做多错多,只要你想做事,没有不出错的。何况,更多的时候,同一件事,在这些人眼里是对的,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错的。对和错不在于标准,千法万法,最大的法,还是上司的看法。
乌孙贾将话锋一转,问:“你那边,都了解到些什么情况?”
王顺清说:“表面上看,古立德纤尘不染,但我和顺喜估计,他可能更贪。”
乌孙贾盯着王顺清看了好一会儿,问:“你们的判断从何而来?”
“胡不来。”王顺清说,“前几天,胡不来一个人来了洪江,插手洪江民团的事。以我看,他抓民团是不是准备剿匪,我说不定,他想从中大捞一笔,完全可以肯定。”
乌孙贾:“你怀疑古立德装出一副清官的姿态,其实暗中指使师爷胡不来大肆捞钱?”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解释。”王顺清说。
乌孙贾略想了想,认为这个判断的可信度不高。对于古立德的情况,他已经多方打听,祝春彦和他是同科进士,以及祝春彦收了胡不来大笔钱等于把师爷这个位置卖给胡不来这件事,乌孙贾也是一清二楚。胡不来若是想尽快把这笔钱赚回来,属于人之常情。相反,刚刚上任,古立德便让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大肆贪腐,可能性非常之小。
“胡不来贪就好办。”乌孙贾说,“既然他贪,你要给机会让他贪,还要配合他贪。”
王顺清看了看乌孙贾:“大人有计划了?”
“这个事不用急。”乌孙贾说,“你现在,要尽量做到支持古立德,让他觉得你非常支持他的工作。”
王顺清之所以到宝庆找乌孙贾,除了打听一些与古立德有关的消息外,还准备向乌孙贾汇报一些事,包括胡不来想敲马家竹杠的事。听了乌孙贾的话,他倒是觉得,有些事不用说了,现阶段,胡不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要将此认定为古立德的意思。
回到洪江,王顺清立即做了一件事,把马智能抓了。
王顺清抓马智能,是因为四个月前的一件案子。马智能也是一个花花公子,家里有了老婆,又在外面有一堆女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和马智能有了关系,并且怀了孕。马智能先是答应纳她为妾,后来又出尔反尔,要和她分开。女人想不开,自杀了。
这类事并不少见,通常都只是由男方赔一笔钱,将女方下葬了事。
王顺清代表的是官方,官方一定要找事,这就是事,而且是大事,属于典型的风化案。清朝虽然没有婚姻登记制度,但对于婚姻的管理,却是极其严格的,手续必须齐备。首先,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公开程序,比如说媒、启媒等,正式结婚,也必须有严格的仪式,从定日子,送日子,到正式的结婚仪式。有了这一切,一桩婚姻才能成立。哪怕是纳妾,也是要有仪式的。没有任何仪式,就有了两性关系,类似的事,确实广泛存在,没人追究,就不是事。问题在于,一旦追究起来,就是对整个婚姻制度的破坏,摊上大事了。
这件事,王顺清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向邹中柱下达了任务,说:“你带几个人,去把马智能给我抓来。”
邹中柱于是带人去了马家,抓了马智能就走。
马智能是马占山的庶生第一个孩子。古代婚姻讲究嫡庶,妻子往往是父母定的,小妾却是自己选的,因此远妻子宠小妾的事,极其普遍。马占山对二太太以及她所生的孩子极其娇宠,甚至超过了几个嫡生子。比如马智琛就是嫡生子,马占山似乎一直不太喜欢。相反,在兄弟姐妹中,嫡生和庶生,地位又是有差别的,就连住的房间都有差别,用度也完全不一样。所有这一切,都养成了马智能叛逆的性格。
正因为此,马智能被带走的时候,大喊大叫,还和汛兵动了手。马占山自然是立即赶出来,质问邹中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邹中柱说:“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执行命令。”
马占山随后赶到了汛把总署,王顺清却不在。马占山知道,抓马智能的时候,他和汛兵动了手,现在到了汛把总署,那些汛兵很可能要出这口气。以马智能那种火爆脾气,肯定会和汛兵对着干,如此一来,恐怕就不仅仅是吃点小亏,被打死打残,都有可能。马占山不得不掏出一张银票,交给邹中柱,托邹中柱照应一下。然后转身出门,去找王顺清。
王顺清早料到马占山会找自己,躲到花蝴蝶的房间睡觉去了。马占山又去巡检司,找到章益才,想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章益才只是一名从九品巡检,和汛把总署又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不清楚此事。不过,冲着马占山所送银票的面子,他给马占山出了个主意,去找一下胡不来。
胡不来到洪江,自然是一堆事。不过,这个下午,他什么都没干,而是在皮匠街一间叫迎客居的小饭馆里听曲。
这间小饭馆确实小,正厅只有四张桌子,另外有两个单间。这也是洪江特色。一般小饭馆,在大厅里摆上几张桌子就好了。可洪江商人多,那些商人不太喜欢公共空间,即使是小饭馆,若是没有单间,生意就会差很多。胡不来在洪江,若是去大饭馆吃饭,自然不会有经济上的压力,就算是吃别人请,也不是问题。可他要做样子,摆姿态,坚决不吃请,也不去大餐厅。
就算在一些小饭馆,他也是吃一餐就换地方。他怕别人认出他,也怕那些小老板不收他的钱。吃饭是小钱,这种小便宜,他可不占。没想到这一吃,还真吃出一件事来。迎客居有一对唱曲的母女,那小女孩十五六岁,衣服穿得破烂,也谈不上漂亮,一张脸却是粉嫩粉嫩的,嗓子也好,只要一开口,便像放了蜜糖一般。胡不来第一次听女孩唱曲,心就动了。他把母女俩叫进单间,替自己唱了一曲。
胡不来盯着女孩问:“叫什么?”
“俺叫桃云。”女孩说。
胡不来又问:“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六了。”桃云有问必答,十分伶巧。
原来,这母女俩是河南人,女孩姓曹,家里遭了水灾,父亲和弟弟被洪水冲走了,母女俩只好一路乞讨,来到洪江。因为桃云会唱曲,境况比别的乞丐略好,但也好不到哪里。
胡不来给了钱后问:“明天,你们还在这里吗?我明天再来。”
不仅仅是明天,一连三天,胡不来天天来这里吃饭,也次次都点她们唱曲,今天是第四个下午了。今天中午,他在这里吃饭,点的不再是一个人的量,而是三个人的。他把桃云母女叫过来一起吃,桃云母女一听,当即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胡不来连忙伸手去拉,抓住桃云的手时,他的心有些发抖。这双手可真是嫩啊。
吃过饭,开始听曲。胡不来这次是先给钱,直接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母亲面前。曹母连忙说:“这……这……这,我没钱找。”
胡不来说:“不用找。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从今天起,你们只给我唱。”
曹母一辈子还没见过银子,知道这些银子,够她们母女生活好几年,于是立即答应。
胡不来进一步试探:“我看你们整天走东家串西家,也不是个长远之计。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先租一套房子,安顿你们母女住下来,以后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曹母自然明白胡不来的意思,可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胡不来应该已经过了五十,曹母却只有三十多岁,她一时没有明白胡不来是对自己有意思,还是对女儿有意思。如果是对自己有意思,她是不会丝毫犹豫的。毕竟,自己这个境况,能有一个安身之地,就已经十分满足。如果是对女儿有意思,那就需要好好想一想。
胡不来见曹母犹豫,便说:“这事,你慢慢想,不急。先唱曲吧。”
曹母虽然没有完全搞明白胡不来的意思,桃云却明白,这老东西是想老牛吃嫩草。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恐怕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可让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一辈子跟这样一个半老头儿,心里又是说不清的滋味。有了这些想法,唱曲的时候就走神,老唱错。
胡不来见多识广,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曲唱完,他说:“我还有点事,今天就到这里吧。”说过之后,立即离开。他这样做,是玩了点小手段的,他要让这对母女明白,如果不答应,今后他很可能不再听她们唱曲。
出来之后,胡不来向巡检司走,他要去落实募捐的事。才走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马占山,马占山一把拉了他的手,道:“胡师爷,我正找你。”
“有事?”胡不来问。
“我儿子被汛把总署抓了。”马占山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没头苍蝇一样。”
胡不来明白王顺清开始行动了,却不露声色:“这事你应该去找王大人啊。”
马占山说:“找过,可是我找遍了洪江城,也不知王大人忙什么去了。”
胡不来知道,王顺清一定是躲到花蝴蝶那里去了,却不说穿。“这件事,我只能碰到王大人的时候,帮你问问。”胡不来说,“你也知道,我是跟着古大人的,古大人属于政,而王大人属于军。王大人那边的事,古大人也插不上手。以我看,你还是快点摸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该花的钱,要花。”
花钱倒不是马占山担心的。他们马家,之所以能够在洪江立足,并且短短十几年间,就成为洪江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重要法宝,就是舍得花钱。社会是靠钱来润滑的,道路条条,没有钱,哪条道都走不通。
胡不来正好有事要找王顺清,和马占山告别之后,便向万花楼走去。
胡不来知道万花楼和太白楼之间有通道,可他没有获得腰牌,根本进不去,只能从正门进。可他毕竟是县太爷的师爷,大白天公然逛万花楼,传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不好。他于是买了顶帽子,戴在头上,进了万花楼。
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万花楼的生意好起来。因为客人多而龟公少,胡不来进去时,竟然没有人注意。胡不来并没有留在一楼,而是直接向二楼走。这里人来客往,并没有人特别留意胡不来,胡不来直接走上了三楼,然后准备通过侧面的楼梯上骑楼。可这一次没那么顺畅了,一名龟公将他拦住了。
“对不起客官,这里你不能上去。”龟公说。
胡不来将礼帽取下来,问:“认识我吗?”
龟公说:“不认识。”
胡不来小声说:“我叫胡不来,是新任县令古立德大人的师爷。我来办公事,你如果不想惹事,最好不要声张。我警告你,我到这里来这件事,如果有第二个人知道,你不光不能再在这里做,整个洪江,都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说着,胡不来戴上礼帽,继续向上走。龟公觉得为难,跟着胡不来,道:“胡师爷,我如果放你上去,花老板也会炒了我。”
胡不来说:“你放心,她不会炒你的。如果她炒了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安排更好的地方,保证比你现在挣得多。”
龟公似乎还想说什么,胡不来已经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铜板,塞到龟公的手上:“我说话算数。她如果炒了你,你就拿着这个铜板去找我,上面有记号的。”
龟公不再拦着胡不来。胡不来直接上楼,三楼的尽头,有一扇门,平常人都不知道这一扇门的作用,也不会来这里。胡不来早已经查清楚,这扇门通向骑楼,整个骑楼,都是花蝴蝶的活动空间。一到晚上,这扇门就会上锁,钥匙只有几个人才有。但到了白天,这扇门上的锁就会打开,仅仅只是闩着。
胡不来打开门,直接到了花蝴蝶门前,敲门。
过了片刻,里面问道:“谁?”
胡不来直言相告:“我,胡不来。”
王顺清和花蝴蝶正躺在床上,听说外面是胡不来,王顺清这一吓非同小可。身为官员,王顺清却睡在妓院老鸨的床上,这事若是让朝廷知道了,那可就官帽不保了。无论如何,王顺清不能将这么大个把柄让胡不来捏着,他连忙在花蝴蝶耳边说了一番话。
花蝴蝶说:“哦,是胡师爷啊。民女还没起床呢,如果有什么事,您先下去,民女很快就下来。”
胡不来说:“我不找你,我找王顺清大人。”
花蝴蝶已经明白王顺清的意思,立即答道:“胡师爷找王大人,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这所有一切,胡不来早已经想好了,他说:“我单独过来,是给王大人留了面子,否则,我就带巡检司一起来了。”
至此,王顺清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在花蝴蝶耳边小声地说了一番话,花蝴蝶看了看他,似有难意。王顺清说:“事到如今,要想不出事,只能这样了。你去开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