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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孙贾说:“我不管,这个余海风,必须死。只要他一死,劫法场案和杀洋人案这两件大案子,就有了交代,我们也就可以向朝廷交差了。否则,朝廷一旦追究下来,我们都得人头落地。这个余海风,到底怎么死法,你去给我想办法。”
胡不来问:“大人的意思,是同意我从容行事?”
“你怎么行事,我不管。”乌孙贾说,“我只要余海风快点死,越快越好。现在已经到了年底,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余海风活过今年。”
胡不来又说:“我今天就赶去洪江,这没问题。但是,大人不是让我写这次劫杀案的报告吗?这个,还写不写?”
乌孙贾说:“这个啊,这个,你就别写了,我给其他师爷写吧。”
※※※※※※※※※
胡不来并没有公开进入洪江。
他从府衙带来了几名巡检,这些人其实对自己的这次任务,不起丝毫作用,反倒可能连累自己。他让这些人先进了洪江,找地方安扎下来,等他的指令,他自己则拖到天黑,才乘一顶小轿,悄悄地进入洪江。
在洪江姜鱼街的一条小巷里,胡不来置下了一幢窨子屋。这件事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胡不来从洪江捞到第一笔钱后,便置下了这幢屋。当然,屋子不可能空着,他很快给这幢屋子找了个女主人,叫桃云。河南人,家里遭了灾,原本跟着母亲在洪江街头卖艺。
胡不来观察了好几次,看上了这位女子,有一次直接将她们母女叫到面前,说:“让你女儿跟我,干不干?”
母亲自然明白胡不来的意思,可幸福来得太猛了,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胡不来说:“我保证你们母女吃好穿好喝好,过着富人一样的日子,享受着洪江富人一般的荣华富贵。不过有一个条件,除非在家里,你们永远不准提到和我的关系。”
胡不来不希望她们对外人提到自己,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他才刚刚当上师爷,就置下别室,若是传到古立德的耳里,这事可能就成了大事。原因之二,他在长沙是有家室的人,当初不知这趟回乡之行会是怎样的结果,也确实因为太穷,付不起举家搬迁的费用。到了洪江之后,虽然很快捞到了钱,可看一看洪江灯红酒绿的生活,实在不愿把长沙城里的黄脸婆接来。
一年后,桃云给胡不来生了个儿子。胡不来喜得什么似的,认定这是老天给自己的福报,便给儿子取名胡天报。
胡不来进门,桃云正带着儿子学步。胡不来大步跨过去,伸开双臂,抱起儿子:“天报,爹回来了,快叫爹。”
可就在胡天报叫了一声爹后,胡不来突然意识到,这个名字取错了。
假如眼前这一关过不去,那么,天报这个名字,就寓示着自己要遭到不好的报应。
乌孙贾的预感是对的,所有一切的症结,都在余海风身上。不管这些事是余海风所为,还是别人假借野狼帮之名,然后栽赃在余海风身上,余海风一旦死了,所有问题,就全部解决了。问题是,让自己来杀余海风,这个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眼前这一关怎么过?他必须想一个两全之策。
想了两天,胡不来派人把王顺清约出来,在码头边一间偏僻的茶馆里喝茶。王顺清当然不会保密,大摇大摆就来了,来到一看,里面是显得极其低调的胡不来,穿着一身很不起眼的平民衣裤。王顺清大吃一惊,还以为胡不来栽了。
“胡师爷,这是怎么回事?”王顺清问。
胡不来连忙做了一个噤声动作,又向外看了看,道:“小声,小声。”
王顺清确实把声音放小了,但还只是平常的程度:“老子日你个乖。你神神秘秘的,搞什么花脚乌龟?”
胡不来说:“乌孙大人派我来执行一件秘密任务。”
一听说是乌孙大人派来的,又是秘密任务,王顺清开始有了几分警惕:“什么任务?要搞得这么神秘?”
“杀余海风。”胡不来说。
王顺清吓了一大跳:“杀……杀……余……”
“叫你别那么大声。”胡不来说,“劫法场的案子还没结,又发生了西先生和整个洋枪队被全部劫杀的惊天大案,你应该听说了吧?”
王顺清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难道说,这两件案子,都是海风干的?”
胡不来说:“必须是余海风干的。”
王顺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可以肯定,可以怀疑,可以假设,胡不来并没有用这几个词,而是用了必须这个词。这就有点太奇怪了,必须是余海风干的?怎么个必须法?又不是分派任务。
王顺清说:“证据呢?我仔细查过,劫法场一案,余海风有不在现场证据。”
胡不来看了看王顺清:“你是当官当糊涂了吧?自古以来,所有当官的是怎么办案的,难道你不知道?”
王顺清还真没想明白,反问:“怎么办案的?”
胡不来说:“如果查得到证据,那么,证据就是证据。如果查不到证据,官员的话,就是证据。你想一想,劫法场和杀洋人,两件惊天大案,这样的案子如果不破,杀头的,就是主管的官员。如果破了,又另当别论。”
王顺清算是明白了,这是要栽赃啊。转而一想,如今这社会,栽赃的事还少吗?自己在这里搞了十几年,也没少栽赃啊。栽赃这种事,没有一个当官的玩得不圆熟。问题是,以前栽赃,栽的都是那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普通人。而余海风是普通人吗?他不是,他已经玩大了,他在鹰嘴界当了土匪头子之后,仍然敢大摇大摆回到洪江当老板,就说明他不是一般人了。给这样的人栽赃,搞得不好,自己的脑袋都要玩掉。
“这……这件事,不好办吧?”王顺清说。
“不好办也要办啊。”胡不来说,“你想想,若是不能办成这件事,乌孙大人会是个什么结果?若是乌孙大人有个不好的结果,你王大人,又会是什么结果?不仅仅是你乌孙大人和王大人,还有一大批大人,大家恐怕都得人头落地,脑袋搬家。只有砍了余海风的脑袋,才能保你们这一大批大人的脑袋。你说,是哪个的脑袋值钱?”
这个道理,王顺清自然懂,问题是,这件事可是太棘手了。余海风从山上带回来的,就有五十人,整个洪江城里,还不知有多少余海风的眼线或者暗中埋伏的人马。直接上门去抓余海风?那肯定不行,搞不好就会把洪江城打得稀巴烂。那样的话,即使杀了余海风,乌孙贾和王顺清的脑袋也保不住。
退一步说,暗杀?且不说暗杀一个余海风不容易,就算是暗杀成功,他的身后,还有上千的野狼帮啊,还有几十条枪啊!这些土匪一旦冲到洪江,滥杀无辜,会是个什么结果?
王顺清将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问胡不来是否想过这些,问乌孙贾是否想过这些。
胡不来摆了摆头,说:“想不想,都是一条路。如果暗杀余海风成功,还有一条生路,若是让余海风活着,就只有一条死路。”
胡不来和王顺清商量怎么对付余海风的时候,余海风也在安排后事。
眼看又近年关,一大早,余海风安排了商号的事,回到家里,罗小飞和刘巧巧双双迎着他。罗小飞已经怀上了身孕,再过五六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刘巧巧呢?一开始,确实受了大家的影响,认定余海风因爱生恨,灭了余氏全家,不然,怎么偏偏就选了个她不在的日子动手?所以,她恨上了余海风,觉得这个人没法看透,心太深,也太黑。
而现在,这一切自然是清楚了,她冤枉了海风。既然冰释前嫌,一家人,就该好好过日子,她就该把海云的孩子养大,立起这一门户。没想到罗小飞多事,竟然找到她,对她说:“巧巧,我不想叫你弟媳,我想叫你姐姐。”
刘巧巧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她,道:“嫂子,你说什么啊。”
罗小飞说:“我知道,你是爱海风的,是我拆散了你们。”
刘巧巧再次听了一惊:“你说的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懂?”
罗小飞说:“还记得那次,你和海风他们在小店里吃饭,有两个妓女上去找海风闹吗?”
“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都过去这么久了。”刘巧巧话虽这么说,心头还是一酸。若不是那件事,自己早就是海风的妻子,现在大概也不会守寡吧。这所有的苦日子,都是从那一刻起的头啊。
罗小飞说:“那件事,是我干的。”
“你干的?你干的什么?”刘巧巧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我想嫁给海风,就设了那个局,用钱买了那两个妓女,让她们找海风要钱。”罗小飞说,“我只想让你恨他,不肯嫁给他。可没想到,这件事让他受到家人的怀疑,在洪江城的名声也坏了。”
刘巧巧目瞪口呆,盯着罗小飞看,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罗小飞却说:“是我从你手里夺走了海风,现在,我决定把海风还给你。”
刘巧巧还真是转不过弯来,道:“还给我?怎么还?”余海风不是东西,是一个大活人,说抢就抢,说还就还?你可真是个土匪。
罗小飞说:“只要你同意,我就让海风娶了你。你做大,我做小。”
刘巧巧再次看了看罗小飞,想判断出,她到底是不是在摸自己的底。罗小飞的表面很平静,貌似也很真诚,可她不敢轻易表态,只说:“我现在只想把涵秋养大。别的,什么都不想。”
罗小飞说:“你傻啊。大家都这样,你担心什么?这件事,我去和海风说。”
罗小飞有没有对余海风提过此事,刘巧巧并不知道,不过,她的心确实活了,又生出了希望。她和罗小飞双双迎着余海风的时候,就不再把他仅仅看成伯父,看成这个家的顶梁柱,同时,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罗小飞说:“海风哥,我给你泡茶!”罗小飞想尽可能让余海风和刘巧巧多在一起。毕竟,你们是一对有情人,每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怕你不生出想法来。
余海风望着妻子离去的背影,道:“小飞,把箱子拿下来。”
罗小飞上楼去后,余海风在茶几前坐下,认真地说:“弟妹,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谈谈。”
刘巧巧的心一阵狂跳,以为余海风要亲自说那件事了,脸一红,头就低了下去,手抓起衣边,轻轻绞着。“我听着呢。”她娇羞地说。
余海风说:“你先坐,等小飞下来之后我再说。”
罗小飞抱着一个一尺见方的箱子下来,三人围着茶几坐下,罗小飞泡茶。余海风把箱子打开,推到刘巧巧面前:“这是我们家的房契,以及存放在旺盛钱庄所有的财产,以后我负责外面的生意,你负责管家!”
刘巧巧手慌脚乱地把箱子推了回去:“大哥,理应你当家!怎么给我管理呢?”
余海风认真地道:“我在外面忙不过来,家里的账你应该心中有数,也可以合理地支配!”
刘巧巧看了看罗小飞:“也应该嫂子管理呀!”
罗小飞笑了起来:“我才认识几个字,让我管账,肯定是一本糊涂账。”
刘巧巧不说话了,一时冒出很多念头。这个家,毕竟是余海风的,自己和秋涵只是拖油瓶。海风让自己管家,是否表明,他其实已经有了那个意思,让自己和孩子彻底地变成这个家的一部分?
余海风说:“我们家人手少,云南那边的生意,又渐渐上了正轨,我可能每年要跑一两趟云南。家里里里外外这么大一摊子,没个主事的人不行。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刘巧巧激动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之中转动。
三个人正说着话,洪江大酒楼的一名伙计进来,说:“余掌柜,老布病了。”
余海风暗吃一惊,猛地站起,问:“老布?什么病?”
伙计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估计是感染了风寒。可老布那身体……我们掌柜有点担心。”
余海风立即出门,跟着伙计一起到了洪江大酒楼。约翰·布鲁尼在洪江一直没有固定住处,好在洪江有一个规矩,每一家商号,都辟有善房,免费提供给需要的人住宿,还包膳食。这么多年,老布住遍了洪江很多家的善房。余海风当家后,曾邀请老布搬到自己家里来住,却被老布拒绝了。
赶到老布的住处,余海风大吃一惊。才几天没见老布,他显得又老又憔悴,脸上似乎完全没有肉,只剩下皮了,白色的头发,也没有几根了。余海风意识到,洪江大酒楼之所以通知他,一是他和老布最亲近,二是担心老布死在他们这里。都是做生意的,讲究个吉利,善房可以免费提供给客人住,若是有人死在善房里,总归是个心结。
余海风原想把老布送到回生堂去救治,可老布拉着余海风的手,不肯答应。
他说:“孩子,不用了,我知道,是主在召唤我去呢!”
老布确实太老了,应该有八十了吧?一个外国老人,远在他乡,如此这般经历着生命的最后时刻,余海风心中有酸酸的感觉。他问:“老布爷爷,您后悔到洪江来吗?”
约翰·布鲁尼轻轻地摇了摇头:“怎么会呢?主让我到中国传播福音,我已经圆满地完成了主给我的任务,现在,是我回去向主复命的时候了!”
看到老布面对生死如此豁达,余海风又是非常感动。
余海风要将老布接到自己家里去,老布仍然不同意。余海风便向他解释,中国毕竟不同外国,中国人会觉得,一个外人死在自己家里,会给自家带来某些不好的东西。
老布问:“那你呢?你不担心吗?”
余海风说:“我不同,我已经信了主。”
老布说:“主会保佑你的,我的孩子。”
余海风叫来了自家的车,他亲自抱起老布,然后和他一起坐在车上。让他没想到的是,老布这么高的个子,却轻得出乎意料。看来,老布是对的,老人确实已经油尽灯枯。
老布在余家只住了五天。每天,余海风都会抽出时间,和老布说一会儿话。
余海风说得最多的,还是当前的世道。他说:“现今的中国,庸官当道,贪官横行,好人受到迫害,民不聊生。主为什么不惩治那些恶人?”
“会的。”老布说,“主不能容忍人世间的罪恶,所以,一定会惩治他们的。”
“那么,这个惩治,什么时候会到?”余海风问。
“惩治已经开始了,只不过,大家被眼前利益蒙住了眼睛,看不到惩治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