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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上一代的社会学家,乃至整体上的自由主义实用派而言,理想的人就是“社会化了的”人。这种理念往往意味着他在伦理上是“自私”的对立面。作为社会化的人,他考虑着别人并友善待之。他不会兀自冥想或闷闷不乐,相反,他颇为外向,渴望“参与”所在共同体的日常活动,帮助这个共同体以可调适的匀整节奏“进步”。他参加许多共同体组织,并以它们为归属和目标。就算不是一个毫无保留的“成员”,他肯定也十分积极。他乐于遵从传统道德,顺应传统动机。他还乐于参与可敬制度的不断进步。他的父母从未离婚,他的家庭从未遭受无情破裂。他是“成功的”,至少是低调的成功,因为他满怀抱负却保持低调。可他不会琢磨太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以免自己变成“空想家”。作为一名正经妥当的小人物,他并不奢望发大财。他的有些品质过于寻常,乃至于我们无法说出个中的意味。但他也有些品质颇为特别,我们由此可知,这个人身处局地情境,已经求得调适,他的品质符合某些人所期待的规范,这些人一般是住在美国小城镇里的中产阶级,眼界局促,独立自处,亦步亦趋地活出新教徒的理念。
自由主义也已经影响到了社会学和政治学,只是方式更为弥散。美国社会学家与其欧洲前辈截然不同,强烈倾向于一次研究一个经验性细节、一种情境问题。一句话,他们的关注点往往是细碎散落的。他们遵循“民主的知识理论”,设定所有事实生而平等。不仅如此,他们还主张,任何一项社会现象,都必然存在大量细微的原因。这种所谓“多元主义因果关系”,非常有利于“渐进式”改革的自由主义政治。事实上,认为社会事件的原因必然是为数众多,细碎散落,这样的观念很容易陷入不妨称为自由主义实用取向的视角。<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
我倒是乐意接受这种令人安逸的自由主义实用取向的小世界,它想必存在于某个地方,否则也一定会被创造出来。而就创造它来讲,似乎没有什么人群在理念上比上一代美国社会学家的寻常成员更合适,也没有什么观念比自由主义实用取向更有助于这项任务。
在美国,自由主义已经成了几乎所有社会研究在政治上的共同尺度,也是几乎一切公共修辞和意识形态的思想源泉。人们普遍认为,这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历史条件,或许首先是由于缺乏封建制,因此也就缺乏反资本主义精英和知识分子的贵族制基础。古典经济学的自由主义依然塑造着工商精英中的重要群体的视野,仍有其政治上的用途。即便是在最老辣精妙的经济学描述中,平衡或均衡观念的地位也依然坚不可摧。
五
因此,早先中产阶层有关改革的社会学就出现了分裂,一方面发展成为学院里的专业,另一方面发展成为更具体化、制度化的福利活动。不过,这样的分裂并不意味着学院专业变得在道德角度上保持中立,在科学角度上客观漠然。
过去数十年来,除了旧有的实用取向,又冒出来新的一种,事实上,是好几种新类型。自由主义已经变得越来越不再是一种改良思潮,而是福利国家中对于各项社会服务的管理。社会学已经丧失了它的改良动力,愈益偏重于支离破碎的问题,趋向于零散的因果关系,从而转向保守主义,为企业、军队和国家所用。随着这类科层机构日益主宰了经济、政治和军事诸秩序,“实用的”意思也发生了转换。人们认为,只有服务于这些大制度大机构的宗旨才能称得上“实用的”宗旨。<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
在19世纪下半叶,美国的社会科学与改革思潮和改良活动有着直接的关联。人们所知的“社会科学运动”——在1865年组建成“美国社会科学学会”——就属于19世纪晚期的这类尝试,它们要“运用科学”来研究社会问题,而不求助于直露的政治策略。简单来说,这股运动的成员寻求将下层民众的困扰转变成中产阶层公众的议题。到了20世纪的头几十年,这场运动已经走完了它的历程。它已经不再承载着什么有关改革的中产阶层激进意识形态。它对于整体福祉的格局宽广的迫切要求,已经变成对于社会工作、合作慈善、儿童福利、狱政改革之类问题的范围有限的关注。不过,除了“美国社会科学学会”,社会科学中还兴起了几个专业学会,并适时出现了几种学院里的系科。
或许我们能够用“工厂人际关系”学派来便捷地示例新型的非自由主义实用取向。<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如果我们看看这种风格的“文献”中指涉管理者和工人的所有用语,就会发现,谈论管理者时,基本都是沿循“聪明—不聪明”“合理—不合理”“有见识—没见识”这样的路数,而提到工人时,基本都是沿循“快活—不快活”“有效率—没效率”“士气高—士气低”这样的路数。
三
这些学者提出的建议,无论是直截了当还是间接默含,大多可以精确概括为如下简单公式:要让工人快活、高效、合作,我们只需要让管理者聪明、合理、有见识。这就是有关工厂人际关系的政治公式吗?如果不是,那还包括什么?如果是,结合实际地讲,这个公式难道不是把工厂关系的有关问题给“心理学化”了吗?它所依赖的基础,难道不就是有关各种利益之间的自然和谐的古典公式吗?只是现在这些公式令人遗憾地掺杂了人际关系的脆弱性,体现为管理者的不聪明,工人的不快活、不理性。基于这些研究而概括出的建议,能在多大程度上让人事管理者通过增进对于雇员的理解,抵消他们针对管理方的非正式团结,放松自己自恃权威的做派,放宽对于雇员的操控,以此确保更为宽松、顺畅、有效的管理?上述种种,在士气这个“概念”中凸显无遗。
我提及这几种实际用途和连带意涵,既不是为了批评,也不是试图证明存在偏见。我之所以如此,只是想提请读者注意,社会科学必然牵涉到科层惯例和意识形态话题,而今日社会科学之所以纷繁多样,混乱一团,也与这种相关性有关。所以,对于它们的政治意涵,清楚阐明总好过遮遮掩掩。
在现代工厂工作,就是在等级制下工作:这其中有一条权威的脉络,因此自下观之,就存在一条服从的脉络。大量的工作是准例行化的,这意味着为了提高产出,每一位工人的操作都是条块细分,模式固定。如果我们把工厂结构的等级制性质和大部分工作的准例行化特征这两桩事实结合起来,就会清楚看到,现代工厂中的工作包含着纪律:迅速地、相当模式化地服从权威。所以,人际关系专家如此遮遮掩掩地处理的权力因素,其实对于充分理解士气问题可谓至关重要。
我们肯定不能指责政治学家,特别是探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国际关系的政治学家,他们满怀某种对抗的心气考察美国政策。尼尔·霍顿教授甚至断言:“一向被错当作政治学学术的许多东西,其实不过是为这些政策做些合理化注脚并叫卖推销。”<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或许他的话失之偏颇,但对于他揭露出来的状况,却必须详尽考察,而不能弃置一旁。无独有偶,要回答阿诺德·罗戈夫教授的提问,即“那些重大话题究竟出了什么问题”<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就必须认识到,晚近的政治学大多已经无关乎理解重要的政治现实,却和从科学的角度对官方政策和疏失的鼓吹脱不开干系。
说到底,工厂既是实施工作的场所,也是形成社会关系的场所。有鉴于此,要界定士气何谓,我们就必须同时考虑客观标准与主观标准。从主观角度上说,士气似乎意味着愿意去做手头的工作,高高兴兴去做,甚至享受做的过程。而从客观角度上讲,士气好像是说工作做得富有效率,以最短的时间、最少的麻烦、最小的开支,完成最多的工作。因此,现代美国工厂中的士气必然涉及工人这一方的乐于服从,其结果是工人富有效率地执行手头工作,而这当然是由管理方来评判。
有些历史学家似乎热衷于重写过去,但只能被视为服务于当下的意识形态宗旨。眼下就有一例,美国要“重估”南北战争结束后的企业生活和其他工商生活。仔细检视最近几十年的大部分美国历史,我们不得不承认,无论历史是什么或应该是什么,它都很容易变成不堪其负地被重新塑造的各种国族神话和阶级神话。随着社会科学的新型科层管理用途渐渐成势,也出现了新的尝试,即要倡扬“美国的历史意义”,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尤其如此。而在这股倡扬之风中,有些历史学家已经使历史有益于保守主义的思想倾向,并被这种倾向在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受益者所用。
任何有关“士气”的观念要想明晰,都要求阐明用作标准的价值。似乎存在着两种相关价值,一种是工人的快活或满足,另一种是他有何等权力决定自己工作生活的进程。如果我们稍稍扩展一下思维,就会记起,有一种“士气”是自我管理的工匠所特有的,他参与决定自己的工作,也乐于这样做。这是亚当·斯密和杰斐逊式的未被异化的人,或惠特曼笔下“自然生长的人”。我们还会想起,由于引入了大规模等级制的工作组织,要设想这样一种人所需要的全部预设都已经变得十分荒谬。事实上,单单引入这一项因素,就可以基于颇为严格的逻辑,从经典自由主义中演绎出经典社会主义。如此一来,从所谓“工人控制”的经典观念中,就可以构想出第二类“士气”,事实上这类士气也已经构想出来了。而想象这种形式时,针对的就是处在大规模集体工作的客观条件下未被异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