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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乔讨了个没趣,默默地端着菜退出去。她何尝不知道,母亲对薄荷糖并不满意。她和她是一类人,对越不熟的人就越客气,总想着再不会见面了,场面上要做足功夫,所谓好聚好散。
一顿饭吃得拘谨,康乔和薄荷糖都很累,母亲倒谈笑风生,和他们讨论起网络红人,薄荷糖说:“阿姨真洋派!我妈只爱打麻将,压根不上网。”
“哪里洋派哦,不比你们年轻人。乔乔,有个词是说你们的吧,什么来着?潮人?”
康乔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薄荷糖,谨慎地答:“我不算,他是。”
薄荷糖一点儿都看不出母亲对他的态度,饭后,康乔负责洗碗,他挤进厨房,抹着额头说:“真怕待在客厅跟你妈单独相对,多尴尬!而且我怕说错话……她对我印象还不错吧?我比应聘时还紧张!”
康乔安慰着他:“表现挺好的,放心吧。我们去散散步吧,给她买样结婚礼物。”
“好。”
母亲对薄荷糖是不如当年对阿令的,那会儿她也很客套,但那种客套是有温度的,像丈母娘对女婿,要过问他家人丁几口,家住何方,和小女何时结识,打算怎样。但对薄荷糖她却什么都没问,兴许是认定了这个人绝不会成为自己的女婿吧。
既是过客,何须打探对方的私隐?维持和煦周到的氛围就够了,不须更多。薄荷糖被母亲和蔼的笑脸欺骗了,认为得到了长辈的欢心,但康乔了解母亲,革命任重道远,她得多做些工作了。
城市小,两人牵着手闲逛着,不时有熟人认出康乔来:“咦,是老乔家女儿吧?回来玩?”
康乔不记得她们是谁,一律喊阿姨:“回来住几天,阿姨有空到我家做客啊。”
“好说好说!老乔的事也快了,到时一定去!”阿姨看着薄荷糖,试探地问,“这是……”
“我男朋友啊!”
薄荷糖赶紧乖巧地喊一声:“阿姨好。”
阿姨走了,康乔不满:“明知故问啊,不是我男朋友我牵着手干嘛?”
回到家后,母亲已把床铺好了。卧室摆了两只枕头,但康乔觉得不妥,拿起一只枕头扬声道:“妈,今晚我跟你睡!”
母亲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拍脸:“好啊。”
薄荷糖委屈地看了康乔一眼,康乔亲亲他的脸:“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
“白胖子是你!”薄荷糖反驳,“整天汤汤水水地打扮你,又白了不少吧?都是我的功劳!”
“好好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康乔鬼笑着跑了,“粪球,明天见。”
记忆中,也曾经有一个人三餐菜四季衣地伺候她,每天给她煲汤水。那几年她的肌肤洁白如玉,室内开着暗灯,他抚着她的肩戏谑道:“罗衣半褪,纹朵火玫瑰。”
后来她就残了,所有人都说她残了。失去了他,她的水灵劲儿没了。是的她的阿令是她一生之痛,无计相回避。
薄荷糖未曾看见康乔脸上刹那闪过的黯然,开了床灯,掏出手机打游戏。康乔抱着枕头,挤到母亲房间:“来,聊聊天。”
母亲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不赞成也不反对。”
“有什么不对吗?”
母亲侧着身,在黑暗里说:“我的女儿就一点好,不世故。谈恋爱就拿出谈恋爱的架势,天大地大,喜欢最大,别的统统不考虑。”
康乔明白她的意思,一股脑地说开了:“我的朋友们都不赞成,无非是觉得他年纪小,但我老了,玩不起,28岁了,不能谈不现实的感情。但什么叫现实的感情?对方仪表堂堂有车有房笑容晴朗中年沧桑?我也想要啊,但没碰着。”
“碰着了,是你不要。”母亲还记得大叔。
康乔语塞:“……那样的人只有一个。这几年,我是碰到过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但我不喜欢。我脾气坏,你以为我跟不喜欢的人能合得来?那样会把生活弄得鸡飞狗跳的!可我这么懒,能省事绝不费心。”
“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这就行了。”母亲不欲多说。
康乔心知母亲是失望的,她并不希望女儿仍不能尘埃落定,但她尊重她。夜很静,康乔突然涌起一种很强烈的想抱抱母亲的冲动,少女时她总想逃离这个家庭,但在成年后才能体会到,母亲允许她枝桠乱蓬地生长,这已是她作为一个女儿最大的福气。
但她终是没敢拥抱母亲,她们之间绝少有亲昵举动,会吓着母亲吧,彼此都不自在。静了一下,母亲说:“你跟他长不了,但你想过跟他长久吗?”
静夜里,康乔的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下来,吸着鼻子说:“我只想过跟阿令长久,之前之后都没想过。”
母亲听出她哭了,放缓了语气:“对这个人,你的心还没沉下来呢。你不安分,将来也不要奢求他安分。”
康乔一辈子都在跟自己的性格捉对厮杀,闻言轻问:“你不怕我玩忘了形,嫁不掉?”
“我五十五,照嫁不误。”母亲恢复了摩登老妈的派头,“我困了。”
康乔在浴室里待了许久,水流声很大,她对着镜子哭得声嘶力竭。她又如何不知道,她最爱的仍是阿令。薄荷糖是上苍在她濒临绝望时赐予她的礼物,拯救了她的爱无能,她很努力地试过,但还是不行,薄荷糖并不具备能覆盖她的往事的能力,不能够将她的过往一点点地挤出生命。
这一场恋爱,必是会短命的,母亲比谁都看得清楚,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要进行心理重建,和这个温暖着她的男孩子并肩相携,把属于他们今生的缘分走好用尽。方扣她们总不能理解她昏了头才和比自己小那么多的人谈恋爱,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卑鄙的人是她。她心里窝藏着阴魂不散的前男友,再来荼毒一无所知的潮人少年,是她不对,吃亏的其实是薄荷糖。
林之之问她:“为什么是他?不像你的性格作出来的抉择。”
康乔反问:“我就该是像斗士一样,咆哮着杀入职场,闯向情关?”不,她不是万能女主,她会被自己的软弱和孤单击倒,于是知情识趣的薄荷糖乘虚而入。她想对林之之摆事实讲道理,但她又能说什么呢,原由很简单,她是百炼钢,但薄荷糖是绕指柔,专门克事业女性。
事业女性的心理决定了她不愿依附他人的权势地位和金钱,想要的不过是嘘寒问暖知冷知热,于她,他给的恰如其分。和大女人在一起的往往是小男人,因为大女人和大男人是不匹配的,他们都太强势,会互掐得头破血流。但爱情不是打架,虽然很多爱到了后来,确实是在打架,面目可憎,言语如刀。
小男生薄荷糖走进了她的人生,但她回馈的,只是心怀鬼胎的感情,说对不起的人是她,赚到的人是她,她不亏。康乔躺在母亲的身边静静地想,我是依赖薄荷糖的,但我对他不够好,必须心虚,必须反省,也必须改善。
每回吵架,都是薄荷糖求和,有一次忍不住说:“我比你小,你就不能让着我吗?”
康乔反驳:“我是女人,你就不能让着我吗?”
薄荷糖被击败了:“好吧。”但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康乔又心软了,抱住他,两人都不说话。她很想爱他多一些,几时才能做到?
她所有的朋友都不看好他,她让他受尽了置疑,他大可找另一个姑娘,一帆风顺地恋爱,而不是她,不是吗?为什么却总让他备受责难?他是自己人,是在枕边说着亲爱的那个人,是费心疗补着她的身体的那个人,是她喜欢的那个人,她要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
母亲的婚礼定在第三天,次日康乔就带薄荷糖去了外婆家。外婆住在郊外,前庭后院的小楼,栀子树足有一人多高,葡萄架上蜜蜂飞来飞去,满院都是白兰的香气。
外婆和康乔说着话,薄荷糖在厨房里忙活着,咖啡甘醇香浓,他跑进跑出地给外婆拿吃的,又递上咖啡:“外婆,试试。”
“喝不惯喝不惯。”外婆注视着他,笑微微地说,“好孩子。”
能得到乔家女人的首肯相当不易,薄荷糖笑了。中午他就自告奋勇要去超市买菜烧给外婆吃,外婆拦住他:“一会儿咱们去菜地里摘些蔬菜就好了,买鱼也很方便,老张家有个鱼池子,现捞就行,比超市新鲜。”
薄荷糖挠头不止:“可是外婆,我想烧菜给你吃啊。”
康乔失笑:“他想做回锅肉给你吃呢。”
中学时,薄荷糖老为吃饭跟营养学家母亲拌嘴,母亲注重保养,做的饭菜清汤寡水,薄荷糖和父亲总在抗议难吃,据说做饭的人都最恨这种人了,母亲常年挑衅他的尊严:“有本事你自己做啊!”
薄荷糖就被迫学会了回锅肉,跟母亲赌气,硬生生吃了一暑假的回锅肉。正太时期的薄荷糖最恨下厨,但这道菜充分满足了他的需求:肉、辣的,下饭。他把它尝试得炉火纯青,成了杀手锏。但自从患上了慢性咽炎,他的饮食果断地向母亲靠拢,越吃越清淡,还对康乔横加干涉,弄得她苦不堪言。眼下见他孝心可嘉,她很高兴:“我陪你去买肉!露一手给外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