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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老鼠巢又立了大功。虽然中东没有北美洲那种林鼠,但是有岩狸(hyraxes)——有兔子那么大,可是像土拨鼠,令人惊讶的是,它不是啮齿类,它最亲近的亲戚是象。岩狸也会建造林鼠的那种巢。三位亚利桑那大学的科学家,在约旦先前湮没的古城佩特拉研究岩狸遗留的巢。佩特拉是古代西方文明之谜的典型。读者要是看过“印第安那·琼斯”电影系列的第三集《圣战奇兵》(1989年),应该记得肖恩·康纳利(饰演父亲)与印第安那·琼斯(哈里森·福特饰演),在佩特拉城壮观的岩墓与神殿里搜寻圣杯。任何看过佩特拉城那些镜头的人,必然会怀疑:这么一个富裕的城,怎么可能在那么荒凉的土地上建立起来?它怎么生存的?事实上,佩特拉城附近,公元前7000年就有一个新石器时代的村落,不久农耕与畜牧就出现了。纳巴泰人(Nabataean)建立的王国以佩特拉城为首都,从此佩特拉成为商业中心,控制欧洲、阿拉伯半岛与东方的贸易。这个城在罗马、拜占庭控制下,成长得更大,更富庶。但是后来这个城被放弃了,完全被世人遗忘了——到1812年才“重新发现”它的废墟。佩特拉是怎么衰落的?
佩特拉城中,每个岩狸巢里都能找到植物标本,有的高达100种:巢里发现的花粉比例,与现代栖境中的比较,就能推算岩狸活着的时候,主要的栖境特色。从岩狸巢得到的资料,佩特拉的环境退化过程,可以重现如下:
佩特拉位于干燥的地中海气候区,与洛杉矶的疏林山区并无不同。最初的植被是疏林,橡树与开心果树是主要树种。到了罗马、拜占庭时代,大部分的树都砍光了,四周环境已经退化成开阔的草原,岩狸巢里的花粉是见证:18%是树,其余的来自低矮的植物。(在现代地中海森林中,树的花粉占40%到85%;森林草原地带是18%。)到了公元900年,剩下的树有2/3消失了,那时拜占庭不再控制佩特拉一带的地区,已有几个世纪。甚至灌木、草本植物都减少了,环境转变成今天我们见到的沙漠。现在还健在的树,较低的枝叶都被山羊吃了,或者散布在羊不会接近的悬崖上,或者在山羊不能进入的小树林里。
将这些岩狸巢里找到的资料,与考古发现、文献资料合并起来,产生了下面的解释。从新石器时代起到罗马、拜占庭时代,砍伐森林的目的在于:取得农地、开辟羊的牧场、取得柴火、建材。即使新石器时代的房屋,不仅需要木材搭建,每间房屋还需要13吨柴火,制造灰泥涂敷墙壁与地板。国家兴起后,人口爆炸,加速了破坏森林、过度啃食牧场的速度。为了应付土地与城市对于水的需求,还精心设计了沟渠、管道与储水池系统,收集并储水。
拜占庭政权垮台后,农地给放弃了,人口急速下降,但是仍然居住在当地的人,必须密集放牧才能维生,因此土地继续退化。永不满足的山羊,开始侵入所有它们找得到的植被,灌木丛也好,草地也好。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奥斯曼土耳其政府为了建筑铁路,大量毁灭了残存的疏林带。我与许多电影迷一样,看到彩色大银幕上阿拉伯的劳伦斯(彼得·奥图饰演)率领游击队炸掉铁路的那一场戏,都非常激动。殊不知:我们目睹的,是摧毁佩特拉森林的最后一击。
今天,佩特拉荒废的土地,象征着西方文明摇篮其他地区的命运。佩特拉当年控制了世界贸易的主要路线,可是它的现代环境,不再能够供养那么一个城市。就像当年波斯波利斯(Persepolis,今伊朗西南部)是超级强权波斯帝国的首都,大流士还曾与希腊争霸,而今安在哉?那些城市的废墟,以及雅典与罗马,都可供我们凭吊那些摧毁自己生存凭借的国家。地中海文明不是惟一搞生态自杀的有文字社会,中美洲的古典玛雅文明、印度河谷中的哈拉帕文明,是另外两个明显的搞出生态灾难——扩张的人口超过环境的负荷——的“候选人”。虽然文明史的发展,往往因为特定的帝王与蛮族入侵事件,走上不同轨道。可是总体来说,砍伐森林与土壤冲蚀也许是更重要的塑造人类历史的力量。
环保人士假定过去有过一个“黄金时代”,以上就是最近的发现,使那个“黄金时代”越发显得神秘。现在,让我们回到本章开头我提出的重大议题。第一,人类自古就会破坏环境的证据,是否与环保人士乐道的现代例子互相冲突?许多还未进入“工业社会”的现代族群,有“进步的”环保意识或环保措施,经常是媒体报道的焦点。当然,并不是所有物种都给消灭了,也不是所有栖境都给破坏了,所以“黄金时代”不见得一团漆黑。
我对这个怪诞问题的答案如下。没错,小规模的平权社会,只要长长久久,往往有机会演化出环保措施,因为他们有时间认识环境,明白自己的利益在哪里。另一方面,最可能破坏环境的族群,往往是移居新环境的族群(例如最早的毛利人、最初登陆复活节岛的波利尼西亚人);或者一直在“边疆”开拓意识的族群——他们有恃无恐,把一个地方搞砸了,就“越界”探索新环境(例如最初进入新大陆的印第安人)。此外,新发明的技术,由于事先对它的潜力难以全盘掌握,也可能在人们觉悟之前导致破坏环境的后果(例如现代的新几内亚人,以霰弹枪摧毁了当地的鸽子族群)。在中央集权的国家,财富掌握在少数统治精英的手中,他们对环境、土地没有感性的知识,可能会做出破坏环境的决策。而且,有些栖境与物种特别容易受伤害,例如从来没有见过人类的陆栖鸟(如恐鸟与象鸟),或者干燥、脆弱、过于敏感的环境,例如地中海文明与美国西南的“古人”文明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兴起。
第二,我们从这些最近的考古发现,能学到什么实用的教训吗?考古学往往被当作没有社会价值的学科,所以一旦预算吃紧,就成为第一波开刀的对象。事实上,考古学研究是政府计划官员最好的顾问,物美价廉。走遍全世界,可以发现到处都在进行开发、建设,有的可能对环境造成不可挽回的冲击,过去的社会也那么干过,只不过规模较小而已。用实验的方式,确定哪一种开发方案对环境的冲击最小,我们负担得起。雇佣考古学家,评估古代社会的方案,以古证今,确保我们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到头来,也许是最省钱的做法。
我举一个例子。美国西南有一片疏林带,美国人砍伐那里的树木当柴火。美国森林管理署想要控制那里的伐木量,让森林有机会休养生息。但是。他们手边几乎没有什么资料可供准确地评估。然而,“古人”已经实验过了——可是他们误算了,结果查科峡谷的林地,过了800年还没能复原。雇佣考古学家重现,“古人”的柴火消耗量,比起重蹈覆辙、毁掉将近2600万公顷的土地,划算多了。
最后,我们要面对最困难的问题。今天,环保人士认为灭绝生物、毁坏栖境的族群犯的是道德罪过。工业社会诋毁还未进入工业时代的族群,见缝插针,不遗余力,目的在于掩饰杀害他们、谋夺土地的罪行。那么,有关恐鸟与查科峡谷植被的新发现,会不会只是以科学术语包装的种族偏见?其实我们真正想说的是:毛利人(新西兰土著)与印第安人(美洲土著)不值得我们公平对待,因为他们都是坏人——环境杀手。是吗?
我们必须记住:我们很难找到利用环境的“中庸之道”——持续利用生物资源,不造成竭泽而渔的后果。资源数量剧烈的下滑,与正常的年度动态变化,究竟如何分辨?可能不容易。更难评估的是:我们生产新资源的速率。等到衰落迹象明确了之后,即使对于应变方案众议咸同,也可能因为丧失先机,难以回天。因此,还未进入工业时代的族群,无法持续经营自己的生活环境,不能视为道德罪过,而是面对一个非常困难的生态问题,没有提出适当的解决方案——他们失败了。那些失败都是悲剧,因为他们的失败使他们的生活形态崩溃了——族群的生命丧失了。
明知故犯造成的悲剧性失败,才是道德罪过。在那一方面,我们美国人与当年的“古人”有两个重大的不同:科学知识与运用文字的能力。我们知道如何估算资源利用速率、资源恢复速率与人口数量的关系,他们不知道。我们能够阅读有关过去的生态灾难的报告,“古人”不能。不过,我们这一代继续捕猎鲸鱼,砍伐热带雨林,好像没有人读过毛利人与“古人”的往事。过去,仍然是“黄金时代”,特色是“无知”;现在是“铁器时代”,一厢情愿地视而不见。
根据这个观点,现代社会有更多的人,掌握了力量空前的破坏工具,要是重复过去自杀式的生态经营手段,是完全不能理解的。那就好像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重复放映过那一个特定的段子,对无可避免的结果,也从不知道。
雪莱的十四行诗《奥兹曼斯迪亚斯》让人同时回想起波斯波利斯、蒂卡尔、复活节岛;或许某一天它将让其他人回想起我们自己文明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