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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文说:“啊?他也没种豆子,眼下也用不了那么多人啊!”传杰说:“你当他雇了去干活啊?都领在镇上打牌呢,韩老海管吃管喝,一个个好不快活呢!”传文肚子气得鼓鼓的,一掌拍到马屁股上,发着狠说:“这个韩老海,看样不把咱整个服服在地不算完。这可怎么办啊?咱爹也不管,难死人了!”朱开山从堂屋里出来,听到传文发牢骚,不满道:“我是不管吗?能管我不管吗?腿长在人家身上,我能把人家拖来?算了,有多少算多少,就咱这些人了,整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传文一跺脚说:“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跨江过海这是图的什么?”文他娘一步跨出堂屋说:“老大,话可不能这么说,咱要是不出来这个样也没有,早不知死几个来回了!都忘了?听说要闯关外,你们哥儿几个乐得直翻跟头,现在又说这些,别蜷舌头说话!”
传文气得回了自己屋,躺在炕上喘粗气。那文说:“先生,生什么气?光生气还气饱了呢。”传文忽地爬起来说:“能不生气吗?眼看就要败家了!”那文说:“不就是雇不着工吗?不就是韩家捣鬼吗?不如让我试试看。”传文说:“你有办法?”那文说:“试试看吧。”传文说:“你怎么试?”那文说:“你就不用问了。你跟爹借十块大洋,我自有办法。”传文说:“你这是要干什么?”那文说:“你看你,去借就是了。”
传文将信将疑地找朱开山借钱。朱开山对传文说:“这孩子,净做些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不说清楚了我不能给钱。”那文走进屋来说:“爹,你就借给我十块吧,别不舍得,您听清楚了,就是借,不是要,明儿一早还你。”朱开山说:“不是不舍得,要是有正经用项,给也给得,可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那文说:“爹,自打我嫁到咱家还没为家里出点儿力,现在该我亮个相了,我要叫传文知道什么叫咬人的狗不露齿。”文他娘从里屋探出头来说:“怎么,那文,你要咬人了?”那文说:“娘,我就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大家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你们就相信媳妇一回。”朱开山说:“好好好,就相信你一回。他娘,给媳妇十块钱。”
元宝镇的酒馆里乌烟瘴气,如同鳖吵湾。韩老海和老孙头、张把头几个正在吆五喝六地打麻将赌钱,一群打短工的在一旁看眼儿,那文走进来,一边看着牌一边讽刺挖苦说:“哼,我当是些什么高手,哪有一个会玩牌的!”
韩老海回头瞪了那文一眼说:“爷们儿在这儿玩,你一个妇道人家往这儿凑什么?这里没有女人的事,你赶紧给我出去!”那文说:“凭什么?我来给我爹打酒,酒馆是你开的?就打是你开的也不能撵客啊!”韩老海说:“没看见我们在玩牌吗?”那文哈哈笑了说:“你们这也叫玩牌啊?我看了,元宝镇没有一个会真玩牌的,全是胡打乱敲。”韩老海来了气说:“这么说你也会玩牌?小样儿吧。”那文说:“不敢说会玩,可是看过,要是玩起来你们这里没有一个是对手。”韩老海说:“口气不小,要不你上来试试?”
那文说:“算了吧,我还得回去,我爹等着喝酒呢。不过要是真玩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你们的档次太低。行了,走吧,看你们打牌上火,出张牌磨叽老半天,生孩子也没这么费事的。”转身要走。韩老海拦住不放说:“别走啊,把我们损了半天这就要走?玩两把,我倒要请教请教。”
那文说:“玩两把就玩两把。”说着把一个玩家替换下来,笨手笨脚地洗了牌,瞧着她的身手,韩老海一笑说:“慢,我们可是动输赢的。”那文说:“我知道。”
八圈下来,那文是一输再输,一把未和不说,还老点跑,她气鼓鼓地站起来说:“今天手气不好,没钱了,不玩了。”韩老海冷笑道:“我还当是高手呢,原来是只油葫芦,到底是骒马上不了阵。”那文说:“我还不信了呢,我把首饰押上,再玩两把。”
那里赌得热闹,可朱开山一家人急得团团乱转。传文说:“你说她到底去哪儿了,还没回来,急死人了!”朱开山说:“她没说到哪儿去?”传文说:“问她光笑,就是不说。”文他娘说:“俺早就看了,这媳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早晚惹事。还有老三那个玉书,成天攥着张报纸,小嘴巴巴着,新思想啊,要解放啊,解她娘的臭脚吧!两根筷子一般长,早晚都是下脚料。”
正说着,剪了新发型的玉书走进来说:“大娘,我还没过门呢,就这么说我?以后咱娘儿俩有的是仗打。”文他娘说:“耳朵就是长!”闭了嘴不理她。玉书逗文他娘说:“耳朵长也没你的嘴长,我在家里坐着,就觉得耳朵发热,寻思大娘又在说我的不是了,忙跑来看看吧,果不其然!”
传文说:“玉书,别逗俺娘了,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她呀,越喜欢的人就越骂,不喜欢的人她都懒得说。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玉书说:“传杰这两天柜上忙得脚打后脑勺,让我来说说,这几天他就不回来下地了。”文他娘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不差他一个。”玉书说:“刚才我在外边都听到了,嫂子出去没回来?”
文他娘说:“这块荒料,不知一翅子扎哪儿去了,荒料就是荒料,就可以扎个篱笆墙。”玉书说:“要我说,你们都小瞧了嫂子,嫂子将来可是一个惊天动地的人儿。”传文说:“玉书,你陪陪娘,俺出去找找这块荒料,好歹还能扎个篱笆墙,防防野狗什么的也行。”说罢跑了出去。
酒馆里的赌局继续进行着。那文狂劲上来,脱了外套挽了袖子,爷们似的咋咋呼呼,却更显得身段婀娜,风情万种,惹得大伙不时地拿眼睛瞟她。韩老海笑着说:“那文啊,再输你输什么?”那文喝下一盅酒,醉笑道:“有什么啊,再输我光着身子走出去。”酒馆里一片笑声,
那文又喝了一盅酒,说:“就玩一把了,我一个人赌你们仨,我和牌你们三家输,你们三家不论谁和都算我输,咱来大的,不许赖账,要立字据!”韩老海说:“来大的?你还有什么大的?”那文有些醉眼蒙眬笑着说:“我哪儿大你们不知道?”众人又大笑道:“光说大,谁看见了?”那文咯咯笑着说:“你们赢了就看着了。”韩老海说:“你真的拿你自己下注?”他面露红光,心里暗道:朱开山呀朱开山呀,你让我闺女丢丑,我今天就让你媳妇在全镇面前现眼。
那文说:“我可以立字据。你们呢?你们掂量掂量,我赌自己的身子,你们下什么注?可别叫镇上的爷们儿笑话。”韩老海两眼冒火说:“我赌四匹马!”
老孙头说:“我赌三头牛!”
张把头说:“我赌三间房!”
那文说:“那咱就立字据!”一回头对众短工说,“你们这些看眼的,想不想‘铺’?不想‘铺’的走人,别在这儿捡便宜。”大伙说:“怎么个‘铺’法?”那文说:“都是秋后的蚂蚱,腿上哪还有点肉?这样吧,把你们东家答应的工钱翻两个番,愿意就留下来,不愿意走人。看样一个个长得都像个爷们儿,咱们就口头定约,行不?”大伙异口同声说:“行,就这么办!”
大赌开始了。那文醉醺醺地打三家,她不停地晃来晃去,时而皱眉,时而傻笑着。众人发出一阵阵的淫荡笑声,等着看好戏。可战来战去,众人渐渐傻了眼。韩老海直朝老孙头和张把头使眼色耍牌,那两人却苦着个脸光瞪眼。那文瞅在眼里一笑,起手摸了一张牌,刷地将面前的牌推倒,喊了声“和!”话音没落,又一下把字据攥在手里,念道:“韩老海输马四匹,张把头输牛三头,老孙头输房三间。对不起,这几张契约我先收了。”韩老海、张把头、老孙头三个玩家呆若木鸡,大汗淋漓,都在嘎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文把脸子冷下来,穿上自己的外套说:“明天我可要挨家收账了,该怎么办你们自己端量,我晚上听回话。忘了告诉诸位了,本人出身格格,刚过百日,老王爷就抱着我在桌上打牌,三岁的时候王爷就让我摸牌,四岁的时候老家院教我牌路,五岁的时候我就会打二十九路,两个色子比自己的儿子听话,一副牌上手摸三把,不用看我就知道它是什么,光码牌我就学了三年,抓起牌来,要幺鸡它不敢给我来二饼,要东风它不敢给我来红中,牌掉到地上不用看我知道反正,看下眼神我就知道你想和什么,论输赢银子拿车拉……和你们玩?这就算抬举你们了!”
那文说罢,轻声一笑走出酒馆。酒馆里死一般地寂静。众人望着韩老海,惶惶不知所措。韩老海的头耷拉下来,挥了挥手道:“不用看我,该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吧,我今儿个是一口咬到生铁了,认栽!”
一家人都等着那文吃饭,见那文摇摇晃晃地走进屋来,扶着门框嘻嘻笑着不说话。文他娘闻着了酒味,埋怨道:“怎么才回来?可伤了,你这是喝酒去了?”传文也冲她发起火来道:“知不知道家里找你找翻了天?一个个都急出了猴疮,闹了半天你去喝酒了!在哪儿喝的?”那文举着手说:“娘,我累了,今天的事以后再说。”她把三张纸给了文他娘说,“娘,你好好保管着,别让传文拿去揩屁股了,我得回去躺下歇歇了。”说罢转身回到自己屋里,关上了门。
文他娘擎着三张契约说:“这是三张什么纸?还拿着挺金贵的,他爹,我不识字,你看看。”朱开山接过契约一看,大惊失色道:“我的老天,她这是出去赌钱了,赢回来半个家当!”正说着,老孙头、张把头带着一伙人闯了进来。朱开山一愣道:“你们这是……”老孙头和张把头一个劲地哀求说:“开山大兄弟,高抬贵手吧,活不下去了……”大伙也一个劲哀求说:“求求你跟嫂子过个话吧,我们都输不起啊,我们都愿意给你们家打工,我们白干顶赌账还不行吗?”老孙头说:“老朱兄弟,我和张把头商量了,明天拉上百十人的队伍到你们家地里抗霜,那笔赌账就勾了吧。”
朱开山说:“我大媳妇和你们都有账?”老孙头说:“她一个人把我们都涮了,我们输惨了!”朱开山呵呵大笑道:“到底还是小看了这孩子!行了,你们的要求也不算过分,我就替她做主了。”众人千恩万谢道:“谢谢朱大哥,你要不答应我们上吊的心都有了。谢谢了。谢谢了。”一个个鞠躬如捣蒜地走了。大伙没走几步,朱开山大喝一声道:“都给我回来!”大伙惊呆了说:“你这是要反悔?”
朱开山笑了说:“怎么会呢?我朱开山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把契约拿走吧,把韩老海的也带着给他,告诉他,我和他没账。”
文他娘拍着巴掌笑道:“天爷爷呀,杨排风抡着风火棍破了天门阵,这可是立了头份大功!”朱开山说:“她娘,赶快,今晚上的饭另吃,赶紧炒几个好菜,烫壶老酒,咱请媳妇上炕吃饭!”传文说:“爹,那文累了,我去把她扶来?”朱开山一挥手说:“不!不,你把她背来,我敬她三杯酒。”传文高兴地跑出去。
传文兴冲冲跑到屋里一看,那文正睡得酣畅。传文推着媳妇说:“文儿,醒醒,你是咱家的有功之臣,娘说你是杨排风大破了天门阵,给咱家立了头份功,咱爹让过去吃饭,要敬你三杯酒呢!”那文慵懒地说:“酒就不要喝了吧,你给我研墨吧,我好久没写诗了,现在上来了诗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