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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耳朵推托天太热,汗出得多,不愿意和寡妇一个被窝睡觉了。女人一到春天就十分难缠,三天两头就想要他,狗耳朵身子虚,没那么多的精气,就找各种借口搪塞。原想着春夭一过她就不发惰了,谁曾想入夏以来她的情欲仍如野火一样旺盛。狗耳朵耗得头晕眼花的,私下里跟已经十一岁的丁阳说:”你妈要累死我了。你的亲爸肯定也是这么累死的!”丁阳一派天真地问:”她怎么累你了?要是我能帮你的话,我就做一点,让你少挨点累。”狗耳朵听后笑得直咳嗽。
狗耳朵拒绝女人时,她总是说不做那事她就胡思乱想,睡不着觉。她想已逝的丈夫和丁力。想念丁力狗耳朵可以理解,毕竟丁力死得惨,又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对丈夫的念念不忘却使狗耳朵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许多次在他们交欢时女人都要亢奋地喊“葫芦”,狗耳朵不明白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一次与丁阳一道玩耍时才知道那是丁阳父亲的绰号。丁阳对狗耳朵说:”我给你起个外号吧,叫‘铲子’。”丁阳有时淘气了,狗耳朵常常握着铲子吓唬他,说要铲碎他的脑袋。狗耳朵骂:”没大没小,好歹我也是你继父,怎么就要给我取外号?”丁阳很委屈地说,给家里人取外号是母亲的习惯。父亲在世时,他们每个人都有外号,丁阳叫兔子,丁力叫苞米,而父亲叫葫芦。但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没心思叫他们的外号了。狗耳朵闻讯后更加怒不可遏,他不但拒绝与女人同床,还煞费苦心地找来一个葫芦,当着女人的面用刀在上面一下一下地划,划得葫芦伤痕累累。人的脸白得如纸,这还不过瘾,狗耳朵还将拍死的苍蝇粘在葫芦上,将鼻涕也往它身上挤。女人皱着眉头,可不敢声张什么。事后狗耳朵又觉得自己这样做过于残忍,跟一个死去的人计较未免大没肚量了。这样一想,他就把葫芦擦拭干净,将刀痕用沙纸磨平,使那葫芦的黄色骤然脱落。成了个白葫芦。
集团部落的规模又有扩大,去年又并过来一个屯子,有七十多户人家,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地迁到集团部落时,只有少数家当跟着迁移过来,部落里本来够狭窄的了。这下更加拥挤不堪了,猪圈鹅圈狗圈都起了新房子,由着新户人住。由于房屋密集,互相挡自光,房屋里少见阳光了,总给人阴沉沉的感觉。狗耳朵出部落时都要跟着大伙一起走,种地。铲地或者秋收,有专人监管着,你想跑都跑不掉。收获的伙食大部分上缴了,留下的基本不能让人吃饱。人们私下管集团部落叫“人圈”。狗耳朵愈发怀念他提着打狗棍自由白在乞讨的日子,在他看来观在虽然有了家,但这种日子不是人过的,不如当叫花子来得洒脱。他在梦中就常见过去的时光,虽然凄凉了些,但心却是敞亮的。他不只一次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可最后还是动摇了。一则很难走脱,就是出去了这世界也不太平,找过去的伙伴们已经很难了。二则他是个有妻室的人了,不管女人怎么难以忘怀旧情,他作为一个男人总不能一拔腿撇下他们母子俩一走了之,那样也太不仁义了。女人自丁力死了之后,落下了个毛病,时常坐在酒窖口发呆。有时还自言自语着,这时你跟她说话,她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狗耳朵理解她失子的痛楚,也不过多打扰她。只是她呆坐久了,狗耳朵有些担心,怕她沉浸在哀伤的气氛中不能自拔而疯掉。这时狗耳朵就会轻轻走到她背后俯身搂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摩挲。女人就会骤然转身泪如泉涌地抱住狗耳朵,声声地说:”我活着干什么,我活够了!”狗耳朵也会落下眼泪,他说:”我也活得够够的了,要不咱们一块死吧,只是丁阳太小,投爹没妈怪可怜的。”狗耳朵知道一旦提起丁阳,女人就会燃起生的希望,他还觉得她之所以乐此不疲地要他,也是因为她的生活实在太黯淡了,没有别的乐趣。所以多次拒绝她之后,狗耳朵又汗涔涔地往她的被窝里钻了。
夏夜的星空如多年以前的一样清爽,夜空中如果有圆月,那夜色就微微泛白,幽蓝的夜空也成了宝蓝色的。有的星星在闪烁中漾着红光,有的则泛着蓝光,如猫头鹰的眼。狗耳朵喜欢夜深时到院子里仰望星空,直看得脖子发酸。他给很多星星起了名字,有的叫麦子、玉米、土豆,还有的叫荷花,牡丹、秋菊。除了花名就是庄稼名。好像天空那沉重的不可洞穿的蓝色就是厚重的泥土,而每一颗星星都是植物。女人怕狗耳朵在外面站久了着凉,就一遍遍地隔着窗户叫他:”屋里睡吧,星星有个什么看头,你看不死它。它却能看死你。”狗耳朵烦她在他神思遐想的时刻打断他,回去后对她也就没有温存。他爱星星,太爱了,觉得它们每时每刻都活生生的,那么有朝气,不似他,一天到晚无精打采的,不敢看镜子里形销骨立的自己。为了节省粮食,狗耳朵每天都半饥半饱着,肚子总是空空落落的,人的脚步声也就比麻雀还轻。有好几次他推门进屋吓着了女人,她捶着胸口,“唉哟唉哟”叫着埋怨狗耳朵:“你吓死我了,进屋怎么也没个动静?”狗耳朵分外委屈,心想我就这么点力气,你拿去了这么多,余下的够我喘气说话走路就不错了,哪来那么大的劲头弄出声响?心里虽然这么想,下回他进屋前先就在门口咳嗽一番。岂料那咳嗽常常是一发而不可收,直把他咳嗽得蜷成一团,哆嗦到地上。女人出来为他捶背顺气,埋怨他:“让你半夜三更地出去看星星,着了凉了吧?”按照女人的说法,星星都是女人,有的浪荡,有的则遵守妇德。狗耳朵望见的都是浪荡星星,它们缠着他不放,耗他的气血。她的谬论常常引得狗耳朵哑声哑气地笑起来。他笑起来只觉胃部一阵阵痉挛,而且胸骨像被沙子抽打似的刷刷地响。狗耳朵便会立即收了笑声,惟恐笑得大发了,自己就会像烧落了架的柴火一样化为灰烬。
集团部落在南门的老屠宰场附近成立了个小学,十一岁的丁阳得已在骄阳下上学了。他回家说同班的有比他还大的学生,当然也有比他小的。老师在课堂上常常骂他们是笨蛋,因为他们连“天地人马猪”这样简单的字也不会念。跟丁阳同班的有个叫李大风的孩子,十三岁,新近随父母来集团部落的。他长得又黑又壮,小眼睛,厚眼皮,上课时爱放屁。他的屁来得也及时,这边老师在讲台上四溅着唾沫星子骂他们是笨蛋时,李大风的屁就响了。他的屁是名副其实的响屁,清脆悠长,惹得全班学生哄堂大笑。老师气急败坏地把李大风叫到讲台前罚站,问他是不是故意捣乱。李大风就理直气壮地说:“我跟你捣什么乱呀,我想管住屁,不让它出来,可憋不住,我有什么办法,又不能把屁眼割了。”同学们笑得更欢了,余下的课也就没法上了。李大风说他以前不是这么放屁的,自从来到这个新地方,他喝不惯这里的水,说有股土腥味,没有他过去呆的屯子的水好喝,因而整日胀肚,常常有屁。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对付这些屁。他下课时很野,喜欢冲着聚堆儿玩耍的同学大喊大叫,同学们都怕他。但他对丁阳比较友好,也许是因为他们在班级里都属于个子偏高一类的缘故。丁阳管他叫“老哥”,而李大风则称丁阳为老弟。老哥老弟在放学之后经常走动,连带着也加强了家长之间的交往。狗耳朵时不时到李大风家和他父亲聊上片刻。他父亲李进财,原先开着家裁缝铺子,尤其擅做女人穿的衣裳。也许是由于他经常触摸丝绸的缘故,那双手又白又细腻,像画中拈扇捕蝶的小姐的纤纤玉手。他的老婆胡玉兰却生着双满是老茧的手,地里的农活和家里的杂活都由她来做。狗耳朵常想若是给李进财的老二割了,身下开一个洞,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他和李进财很谈得来,有时出部落料理农田就有意赶在同一个时辰出门。李进财对农活一窍不通,连锄把都攥不住,一见阳光就头晕目眩,每隔十分钟就得喝次水。他还分不清哪是庄稼哪是杂草,常把不该铲的清除了,狗耳朵就得帮他辨认庄稼,可他无论如何也记不住,下次照例把庄稼给铲了,狗耳朵只好帮他做活,由着他在一旁拄着锄头垂头丧气地看着席卷着庄稼地的阳光。李进财有个毛病,特别喜欢看女人,他看的倒不是脸庞,而是衣裳。有的女人不明真相,以为他是色狼,就朝他啐唾沫,知道他是老裁缝的也就善解人意地笑笑。有次他见到一个穿着黄缎子衣裳的中年女人,他追上前,说那衣裳做得不合体,后襟不该开,扣子也不该盘成梅花形的,要盘成莲花状的才大方好看,非要人家脱下来,他带回家改改不可。女人呸了他一口,骂他心存歹意,李进财只好垂下头蔫蔫地走开。原想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岂料那女人多事,回家大肆渲染新来的李进财如何看上了她,竟敢青天白日下让她脱衣裳。这男人一听几乎气炸了肺,不由分说冲到李进财家,对他一顿拳打脚踢,弄得李进财鼻青脸肿的。李进财的老婆在一旁助威,说:“打得好,谁让他眼贱了!”狗耳朵闻讯后劝诫李进财:“女人都是欠揍的,你就不该关心她,她穿得再难看,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扯这个王八犊子图稀个啥?好心没得好报!”李进财却捂着肿胀的脸死不改悔地说:“我看着她们穿的衣裳不对头,心里就不舒服,不帮着改周正了就难受。”
李大风放学回家见父亲被揍成这副样子,什么也没说,他吃过晚饭就去了那女人家。进了她家屋子,见那女人正坐在灶房烧火,他笑了两声,解开裤带,从容不迫地掏出老二,往女人头上撒尿。女人被这一幕吓傻了,任尿水在她身上恣肆。李大风说:“你个骚女人,诬赖我爸,我让你再敢胡说八道!这回让你喝点黄金汤,下回就让你吃黄金饭!”学生们都知道,李大风管尿叫黄金汤,而管屎叫黄金饭。那女人受了污辱大气不敢出,惟恐事情闹大,本来丈夫去打李进财已使她心生愧意了。李大风撤完了尿就问那女人的丈夫在哪里,他想给他的脑袋栽棵葱,吓得那女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给李大风磕头,叫他小少爷,求他放过自己一家人。李大风这才拍拍手走出她家,临出门时放了个沉重无比的屁,吓得女人直激灵。
李进财偶尔也到狗耳朵家来,他不爱进屋,喜欢站在仓棚下的阴凉处和他说话,看上去鬼鬼祟祟的。狗耳朵的女人不喜欢李进财,背地管他叫蚯蚓,专往肮脏、阴湿的地方里钻,对他的纤长十指更是嗤之以鼻。李进财有次提出要进酒坊看看,说是听人说了,那酒坊的窖里还摔死过一个孩子。这话正巧被耳灵的女人听见,她指桑骂槐地将李进财赶出家门。事后她拧着狗耳朵的腮帮子教训他:“你少和他来往,他就专盯女人的奶看,你跟着他,早晚有一天会学坏!”狗耳朵疼得龇牙咧嘴地叫道:“就我这个熊样,谁愿意跟我?我看人家一百眼,人家也看不上咱一眼!”那女人住了手,咯咯笑起来,说:“我谅你也没这个胆。要不是我,你还不是个没人要的小叫花子,起五更爬半夜,吃了今天没明天的主儿!”这话深深刺痛了狗耳朵,本已熄灭的出逃的欲望在那一瞬间又变得强烈起来。然而当夜女人对他温存备至之后,他这种念头又如薄冰一样被轻易地踩得破碎了。狗耳朵想不如就在这人圈里得过且过混日子,况且他还舍不得离开丁阳。
丁阳无论遇到什么事,回家后都要悄悄告诉狗耳朵。哪个同学的裤裆开了,哪位老师的脸上沾了女人的胭脂等等他都要说。他还喜欢听狗耳朵讲他过去乞讨的故事,觉得魅力无穷,认定这世上最逍遥的生活就是当个叫花子。气得狗耳朵骂他没出息,不谙世事,讨人家的饭怎如自己有饭吃踏实!丁阳乖顺,但懒惰,家里任何活儿都不想沾手,连拿碗吃饭都嫌累。狗耳朵看不惯他这毛病,时时教训他,派给他诸如抹桌子、扫地一类的轻活儿。丁阳迫不得已地做,但住往是把桌子上的茶杯抹到地上摔碎,或者将垃圾扫进灶坑后连同苕帚也扔在那里。隔不多时。“噗—”地一声响,苕帚被引着火了,气得狗耳朵直嚷牙根疼,说若丁阳是他亲生的。非要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
集团部落里也成立了协和会,女人们穿着千篇一律的协和服,看上去分外古板。李进财尤其看不上这种衣裳。嫌它拘谨、僵直,不显女人的身材。看到谁穿协和服了,他管不住自己的嘴,非要告诉人家穿上那衣裳匠气,不美。女人应该穿显出腰身的衣裳来。然而没有人把他的话当一回事,穿什么不穿什么,在人圈里已显得无足轻重了。多数女人都因生计所累而蓬头垢面的,她们哪有心思打扮自己呢?就是有心思,也没那份财力呀。去哪里弄那水灵灵的花布,去哪里买柔软光滑跟月光一样动人的丝绸?李进财在集团部落里也没法开裁缝铺子了,只是同他一起迁来的乡亲知道他的手艺。逢到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偶尔还请他出马。裁件寿衣或者缝个镶有花边的新嫁衣。李进财的手里还存着不少花边,有紫色、红色、黄色和白色的。他还有一个大包袱。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过去裁衣服落下来的化,色彩繁复得很。看一眼就让人眼花缭乱。每一块布角都能勾起他无穷无尽的回忆,他能对着它们讲上三天三夜。狗耳朵穷极无聊时,就喜欢从那包袱里拽出一块布角,逗引李进财讲故事。有一回他拽出的是条月白色底印有紫花的绸缎,李进财一拈那布条脸就白了,眼神也凄凉了,泪花涌上了眼眶。这更加勾起了狗耳朵无穷的兴致,他说:”讲讲吧,这是谁做衣裳落下的布角?依我看,能穿这么水灵布料的人一定年轻;再看这上好的料子,她也不会穷着!”李进财连忙忍着泪水把狗耳朵拉到僻静处。悄声告诉他,这布角的主人叫夏荷,听她的名字就让人觉着清爽。她人也确实清爽。不漂亮。但肤色白暂,气韵温柔,举手投足之间总给人一种温情脉脉的感觉。夏荷十八岁嫁给了他。三年之后他们还没有孩子,李进财料定她不能生养了。李进财是李家独苗,父母一心要抱孙子,他们对待夏荷波澜不起的肚子充满敌意。夏荷的经期在每月中旬,每逢此时夏荷的婆婆就要拄着拐杖频频跑厕所,察看是否有月经痕迹。一旦发现了红色,她就气喘如牛地回屋咒骂夏荷,让她滚回娘家去。夏荷就挽着包袱一趟趟地回娘家,愁得李进财不到三十岁就白了双鬓。在父母的威逼下,李进财只得休了夏荷。走前他给夏荷做了件斜襟的缎子上衣作为纪念。本来该两天做完的活,他足足用了十天,每缝一针他的心都要抽搐一下。夏荷穿上那件新衣后看上去更加楚楚动人,让人疼爱得难以与她分手。然而李进财还是把她送回娘家了。岳父岳母操着烧火棍将他赶出村口,他看见夏荷哭得像个泪人。这之后,李进财经媒人介绍又娶了个女人,转年就生下了李大风。之所以叫他大风,是因为生他的时候狂风大作,几株小树都被折断了枝。明明是正午,可因为狂风卷起了尘沙,空中昏黄昏黄的。待给小家伙剪断了脐带,狂风这才骤然止息。有了孙子的父母整日喜笑颜开的,可李进财每逢夜阑人静时就要想念夏荷。李大风五岁时,李进财领着儿子到夏荷所在的村子串门,忽闻夏荷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这让他吃惊不小,后悔不迭。夏荷再嫁后,没想到终于开花结果了。这使李进财更加憎恨父母,如果夏荷不走,说不定也会生出孩子了。孩子有早生的,也有晚生的,为什么不能耐心再等几年呢?李大风六岁时,李进财的父母先后去世了,只是因为夏荷的缘故,他连一滴眼泪都投掉。从那以后他总是心慌气短,干不得一点力气活,也不想见人,整日在家裁裁剪剪、缝缝连连。他的女人知道他心里有个夏荷,因而对他动辄恶语相加,也罢了给他掭丁进口的念头。偶尔再怀上身孕后,她就一定想办法堕胎。然而这惩罚对李进财来说算不得什么,他认为自己罪孽深重,活该要断子绝孙。
李进财显然压抑太久了,跟狗耳朵讲夏荷时脸颊渐渐潮红了,且声调也愈来愈高。狗耳朵渐人情境,跟着叹息不已。这时李大风的母亲端着一盆洗衣水出来泼,她瞄了一眼李进财,将水用力泼在他们脚下。狗耳朵和李进财同时跳了一下,但他们不是神仙侠客,很快又落到地上,鞋子还是湿了。女人笑着骂:“我泼那臊荷花,泼死它!”吓得李进财脖子上青筋直跳,口中连叫“阿弥陀佛”。李进财说,这女人感觉实在灵敏,每当他跟人提起夏荷,她就是隔着几里地都会有察觉。接下来她不骂李进财,而是大骂荷花,骂荷花你又能说出什么来呢?只能忍气吞声地听她骂,骂够了她也就消停过日子了。
狗耳朵回家后想起李进财的事,当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索性爬起去望星空。银河亮得饱满充盈,让人觉得那里的水就要流下人间。他发现有一颗星星白而硕大,泛光时周遭仿佛有无数花瓣在绽放,怎么看都像一朵荷花。他想起了李进财描述的夏荷,不觉内心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想想别人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男女情事,他却一无所有,越想越觉得凄凉。这时女人推开窗户哑声哑调地唤他:“狗耳朵!你望星星都望魔症了,好好的晚上不在被窝呆着跑出去发什么疯!被窝是热的!星星是凉的!”她的后两句话颇具有喜剧效果,听得狗耳朵笑了起来。
狗耳朵从此后就不乐意到李进财家走动了,因为原先他觉得他们气质相近,趣味相投,后来发现李进财的情感世界里有个美若晨星的夏荷,可他一无所有。
一个夏日黄昏,狗耳朵正打扫遗落在酒坊窗台的一堆白花花的鸟粪,丁阳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爸、爸”地叫着,跟狗耳朵说:“李大风他爸像我哥一样给吊起来打了,把裤子都打烂了,你还不上他家看看!”原来,李进财愣是把自己老婆穿的协和服给改了,领口缩小了,袖口给弄得蓬松了,后面还开了襟儿。他女人口无遮拦,别的女人夸她的衣裳式样别致时,她以实相告:“找们家李进财把协和服给改了!”这话传到了日本警察口中,就把李进财捉去吊在南门下打,说他是个反日分子,大逆不道,死有余辜,用刀剁下了他的一双手,让他永远也别想再改一件协和服。狗耳朵本想去看看失了双手的李进财,骂他为什么手欠,骂他的女人又为什么嘴欠,想想那情景肯定很难受,也就绝了那心思。只是从此之后,警察所的住所频频受到袭击,石子三天两头就飞来打碎玻璃,新鲜的人屎被抹在门楣上。丁阳悄悄告诉狗耳朵,这一切都是李大风干的。狗耳朵叮嘱丁阳不要出去胡说,接着竖起大拇指说:“还是儿子好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