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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河一带的老百姓在山间收割着大片大片的罂粟。满洲国政府虽然下达了禁烟令,公布了“鸦片法”,可鸦片的专卖公署却成立了。奉天有规模宏大的制膏厂,满洲国的大街小巷到处可见鸦片零卖所,这种零卖所铺面不大,大都是南北大炕,然后用苇席或木板分割成一个个小单间,每个单间设有二人吸烟席位,管烟具的女招待非要把瘾君子兜里的钱全部掏空方才罢休。烟泡每份需两角钱。走在街上倘若犯了烟瘾,随时随地都可晃进鸦片零卖所逍遥一番。
羽田看见这些无边的罂粟,内心的茫然惑就格外强烈了。被割裂的罂粟葫芦早己成熟,当风劲吹这些黄褐色的果实时,就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羽田喜欢罂粟花,它们盛开时,薄如蝉冀的花瓣就像蝴蝶的翅膀一般美丽。可他不喜欢它们的果实,那是一种让人心醉神迷又让入坠人深渊北边振兴的果实。不仅满洲人吸食鸦片,近几年日本士兵吸食的比例也在上升,战斗力大大减弱,这使关东军甚为恼火。虽然有一些士兵驻扎之地有妓院和慰安听,但在北部的士兵却得不到女人的安抚。于是从南方战场抽调来由二十个慰安妇组成的特殊队伍,由羽田前来热河,把她们带到北满边境实行“北边振兴计划”的日军驻所去。
慰安妇们是晚上由南方的火车抵达热河的,她们从闷罐车上下来还未能喘口气,就由羽田带上了开往北满的另一列火车。这是一列运输物资的列车,辟出一节车厢供慰安妇休息,羽田上车后吃过饭带着两个士兵给慰安妇送去食品和水。他们提着两盏马灯,走进黑乎乎的闷罐车。听到的却是一片均匀的鼾声。不胜疲倦的慰安妇们已经倒在板铺上睡着了,昏暗的灯光所映之处,只见她们一个个头发零乱,面色疲惫,衣着肮脏,更像一群难民。这些慰安妇由日本人和朝鲜人组成。八个日本人,十二个朝鲜人。日本人是在本土自愿应征而来为前线战士服务的,而朝鲜人则是以招工的名义被骗而来的。她们每个人都戴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腰带,里面塞满了两年来慰安得到的纸币。羽田见慰安妇们睡得正香。就唤士兵把马灯和食品放到角落里,她们醒了自然就会看到吃的东西了。
羽田走到车头与押送军用物资的山田乙作聊天。山田乙作叼根香烟,说慰安妇们上车时他一一看过了,只有两三个还算有姿色,其中有一个身材纤细的,面容姣好,他想着一会儿找她乐一下,羽田便再没了与他谈天的兴致。山田乙作却仍然兴致勃勃地跟羽田说,去年他去抚顺,在妓院集中区永安里痛痛快快玩了一天。他说永安里一到了夜间就灯火通明的,这里有中国妓院,朝鲜妓院和日本妓院。中国妓院门前的灯一般为红灯笼,而朝鲜妓院挂的则是粉灯笼。他说妓女们穿着丝绸,打扮很人时,手中拈着各色丝帕,话语软软的,走路腰肢一扭一扭的。让人进了永安里就不想再回来。他让羽田猜猜看,永安里大致有多少家妓院?羽田为了不使他太扫兴,便说,总会有个一二十家吧。山田乙作笑得一抖,将烟灰弹到了裤子上。他说什么一二十家,那太少了,永安里的妓院起码有七八十家,风光着呢。你要是走进那里,就别再想着出来。东家不拦你,西家肯定不会放过你。他还神秘地跟羽田眨着眼睛说,像你这样的日本人,有一定地位的,在永安里偷开着妓院的多着了。妓女都是四处抓来的,刚来时她们可能要哭上几天,也就是几天,之后就乖顺了,吃饱了喝足了也就给你拉客去了。这样的日本军人不露在明面,只是后台支柱,明面委托别的人来掌握,挣钱挣得海海的了。羽田对类似的事有所风闻,但他并不愿意相信。山田乙作还说,咱们要是相熟,不等这伙人上了火车,就先卖她两三个去妓院,你说从南方运来二十个不假,可说她们中途逃跑了谁又能不相信?她们是活物,你又不能每时每刻看着,丢个两三个实属正常。卖了人,我们可以出去喝酒寻乐,够逍遥一番的了。见羽田没有表态,山田乙作以为他动心了,就说,现在还来得及,沿途他认识好多家妓院,无论是奉天、新京、哈尔滨还是齐齐哈尔,做这种生意的人他都能联系到,届时再卖也不迟。羽田这回起身离开了山田乙作,说他累了,失陪了。山田乙作笑着说没关系,他也不过说说而已。
羽田走到两节货车之间的连接处,感觉着从原野袭来的阵阵凉风。毕竟是深秋了,风已经硬了。车轮声“咔嚓咔嚓”单调地响着,逢到转弯处,羽田因惯力的作用都有一种被甩下去的感觉,他就得紧紧把住车厢的铁壁。羽田走回休息室,那是靠近车头的车厢改造的,中间用木板隔开,一半装着货物,一半组装了几张铺,供随车人员休息的。室内空间狭小,空气很浊,另两名士兵都不在,也许是到车尾吸烟去了,或是找慰安妇寻欢去了。羽田把那块昏暗的只有一尺见方的小小窗口打开,立刻,一股爽利的风呼呼叫着扑向室内,让人精神为之一爽。透过它,羽田看见了深秋月光朗照下的一望无际的原野,衰草像人漆黑的头发一样飘拂着,脱尽了叶片的树影看上去单调而清瘦。所有的景色都因为列车的前行而变得动感十足,给人一种瑟瑟缩缩后退的印象。羽田望见了天空那轮将满的月亮,它只残着边缘的一角,用不上两天,它便是圆圆的一轮了。那月亮是乳黄色的,像是蓄积了奶油,散发着一股让人愉悦的气息,你伸出舌尖,似乎能尝到月光的那种爽而微甜的气息。羽田太喜欢这样的苍茫寂静的景致了,这时候他思绪纷纷,想本土的亲人,也想念谢子兰。他不明白为什么谢子兰会嫁给一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苏联人,他对阿廖沙那张古板的脸实在是太失望了。在羽田看来,阿廖沙不过是个生意场上工于心计的商人,他爱谢子兰的,只是她的年轻美丽,他可能连她与生俱来的天真都不懂得爱。羽田最后一次与谢子兰通电话时曾问她,为什么要嫁给阿廖沙,你这么年轻,为什么不再等几年再说?岂料谢子兰哈哈笑着说:“因为我爱阿廖沙,我是个成熟的女人了,为什么不能结婚?”说得羽田哑口无言,只能悻悻放下电话。谢子兰最初吸引他,是她的纯洁天性和可人的笑靥,她很直率,喜怒形于色,想到就说,口无遮拦,极其明朗。他甚至幻想有一天战争结束,他会带着谢子兰从满洲国回到日本,过着幸福安宁的生活。然而这一切就像蒲公英的花朵一样,很快就变成伞状白絮随风而逝。只是夜阑人静时猛地想起她,内心还有痛楚的感觉。羽田从腰上解下腰带,仔细而温存地抚摸着,想起离开本土前在银座大街上遇见的那个可爱的姑娘,她穿着蓝底百合花的和服,发髻盘得又松又垂,嗓音清澈如泉水,她那浅浅的笑靥最近时常出现在他梦中。羽田想,她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如今恐怕是有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她丈夫待她好不好?她的生计艰难不艰难?想起谢子兰,羽田在怀念中有某种痛惜之感,而想起那位遥远的少女,他多的则是怜爱之情,不知有朝一日他回到故土上,她是否还会出现?羽田望月时不禁有了某种伤感,他不知自己这样服役下去还会有多久,他的青春岁月已经在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悄然流逝了。他想月亮是幸运的,它不会老,不会长白发,不会脱落牙齿,更不会死亡,而他终究有一天会白发苍苍,谢子兰和那位遥远少女的笑靥也会随岁月流逝而凋零。羽田越想越伤感,觉得旷野里跟着列车飞驰的月亮实在是摧残人,它自己美得炫目,经久不衰,而它拂照的人类却是无可避免地要生老病死地一代代淘汰下去。羽田的眼睛不由湿润了,这时他觉得眼角的月光也随之变得柔软了,月光温柔地滑入他的双眼,使他觉得眼前的旷野到处都翻滚着月光,它们就像海潮般汹涌澎湃着。
两个士兵中的一个回来了,他提着盏马灯,看了眼羽田,把马灯放在一张铺上,说那些慰安妇毛病可真不少,要解手的马桶,要洗脚的热水、肥皂,还有要月经纸的。她们嫌吃的东西给得太少,说她们是为部队增强战斗力来的,为什么让她们像狗一样睡在草上?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羽田也觉得这比喻有趣,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士兵还说,有个朝鲜慰安妇,口口声声说到满洲国来就是要寻找她姐姐的,说她姐姐叫什么来着?士兵拍了下脑门,说那名字昕完就忘了。她让士兵帮着给寻找,士兵一撇嘴说,我告诉她满洲国这么大,哪里去寻你的姐姐?她竟然哭了,她一哭,别的人也有跟着哭的,就像死了人似的。还有个日本女人,叫吉野百合子的,模样长得不错,可就是不爱说话,你问她十句,她有九句是不答的。她吃东西的时候老是被噎着,一噎着就抖着肩膀打嗝,别人就说她,你吃东西总是急,急什么?吉野百合子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像别人一样奔向食物,而是先掏出一把木梳,把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盘起个又松又垂的像鸟窝似的发髻。她看人时目光是游移不定的,你以为她在看你,可你一望她,她却打量别处了。士兵说山田乙作也看上了吉野百合子,她们上车时,他捏了她的脸蛋。羽田没有搭腔,很快,另一个士兵也回来了。他一进来就脱衣裳,说是出了一身的汗,那些慰安妇实在难以对付。说那个朝鲜来的穿花衣的女人先是不肯就范,当他说可以帮她寻找到姐姐时,她就喜出望外地裂开了怀。她的乳房松弛干瘪,就像两朵枯萎了的花。而且她那么迅速无所顾忌地解开了衣服,反倒让他没有任何欲望了。他转而去要求吉野百合子,她说她没吃饱,饿得头晕眼花,要再吃点东西才行。他没办法,只得又给她搞来一些食物和水,谁想她仍是不慌不忙地慢腾腾地吃喝,他等不及,就要了那个朝鲜女人,就在车厢角落的干草上。没想到这女人很瘦弱,力气倒不小,扭着他的脖子使劲反抗,惹得其他姑娘笑个不休。等他做完事,山田乙作就去找吉野百合子了,这时吉野百合子嘴里还嚼着东西。士兵显然是累了,他倒在铺上打了个呵欠,说他先睡一会,另一个士兵则说,火车到目的地还有两天时间,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再找其他姑娘,让他不要气馁,吉野百合子又不能每时每刻吃东西。正在说话间,有个尖利的女声传来,她在大声吆喝什么,站在地上的士兵拉开门,见是那个瘦弱的朝鲜女人,她蓬头垢面的,衣裳的纽扣也系错位了,使上衣看上去更加皱巴巴。她说要找刚才和地睡觉的人,他答应带她找姐姐的。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久未洗过澡的酸气,十分难闻。羽田不由把头转向那个小小的窗口,呼吸着清澈如水的风。站着的士兵只好把躺着的拍了起来,说,你答应帮她找姐姐的,她指望上你了。躺着的土兵坐起来万分懊恼地摸出纸笔,装模作样地问她姐姐叫什么。什么特征。何时来满洲的。在这里做什么。朝鲜女人用指甲剔了一下牙齿说,她姐姐叫朴善玉,来满洲好多年了,至于做什么,她若是知道的话,也就用不着他来打听了。她说姐姐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算长也不算短,嘴唇笑起来是月牙形的,而闭着却是椭园形的。她喜欢河水,每天清晨都要去河边洗脸,她还喜欢黄昏,愿意那时看夭空中归巢的鸟。她的一番话使羽田又抽回了头,那女人在描述姐姐的情境中巳经眼泪汪汪的了。士兵在纸上胡乱记着,待她讲述完毕,就说:”好了,我都清楚了,若是找着你姐姐,我就通知你。”这女人却仍站着不走,帐然若失地空垂着双手。仿佛还有什么事没交待清楚似的。士兵再次催促她可以走开的时候,她却几步冲到那个小小的窗口,手抚在羽田的肩头,将头探出去,贪婪地呼吸着原野的风。她的肩膀一上一下地抖动着,可见她呼吸时的欣喜若狂,车厢内的三个男人被这情景震撼了,他们面面相觑着,谁也没有一句话。车轮前行的“咔嚓”声在此时就格外明显起来,听起来铿锵有力。那女人足足眺望了十几分钟。这才微微叹息着抽回头。这时她的脸上己经没有泪痕了,表情平净如深秋的湖水。她离开时喃喃地说,这月亮可真美呀,怎么跟小时候在故乡看过的月亮一模一样呢?
朝鲜女人走后,三个男人都有些怅然。他们不约而同地躺在铺上。羽田能感觉到从窗口溜进来的风在掀动他的衣衫。很快,衣服里就鼓荡着风,皮肤有一种清润的感觉。月光也努力着想从窗口挤进来,岂料它实在太柔软了,被爽快的风斩断于窗外。月光有些伤心,但一想那窗子里有一盏马灯,似也不需要它的光芒,就一跳一跳地又奔别处去了。
羽田迷迷糊糊地欲睡非睡之时,朦朦胧胧听见仿佛有人敲门。另两名士兵已经打起了呼噜。羽田仰起身子,侧耳仔细聆听一番,确信是有人在轻轻叩门。他下了铺,摇晃了一下,将门打开,只见一个面色微黄的女人沉静地望着他。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盘着个又松又垂的发髻,穿一件灰对襟棉绒衫,一条雪青色裤子。细而密的眉毛随着眼波的跳跃而像微风中的柳叶一样拂动着。她轻轻“哦着”了一声。然后说声对不起,她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羽田觉得这女人的面庞很相熟,昏黄的灯光下她的头颅就像一颗柠檬似的。羽田努力回忆着什么,因而问她话时有些口吃。女人回答得倒爽快,说她叫吉野百合子,刚才有个矮胖的蓄胡子的男人睡了她,还没有付钱呢,她是来要钱的。见羽田十分惊愕的样子,她解释说,这是在旅途中,她没义务为士兵服务的,只有到了目的地,听从安排后是可以不收费的。她伸出左手的两根手指,说只要两元,那竖起的两根手指就像兔子的耳朵一样调皮。羽田明白,地要找的人肯定是山田乙作,就朝车头指了指。吉野百合子俯身施礼后掩门而去。
羽田再也睡不着了,他把头伸向窗外,望着那轮跟着火车飞驰的月亮,望着苍茫的原野,眼前不由浮现出了离开本土前在银座大街相逢那位手持腰带的少女的情景。吉野百合子实在太像那个姑娘了,不同的是那姑娘声音像泉水般清澈,而吉野百合子的嗓音略为沙哑。但也是那种清澈的沙哑。至于她们的脸庞,实在是太相像了,不同的是印象中的少女有着甜美的微笑,而吉野百合子多的则是饱经沧桑后的疲惫。羽田不敢再对比下去,这种推测已经使他手心出汗了。他悄悄抚摸着那条腰带,希望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那位可爱的姑娘如今肯定在日本过着幸福的生活。也许此刻她正在月光下领着孩子在庭院里讲故事呢。
月亮飞旋到中天了,两个士兵醒来了,他们养足了精神,说是要给姑娘们送点水去。羽田知道他们去干什么,就说,把那个叫吉野百合子的叫来,他有事情要问。士兵中的一个有些不快,他就是奔吉野百合子而去的,因而充满敌意地说,若是她正在吃东西,恐怕就会来得晚些,她是个很难叫的人。羽田便起身说那他亲自去叫。士兵连忙说不必了,他会让她尽快来的。他们离开时彼此笑了一下,大概认定羽田是想独自在此与吉野百合子痛快发泄一下。
吉野百合子很快来了,她进来后躬身问了声好,然后竖起左手的两很手指,就开始沉着而熟练地解衣裳扣。羽田呆呆地望着她,她的一双丰满的乳房裸露出来,看上去就像一对安静坐在屋檐上的白鸽。羽田连忙摆手,唤她系上衣扣,他只是想跟她聊天。吉野百合子异常吃惊地系上衣扣,用手抿了一下头发,浅浅一笑,坐在羽田对面,用手敲打着马灯的灯罩,玻璃灯罩发出清脆的声响。羽田解下腰带,把它轻轻递到吉野百合子手中。吉野百合子看见腰带眼睛只是跳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她见过很多士兵有这种腰带。她歪着头问了一句,它果然可以护身么?能挡子弹么?能使腰不疼么?羽田不置可否地笑笑,说他离开本土前,曾在灯火辉煌的银座大街遇见一个手持腰带的少女,她穿着蓝底白色百合花的和服,那些百台花洋洋洒洒、蓬蓬勃勃的,比真正的花还撩人。少女梳着又松又垂的发髻,见到过往女人而让她们为自己手捧的腰带缝上一针时,她总要先说一句“你晚上心情好”,当有士兵抢这条腰带时,她会说:“一千针还没到呢,你们先去喝茶吧,喝过茶回来就行了。”吉野百台子微微怔了一下,吃惊地看着羽田,但她很快恢复平静,问:“你得到了那姑娘的腰带了?”羽田点点头。羽田说,他忘不了那姑娘,之后一连几天在夜晚时去银座大街找她,然而只有如旧的灯火和陌生的人群,再也没有寻到她。离开本土出征的前一天晚上,他最后一次去了银座大街,一个老艺人告诉他,那姑娘好像是下关人,到东京来是送她的哥哥出征的。吉野百合子不再敲击灯罩了,她垂下手,凝望着羽田,目光充满了伤感。羽田说,他心犹不甘,买了一个羊皮手袋,把它送给了老艺人。嘱他如果在银座大街上遇见那姑娘,就转交给她,手袋里还夹着一封信。吉野百台子抬起头,嘬了一下嘴,问:“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即使过去了多年,羽田仍能清清楚楚地把那封信背下来。他充满感情地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可我记住了你美好的笑容。当我带着你送我的腰带去远方征战,即使战死疆场也在所不惜。谢谢你对我美好的祝愿,但愿胜利归航时能在码头的晨雾中再看到你那比天使还要美好的笑容。”吉野百合子用手护住灯罩,室内的光线更加昏暗不堪了。她哽咽地说:“你是个好人,那姑娘真荣幸,这太感人了。”吉野百台子松开双手,使光焰又腾地四处飘散,她欲起身告辞了。羽田问她何时来中国的,家里都有什么亲人?吉野百合子只是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她说惟一的哥哥几年前来到中国,在武汉战死了。
吉野百台子轻轻掩上门走了,羽田再次把头探向窗外时不由泪流满面。他手捧着那条给他带来无限温暖和向往的腰带,用它蒙住双眼。这时月光消失了,他的眼前是广阔的黑暗,他觉得自己正无可挽救地一步步坠向深渊。
火车越往北走速度越慢。次日深夜到达齐齐哈尔时,觉得萧瑟的风已经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了。慰安妇们在车厢的草堆上横七竖八地倒着,无精打采地哼着故乡歌谣,有时哼着哼着就睡着了。她们明明知道有些要求肯定得不到满足,却还是不时地提出,要水果,要蔬菜,要月经纸,要肥皂,要棉衣。她们不停地问还要走多久才到目的地,她们快要被闷死了。羽田总是对她们说快了,他不敢设想这伙姑娘到了边境后,驻扎于此久未见女人的士兵会以怎样的方式蹂躏她们。吉野百合子见到羽田时眼睛总要跳一下,之后就看别处去了。有时她坐在干草上吸烟,将烟灰弹进鞋窠里。当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士兵唤慰安妇们赶快起来。她们从干草堆上站起来,默默无声地打点行装,然后站在车厢一侧等候下车。火车“咣—— 当—— ”一声钝响停下来的时候,士兵打开了车厢门,赶着这些久未见天光的慰安妇们下车。边塞已经下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罩着这群躬身抵挡寒风的姑娘,使她们看上去更像一群羊。羽田在吉野百合子下车的一瞬间,注意到了她腰下有个令他眼熟的羊皮手袋在一晃一晃的。羽田想叫住她,可她已经随着慰安的人群走进风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