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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年2月14日上午11点40分,克格勃(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派人闯入瓦西里·格罗斯曼的住宅,搜查一份书稿。结果他们不只带走了那本书的打字稿,还没收了和它相关的草稿和笔记,甚至就连打出这本书的打字机与碳纸都不放过,行动规格形同逮捕一个活人,只不过他们这次要逮捕的是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做《生活与命运》,后人管它叫“二十世纪的《战争与和平》”。
格罗斯曼很清楚自己写了些什么,当初他投稿给杂志社的时候难道没料想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吗?这是后来一些学者争论的细节问题,我们先且别管,还是回到1961年情人节那场“逮捕”事件的现场,看看格罗斯曼事后的反应。他直接写了一封信给苏联最高领导赫鲁晓夫抗议:“有什么理由让我人身自由,却逮捕了这部我为之呈献生命的书?”
当局似乎很在乎这位作者,历经斯大林、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三朝而不倒的苏共意识形态大总管,人称“灰衣主教”的苏斯洛夫(Mikhail Suslov)亲自接见了他。以外表斯文谦逊、彬彬有礼而著称,但又深沉冷峻的苏斯洛夫这样子对格罗斯曼说:“我没有读过你这本小说,但我读了对它的评论和报告。……你为什么要把你的书加入到敌人对准我们的核武器当中?又何必让它引起大家关于苏维埃体制到底还有没有必要的讨论呢?……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本书在两三百年内都不可能有出版的机会。”
一部前苏联禁书,这个身份多少就能决定一本小说的命运了。在上世纪的六十到八十年代,这个身份或许可以让一本书在所谓的“自由世界”受到许多关注,读者通常会期待能在里头读到铁幕背后冷酷悲惨的真相,同时间接确认了自己的幸运与幸福(好在我没活在那一边)。只不过禁书太多,能从“社会主义阵营”这边侥幸逃到另一边去的书也不少,其中只有几个例子可以赢得大名,获得最高声誉。例如《日瓦戈医生》与《古拉格群岛》,它们都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尽管帕斯捷尔纳克最后被迫拒绝领奖)。
问题是这样的背景也会反过来限制这类小说的生命。冷战结束,它们在很多读者眼中似乎就只剩下了历史见证的价值,别无其他。所以今天提起《古拉格群岛》和索尔仁尼琴,很多人都会露出一丝倦怠的神情,觉得那是本过时的书与一个过时的人。《日瓦戈医生》更是可悲,因为后来的文档证明,它在西方的流行原来与美国中情局有些关系,被他们利用,当做冷战意识形态争战的兵器,于是无奈沾染上一层政治污迹。
至于苏联这边就更不必提了,禁书自然是没人看得见的书(审查官员例外,他们大概是那个体制内读书最多见识最广的人)。苏联解体前后,虽然它们也曾火热过一阵,但很快就又被打回冷宫,因为“向钱看”的新一代实在没有太大兴趣去务虚地回顾历史,翻看那些昨天以前还没听过的书。所以曾经遭禁的文学,便和它们命运的对立面——那些得到最高当局赞赏,赢了“斯大林奖”的作品,奇诡地共同进入历史,都没有人要看了。事后,无论是在俄罗斯,西方,还是中国,苏联文学仿佛都成了一个几乎不存在的物事。尤其对俄罗斯以外的一般文学读者而言,俄语文学好像只到二十世纪初为止。少数诗人之外,整个苏联似乎没剩下几个值得重读的作者。以中国的历史背景来看,这种情况特别奇怪,因为俄语曾是我们的主要外语之一,沙俄和苏联文学更曾是社会上的主要读物;可今天,它却只是一排排被置放在书架顶层的蒙尘典籍,“小时代”的大时代遗物。
所以《生活与命运》理应过时。一本前苏联禁书,书名土气(更像是十九世纪的产品),翻译成中文近一千页,全书有名有姓的角色超过一百六十人;更要命的,格罗斯曼的文风竟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社会现实主义”气息。这本书,甚至连它出版的时机都不太对。1980年瑞士首现俄文原版,读者自然寥寥。1985年英译本面世,当年索尔仁尼琴在西方已经红到发黑,名声渐走下坡,大家很容易以为它只不过是《古拉格群岛》的小弟,所以只有一小圈子的人看过这本其实和《古拉格群岛》非常不同的大书。而大部分写书评的,在报刊做文化版的,甚至连瓦西里·格罗斯曼这个名字都没听过。这也难怪,此时已故的他,毕竟不是个有海外公众知名度的异见分子,没有活着流亡、被人宣传的机会。相反地,他在公众面前大概还算是个“体制内作家”呢,曾经入围“斯大林奖”决选名单,二战期间为《红星报》写的战地报道更是风靡全国,得到官方肯定。这类作家,英语世界又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呢?身为苏联“作协”成员,格罗斯曼那被压抑的后半生是沉默的,《生活与命运》的遭禁亦是同样沉默,国内没有人知晓,国外没有人声张,一切安静。比较奇特的是,和英文版同年面世的法文本,居然一度成为畅销书,我猜那是法国独特环境所致,他们那时大概还会稍稍关心苏联究竟是个极权体制还是共产主义天堂这种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