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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儿后悔吧!”他一边回答,一边仰望着星空。“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这种事了。但是现在我又开始了。”
“开始什么了?”
“生活。”
“生活!”这话在她心中回荡着,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这就是生活。”他说,“没办法躲避的。如果你躲避它,你也许就会死去。所以,如果不得不重新开始,我愿意接受它。”
她不完全这么看,但是仍然……
“那是爱情!”她欢快地说道。
“不论它是什么,都一样。”他回答道。
他们都默不作声地穿过渐渐黑下去的树林,最后来到了园门口。
“你不会恨我吧,会吗?”她渴望地说。
“不,不会的。”他答道。突然地,他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那是一种原始的激情。“不,对我来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她答道,有点不是实话,因为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他轻轻地,温柔地吻着她,他的吻是那么热烈。
“要是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就好了。”他悲叹道。
她呵呵笑了。他们到了园门口,他为她打开了门。
“我不送了。”他说。
“不用送了!”她把手伸了出去,似乎想和他握别。但他却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还能再过来吗?”她的问话充满了期待。
“能啊!当然能!”
她离开他,穿过了园林。
他站在后边,看她消失在黑暗中,那黑暗和远处地平线的苍白形成鲜明对照。他几乎痛苦地看着她离去。当他想要一人独处时,她又把他拴了起来。她让一个最终想要一人独处的男人付出了痛苦的代价,失去了隐居的清净。
他向黑暗的林中走去。一切都那么寂静,月亮也沉下去了。但他仍能感受到夜的声响,那是斯达克斯门的机器声,那是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声。他慢慢地登上那座光秃秃的小丘。从那儿的顶端,他能看见整个乡村,看见斯达克斯门那儿一排排的灯光,特沃希尔煤矿上较小的亮光,特沃希尔村里的黄色灯光,在昏暗的乡间,随处都是灯光,远处,是熔炉的红色火光,朦朦胧胧,呈玫瑰色,因为夜空晴朗,所以才有白热金属倾倒时的那种玫瑰色。斯达克斯门的电灯光,多么刺眼多么让人憎恶啊!这其中有着一种无法言明的罪恶本质!这让人不安的,永远躁动着恐惧的英格兰中部工业之夜啊!他听到斯达克斯门的卷扬机运转着,将七点那一班工人送到矿井里,他们分成三班轮流作业。
他再次走向那幽暗而僻静的树林。然而他知道,僻静的树林只不过是个幻觉。工业的嘈杂打破了这里的寂静,那刺眼的灯光,虽不能见,但却在无形中嘲弄着树林的孤寂。没有人能离群索居,超然物外。这个世界是容不下隐者的。现在,他已经得到了这个妇人,他决定重新回到那个痛苦与命运的轮回中。他的经验告诉他这意味着什么。
这并不是女人的过错,更不是爱情的过错,甚至也不是性欲的过错。错就错在那邪恶的电灯和恶魔般的机器喧嚣。那里,在那个有着贪婪而又贪婪的机械、有着机械的贪婪的机械世界里,灯火闪烁、金属喷涌、汽笛喧嚣,藏污纳垢,时刻准备着毁灭一切不能跟它们同流合污的事物。很快,这片树林就会被摧毁,风信子也不再生长。所有脆弱的事物,都将消失在那咆哮着、翻涌着的铁水中。
他对那妇人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可怜的孤独女人啊,她竟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可爱,哦!她所接触的那些粗俗的事物简直配不上她的美好!可怜的人儿,她也有着野水仙那样的柔弱,容易受到伤害,她根本不是坚韧的橡胶制品和白金,像那些摩登女子那样。它们会把她毁了!无疑,它们会毁了她,就像它们毁灭一切本性柔弱的生命一样。多么柔弱啊!她是那么的柔弱,柔弱得像一株生长着的野水仙那么柔和恬静,而这种气质正是当今那些造作的女人身上所缺乏的。他要用心呵护她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随后那无情的钢铁世界和那机械拜金主义的贪婪就会把他们俩都毁灭掉,她和他。
他带着枪,牵着猎犬,回到了自己的昏暗小屋,点上灯,生起火,他开始吃晚餐:几片面包和一些奶酪,就着几个洋葱头和啤酒。他独身一人,但他就喜欢这种静静的孤独。他的房间干净整洁,但是有些空荡荡的。房间里炉火明亮,炉台是洁白的,一盏油灯悬在铺着白漆布的桌子上,亮堂堂的。他本想读一本关于印度的书,可是今晚,却怎么也读不下去。他穿着衬衣坐在火炉边,没有吸烟,只有一杯啤酒在手边。他想起了康妮。
说实话,他对今天那事很后悔,也许大部分是为她。他有一种预感。并不是错误感或者罪感;在那方面他不受良心的谴责。他知道,良心主要是对社会的恐惧,或者对自我的恐惧。他并不惧怕自己。但是他很清楚自己是惧怕社会的,他本能地感到这个社会是只恶毒的、几近疯狂的野兽。
那个女人!要是她能够跟他一起,生活在一个没有外人的世界该多好啊!他的情欲又翻涌起来,阴茎像一只精力充沛的鸟儿那么兴奋激动。而同时,又有一种压迫感沉重地压在他的双肩,他害怕自己和她的事情会暴露在外界的“物”面前,那邪恶地在电灯光中闪烁的“物”。她,这可怜的人儿,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个年轻尤物;但却又是一个他进入过,而且仍然对其怀有欲念的年轻尤物。
他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怀着奇异的欲念,因为他已经离群索居了四年。他站起来,重新穿上外套,背上枪,把灯火拨小,牵着猎犬走进了繁星满天的夜色中,他的欲望和那种对外界恶毒之“物”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这种情感驱使着他在树林中慢悠悠地逡巡着。他喜欢这种黑暗,喜欢让自己笼罩在这黑暗里。这黑夜正适合他那膨胀的欲望,这欲望不管怎么说,像是一笔财富;他阴茎躁动的不安,腰际蠢动的烈火!啊,要是可以和其他人联合起来,跟外界那些闪烁着的电动之“物”去抗衡就好了,那些柔弱的生命、柔弱的女人,还有那财富般的自然情欲就可以得到保护。要是这些人能肩并肩地联合起来战斗就好了!但是所有的人都站在那边,迷醉在那些“物”中,在机械的贪婪或者贪婪的机械之奔腾中,欣喜若狂或者一败涂地。
而康妮呢,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就匆匆穿过了园林回到家里。到那时为止,她还没有什么想法。她应该还来得及赶上晚饭的。
可是,她很懊恼地发现门是插上的,她不得不去按铃。波尔顿太太开了门。
“哎呀,您可回来了,夫人!我还正担心您是不是迷了路呢!”她说,带点无赖的味道,“不过好在克里福德爵士还没有问起您;他正跟林雷先生在一起说着什么事。我看他可能得留下来吃晚饭了,您说是不是,夫人?”
“大概是吧。”康妮说。
“我是不是推迟一刻钟开饭?这样您可以有些时间从容地换件衣裳。”
“这样也好。”
林雷先生是矿场的总经理,一个上了年纪的北方人,没有足够的活力来使克里福德十分满意;既不适应战后的新环境,也不符合战后煤矿工人“慢慢来”的信条。可是康妮喜欢林雷先生,尽管她很反感他太太一副拍马屁的样子。好在那女人没来,免去了康妮的不快。
林雷留下来吃晚饭,康妮是那种男人们喜爱的主妇,她很谦逊,然而又非常殷勤体贴,她大大的蓝眼睛和安详的神态,让谁都没法儿看出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康妮把这种角色演得十分娴熟,这都几乎成了她的第二天性;然而,那绝对只能是第二天性。奇怪的是,当她演着这种角色时,她竟能把一切都从意识里抛开。
她耐心地等着,终于,她可以上楼去想想自己的事情了。她就这么等着,好像等待是她的拿手好戏。
然而,当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她依旧觉得茫然而困惑。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想起。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真的喜欢她吗?她觉得他并不那么喜欢她。然而他很亲切。有某种东西,一种温暖天真的亲切,奇特而又突然地,几乎让她把子宫为他而敞开。但是她觉得,也许他对任何女人都是这样亲切。不过即使这样,这种亲切仍然不可思议地给人以安慰。他是一个充满着激情的人,那么健全而又充满激情。但他也许并不那么专一,他可能对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像对她这样。那其实不是针对个人的。对他而言,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不过也许这样更好。毕竟,他是对她的女性身份亲切,这是任何男人从来没有做过的。男人对她这个人很亲切,可是对她的女性身份却相当残酷,蔑视她或全然无视她。男人们对康斯坦斯·瑞德或者查泰莱夫人十分亲切;但是对她的子宫却不然。而他却会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腰际,她的乳房,不管她是康斯坦斯还是查泰莱夫人。
她第二天又去了小树林。那是一个灰色的、寂静的午后,深绿色的山靛散布在榛树林脚下,所有的树木都在默默地努力绽放新芽。今天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大片树木巨大的生命力涌动,向上涌动,向上,向上,直到每一个新芽的芽尖上,新芽长成火红的小橡树叶,古铜般的色彩如同血一样鲜艳。那是澎湃的浪潮,向着天空奔涌。
她来到林中的空地上,但是他不在那儿。她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能看到他。小野鸡们轻快地跑来跑去,灵巧得像一群小昆虫,而那只黄母鸡则在鸡笼那边咯咯地急切叫唤。康妮坐下来看着它们,等待着。她只会等待。她甚至都没注意小野鸡。她就那么等着。
时间梦一般悠悠过去,他还没来。她也没怎么希望等到他。他下午是从来不到这儿来的,她得回家去用茶了。但是她费了很大的劲才逼着自己勉强离开了。
她回家的时候,下起了蒙蒙的细雨。
“又下雨了吗?”克里福德看她抖着帽子上的雨珠,说道。
“毛毛雨。”
她默默地斟着茶,出神地想着她的心事。她今天还是想去看看那猎场守护人,看看那究竟是不是真的。那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过会儿我跟你念几段书吧?”克里福德问道。
她望着他,心想,难道他感觉到什么不对劲了吗?
“春天总会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想我也许该去休息一会儿。”她说。
“随你吧,你不会觉得特别不舒服吧?”
“还好,就是有点儿累……春天到了的缘故。要不叫波尔顿太太过来和你玩玩脾?”
“不用!我听听广播好了。”
她听出了他声音中那奇怪的满足。她回到楼上自己的卧室,在那儿她听见收音机开始咆哮,用的是一种棉绒般假斯文的白痴声音,有点像一连串街头叫卖声,是模仿老叫卖者的尖叫,是假斯文的装腔作势。她穿上她的紫色旧雨衣,从旁门溜了出去。
蒙蒙细雨就好像给世界戴上了一层面纱,神秘,寂静,天气不冷。当她匆匆穿过花园后,她都感到热了。她不得不解开她的雨衣。
在傍晚的蒙蒙细雨中,树林里沉寂、宁静、隐秘,充满卵子与半抽新芽、半绽花蕾的神秘。昏暗中,所有的树木好像都已经宽衣解带,赤条条地闪着幽暗的亮光,地上一切青翠的东西,仿佛都在发出绿色的低吟。
空地上杳无人迹。小鸡们差不多都藏到母鸡的翅膀下去了,只有一两只最冒失的小鸡,还在草棚下的那块干地上来回轻轻啄着。但它们的脚步也都是犹犹豫豫的。
那么,他还没有来!他是故意不来的。要不就是有什么事不对头。也许她应该去他住的农舍那边看看。
但她生来就是为了等待的。她用她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一切都十分整洁,谷粒都盛在柜子里,毯子叠好放在架子上,稻草整齐地堆在屋角;这是新添的一捆稻草。钉子上挂着防风灯。桌子和椅子也都放回到昨天她躺过的地方了。
她在门边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来。多么宁静!细雨蒙蒙,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风却寂然无声。万籁俱寂。树木挺拔直立,影影绰绰,那么朦胧,沉默而又生机盎然。一切都这么朝气蓬勃!
夜色逐渐降临,她不得不离开。看来他在躲着她。
但是突然,他大步地朝空地上走来,穿着那件看起来像车夫似的黑色雨衣,湿得发亮。他朝小屋迅速瞥了一眼,微微地行了个礼,然后转过身朝鸡笼走去。他无声地蹲下去,小心地注视着一切,然后小心地为母鸡和小鸡关好门,让它们安全过夜。
最后,他终于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她还坐在小凳上。他在门廊下和她面对面站着。
“乃来啦。”他土腔土调地说。
“是的!”她抬头看着他说,“你来晚了。”
“是啊!”他一边回答,一边向林中望着。
她慢慢地站起身,把小凳子推到一旁。
“你要进来吗?”她问道。
他精明地看着她。
“要是你天天晚上到这儿来,别人不会有想法吗?”他说。
“怎么会呢?”她茫然地抬起头望着他,“我说过我要来的。再说没人知道。”
“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知道的。”他答道,“那个时候该怎么办呢?”
她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
“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她说。
“人们总会知道的。”他悲凉地说道。
她的嘴唇有点颤抖起来。
“但是我实在忍不住。”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他说,“如果你不来就忍住了——只要你愿意。”他低声添了一句。
“但是我不想那么做。”她嘟囔着。
他转过脸,看着那边的树林,沉默无言。
“那要是人们知道了又怎么办呢?”他终于问道,“想想吧!你会觉得多么屈辱啊,不过是你丈夫的一个仆人!”
她仰视他避开的面孔。
“是不是。”她结结巴巴地说,“是不是你不想要我了?”
“你想想看!”他说,“你想想,要是人们都知道了——克里福德爵士和——唾沫淹死人啊——”
“那,我可以走啊。”
“走到那儿去呢?”
“哪儿都行!我自己有收入。我母亲留给了我两万英镑的信托基金,我知道这笔钱克里福德是不能动的。我可以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