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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诬陷了约瑟夫·K.,肯定的。因为,在这天早上,他被捕了——但他什么坏事都没做。每天八点,女房东格鲁巴赫夫人的厨娘,都会按时把早餐给他送过来,可她今天却没来。这样的事情,过去还从未发生过。K.又耐心等待了一小会儿:他靠在枕头上朝外看,发现住在家对面屋子里的那位老太太,正用一种平时完全见不到的好奇目光,隔窗打量着他。又一会儿之后,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同寻常,与此同时,肚子又饿,便摇了铃。铃声一响,通往隔壁的那扇门后面,马上就有人敲门回应,然后,一个从来没在这座宅子里见过的男人,从隔壁走了进来。这男人高高瘦瘦,但肌肉又很结实,他穿一套合体贴身的黑色套服——像是旅行时穿的那种全套西服,上面有各式各样的褶线、口袋、金属针扣和普通衣扣,以及一条皮带,东西多到让人搞不清楚,这套看起来似乎很实用的衣服具体是用来做什么的。“你是哪位?”床上的K.半坐起身来,问道。然而,那男人的回答却是:“是你摇的铃?”——他直接忽略了K.的询问,仿佛暗示他此刻的现身K.必须得学会默默忍受。“安娜本应该给我拿早饭过来的。”K.说完这句话后,便暂时保持沉默,集中精神,冥思苦想,打算搞清楚这男人究竟是谁。不过,这人却没给K.多想的机会,他转身走向通往隔壁的房门,把门打开一条缝,向某个显然就藏在门后面的家伙汇报道:“他提要求了,希望安娜给他把早饭送过来。”这句话说完后,隔壁房间立即传来一阵哄笑声。笑声很快停了下来,快到让人无法分辨清楚,那笑声究竟是来自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尽管门后面那个陌生男人不可能预先料到他的这个要求,对此肯定一无所知,却还是用传达官方命令般的口吻回应K.道:“这是不可能的。”“可真是新鲜事啊,”K.一边说着,一边蹦下床,飞快地穿好了自己的裤子,“我倒要瞧瞧看,隔壁究竟来了什么人,格鲁巴赫夫人到底要怎么为我所受到的这番惊扰负责!”话声刚落,他就意识到,这句话真是不该出口。因为,他这样一说,似乎就意味着,他已经默认了陌生人在此出现的合理性。不过,默认与否,对K.而言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他怎么想都罢,陌生人就是这么理解的,因为那陌生人立即又回话道:“你是不是还是留在这儿比较好?”“我不打算留在这里,也不打算再多说一句话——如果你们不跟我解释清楚。”“已经解释得够清楚的了……”陌生人说,然后又自作主张地打开了通往隔壁的房门。K.主动走进了隔壁房间:一眼看去,这房间里的情况,跟昨晚也没什么不同。隔壁房间是格鲁巴赫夫人的起居室——这个摆满了家具、装饰品、瓷器和照片的房间,今天似乎比以往要稍微宽敞些。但这也不是进去的时候就能马上看出来的,尤其是最明显的变化在于有个男人正坐在开着的窗户旁看书。看书的男人此时已抬起头来,他看了K.一眼,说道:“你应该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弗兰茨没跟你说过么?”“他说过,不过,你们到底想干吗?”K.一边答着话一边把自己的目光,从这个刚见面的人身上,移向那个叫弗兰茨的家伙——弗兰茨仍旧站在门边。然后,他又把目光移回到看书人身上。通过那扇开着的窗户,K.又看见了住在对门的那位老太太:这时,老太太已经转移到了正对着隔壁房间的那扇窗户前面,为了满足自己作为老年人特有的强烈好奇心,她打算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看个一清二楚。“我想见格鲁巴赫夫人。”K.说着,同时扭动了一下身体,仿佛打算甩开缠着他的这两个人,然后赶紧离开——尽管那两个人实际上离他远得很。“你不能见她。”坐在窗前的那人答道。他把书扔到一张小桌上,站起身来,说:“你也不能离开,因为你被捕了。”“看这架势,我好像真是被捕了。”K.说,“可我为什么会被捕呢?”他追问看书人道。“我们没有得到允许,不能告诉你原因。回你房间去,在那儿等着。现在已经在走正式的诉讼程序,在合适时候,你会知道一切的。要知道,我这么亲切友好地跟你对话,已经超出了我的职权范围。除了弗兰茨以外,我希望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实际上,就连弗兰茨自己对你也挺亲切的,这同样违反了各项规定。如果在确定之后的看守时,你的运气还是这么好的话,那你多少也可以安心了。”K.打算坐下来,不过这时他却发现,在这整个房间里,除了窗边有把扶手椅外,再没有任何可以坐的地方了。“认清现实: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确凿无疑。”弗兰茨说,他和另外那个男人同时朝着K.走了过来。两人都比K.高,尤其是后者,明显比K.高大许多:走近之后,他不停地拍打着K.的肩膀。两人检查了K.穿着的睡衣,对他说,他现在必须马上换上一件比这件睡衣质量差得多的衬衣;他们还告诉他,换下来的睡衣,还有他的其他衣物,他们都会负责妥善保管,如果案子的审判结果不坏,他就能取回这些衣物。“把东西交给我们保管,比交到仓库里要好。”他们说:“因为,仓库里时常会有侵吞私用的情况出现。除此之外,每过一段固定时间,那里的人就会把所有寄存的东西统统卖掉,压根儿不考虑相关的诉讼流程是不是已经完结。要知道,像这样的程序,可是要走很久的——尤其最近这段时间,比以往拖得更久了。虽然在整件事尘埃落定后,仓库会给你退些钱。不过,这笔钱首先就很少:毕竟,在卖出东西的时候,决定最终售价的,并非公平拍卖的最高价,而是行贿数额的最大值;况且,根据经验,卖掉东西后得来的钱,在一次又一次的转手,一年又一年的等待当中,还会进一步减少。”K.对这一劝告几乎毫不在意——对于那些未来仍有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K.尚且不至于过高估计自己对其所拥有的支配权。对于他而言,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目前的处境;但是,面对着这两个人,他根本没办法思考。第二个看守(没错,他们只可能是看守)的肚子一直抵着他,简直太亲昵了。只要稍一抬眼,K.马上就能看到一张与这肥胖身材完全不匹配的脸——干巴巴的、瘦骨嶙峋,上面长着一只肥厚的、歪向一边的鼻子——正越过他本人,跟另一个看守挤眉弄眼,悄悄交换看法。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他们究竟属于哪个部门?无论如何,K.倒确实是生活在一个法治国家,到处都是一派安定祥和的景象,所有法规运作正常,谁又胆敢在他的住所里直接逮捕他?一直以来,K.都倾向于对周遭一切尽可能采取乐观态度,只有当最坏的事情闯到眼前时,他才愿意相信这果然是最坏无疑,否则,无论将要面对什么,他都不对未来加以评断。然而,此时此刻,这种方式对K.而言,似乎不太可行:诚然,把这一切视作玩笑——视作一个粗鄙的、因为种种目前尚未知晓的原因(或许因为今天刚好是他三十岁的生日)、由他在银行里的同事们筹划的玩笑——这当然也是有可能的;或许他只需要以某种特定方式,当着这两个看守的面开怀大笑就行了。或许,这两个看守的真实身份,不过是大街角落上随便找来的杂役苦力而已,他们看起来也和杂役没什么两样——尽管不能肯定,但这一次,K.第一眼看见那个看守弗兰茨时,便已经明白无误地决定,绝对不将自己面对这些人时所拥有的、哪怕最微小的优势拱手让人。因为,一旦他放弃了,人们以后或许就会说,K.这个人,根本不懂开玩笑这回事。K.留意到了一种很微小的危险——他回忆起(尽管从既往经验中学习,绝非他的习惯)过去,哪怕是在一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状况下,自己的朋友们也不会对各种可能的后果放松警惕,遗漏哪怕最微小的可能;反观他自己,因为做法跟他们不一样,事情的结果往往就会惩罚他。这种情况不应该再出现了,至少这次不行:如果这是一场喜剧,他也应该主动参演。
他还是可以自由行动的。“请你们让一下。”K.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快速从两个看守中间穿过,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看起来还挺冷静的。”K.听到身后有个看守这样说道。回到自己房间后,他立即拉开写字台抽屉——抽屉里的一切都放得规整有序,然而,因为心情太过激动,那些K.很想找到的、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一时之间反而找不到。终于,K.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车证:他本想马上拿着这证件去找那两个看守理论,但转念一想,区区这张证件也太微不足道了,便继续寻找起来。最后,他终于翻出了自己的出生证明。当他重新回到隔壁房间时,正对着的那扇门打开了,格鲁巴赫夫人想要从那边进来。不过,能够见到她的机会,也只在眨眼之间:因为她才刚一认出K.,马上就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尴尬,她一边向房间里的人们请求原谅,一边从他们眼前离开,并且还格外小心地关上了房门。“你大可以进来的。”K.刚才完全可以这么说。但是,他此刻却呆站在房间正中位置,手里拿着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眼睛一直看着那扇房门——门并没有再度打开。直到坐在敞开窗户下方小桌旁的看守喊了K.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与此同时,K.也看到,两个看守正在大嚼本应属于他的早餐。“她为什么不进来?”他问道。“她不可以进来,”高个子看守说,“因为你毕竟已经被捕了。”“我怎么可能被捕?怎么可能以这种方式被捕?”“现在你又想从头再来一遍,”其中一个看守一边说着,一边把一片黄油面包放进小蜂蜜罐里蘸了蘸。“这类问题,我们是不会回答的。”“你们必须回答这些问题,”K.说,“这里有一些我的合法证件,现在,轮到你们把对应的证件展示给我看看了——首先是逮捕令。”“天知道你是怎么搞的!”看守说,“竟然连自己目前的状况都拎不清,还跟我们不断进行全无用处的较量,一点不愿消停——要知道,我们现在很可能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了。”“千真万确,你还是相信这番话为好。”弗兰茨说,他手里端着咖啡杯,不过并没有放到嘴边喝,而是用一种耐人寻味,或意味深长的目光,仔细打量着K.。与此同时,K.也不由自主地与弗兰茨进行起沉默的眼神交流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拍了拍自己找出来的那些证件,说:“这些,就是能够证明我身份的证件。”“你觉得我们会在乎这些?”高个子看守忍不住喊了起来。“你此刻表现得比一个小孩子还恼怒。你到底想怎么样?以为跟我们这些看守讨论讨论身份证明和逮捕令,就能够让你这见了鬼的诉讼官司赶紧收尾吗?我们只是系统里的底层员工罢了,对于辨别身份证明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熟悉;除了每天负责看押你十个小时,以此来换取薪水外,对你的案子也根本没有太多想法。以上就是关于我们的一切。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本事看出来,我们效劳的那些高级机构,在下达这次逮捕命令时,肯定已经有了充分的逮捕理由,犯人的情况,也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在逮捕你这件事上,是没有任何差错的。我们的那些机构,就我对他们的了解——噢,我也只了解其中那些级别最低的成员而已——就他们来说,是从来不会在普通民众当中寻觅罪行的,而是正如法规中宣称的那样,是由罪行所牵引,必须派我们这些看守过去:这就是法律。这其中怎么可能会有错呢?”“这样的法律,我可不知道。”K.说。“那样的话,对你而言就更糟糕了。”看守说。“很可能仅仅存在于他们的脑袋里。”K.说——他试图通过某种方式去揣摩看守们的想法,以便令他们对他稍微让步些,或者使自己适应他们的节奏。可是,看守依旧执拗地说:“你将会为这件事吃不少苦头。”弗兰茨插话道:“瞧瞧,威廉姆,他已经承认,自己不知道相关法律,可他同时又宣称自己无罪。”“你说得很正确,但他却完全没办法理解。”另一个看守说。K.没有继续回应了。他心想:难道我就必须被这两个最低等的官僚走狗——他们甚至连自己都承认,自己是最低等的——嘴里的无稽之谈搅得晕头转向吗?不管怎么样,他们嘴里谈论的东西,就连他们自己都不能理解。他们的可靠,仅仅在他们愚蠢的护航之下,才变得可能。与其跟这些人进行冗长至极的交涉,还不如去找个跟我智力相当的人,说上寥寥数语,一切就都能水落石出。K.在房间里能够走动的空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又看见了对面屋子里的那位老太太,她正把一个比她还要老得多的老人扯住,将他拽到窗前。K.必须得让这出闹剧收个尾了。“把我带到你们上司那儿去。”他说。“那得等到他愿意见你才行,不会提前的。”那个被另一个看守称作威廉姆的看守说道。“还有,现在我劝你,”他补充道,“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安安静静待在那儿,耐心等待,看看等着你的将会是什么。我们奉劝你,别被那些一点用处都没有的胡思乱想给弄晕了头,集中精神,好好考虑清楚——很快就会有人向你提出不少麻烦要求。你对待我们,并不像我们对待你那么热情周到。你忘了,无论我们是什么人,至少此刻,相比你而言,我们完全是自由身——这可是个不小的优势。尽管如此,如果你有钱的话,我们还是很乐意给你从对面的咖啡馆带一小份早餐过来的。”
K.一言不发地伫立片刻,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要是他此刻马上去打开隔壁房间,或者甚至是通往客厅的门,没准那两个看守也不敢来阻挠他——或许这才是将整件事推向高潮、一举解决的最简单办法。可是,他们也可能会直接逮住他,而且,一旦他此刻处在了下风,自己截至目前费尽心思保有的一切优势,也就消耗殆尽了。因此,K.便将解决方案的稳妥摆在首位、视作优先:一切务必顺其自然才好——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无论是他,还是看守,都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他一下子躺倒在自己的床上,从盥洗台上拿过一只漂亮的苹果,这是他昨天晚上为今天早餐准备的。现在,这苹果就成了他唯一的早餐食物了。无论如何,当他狠狠咬下一大口时,便十分确定,这苹果可比脏兮兮的、通宵经营的咖啡店里能够提供的早餐要好得多了——就连那样的早餐,他还要靠那两个看守的怜悯恩赐,才可能买到呢。此刻,K.感到心满意足,满怀信心,尽管今天上午银行里的工作会被耽误,但他在那儿的职务相对比较高,很容易就能被原谅。到时候应不应该说出旷工的真正原因呢?他认为,自己需要这样做。如果银行里的人们不相信他的话(在此种特殊情况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可以让格鲁巴赫夫人为自己作证,或者也让屋子对面那两个老人帮忙——他们现在可能又挪回到这个房间对面的窗户那儿了。K.觉得很奇怪,至少,那些看守的思维方式就已经让他感到困惑不已:他们居然让他回自己房间,并且放任他一个人在这里待着。要知道,他要是想在房间里自杀,可是有很多办法的。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扪心自问:以自己的思维方式,他会因为怎样一种原因,才可能去做那样的事。仅仅因为隔壁房间的那两个家伙坐在那里,剥夺了他的早饭吗?自杀,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即便他真想要自杀,也会因为这件事本身的无意义而无法成行。要是那两个看守智力上的局限性并没有那么明显,那么,他们也就能够确定,因为完全相同的理由,放任他独自待在这房间里,是不会发生任何危险的——他们现在要是想看的话,完全能看到房间里发生了什么:K.走向一个小壁橱旁边(他之前在壁橱里存放了一瓶上好的烈酒),先倒上一小杯,一饮而尽,以此来替代没来得及吃的早餐,然后又倒上一小杯,给自己鼓劲,最后一小杯,仅仅是为了以防万一——这也是理所应当的。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喊声,吓了K.一跳,连牙齿都磕在了杯子上。“监督官传唤你了。”这是喊声的内容,作为命令而言,K.是相当欢迎的。使他感到吃惊的,反而是叫喊本身:这种急促、顿挫,如军队口令般的喊声,K.根本就不相信这居然会是从看守弗兰茨口中发出来的。“终于来了。”K.也用喊声回应道。他立即关好壁橱,急忙赶回到隔壁房间里。两个看守站在那儿,一看到他,马上又把他撵了回去,那态度就仿佛毋庸置疑、根本无须解释一样。“你是怎么想的?”他们叫嚷道,“只穿一件睡衣,就想去见监督官了?他会痛揍你一顿的,连我们也要遭殃。”“就让我这个样吧,见鬼,”K.大喊大叫,不过此时,他已被撵到了自己房间的衣柜前,“既然把我从床上折腾起来,也就别指望让我西装革履了。”“这样说也没用。”看守们说。只要K.一叫嚷,他们马上就噤声屏息,甚至看上去都有些可怜了——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把K.彻底弄糊涂,或者多少让他恢复些理智。“荒谬的形式主义!”K.依旧咕哝不停,但已经顺从地从椅子上拿起一件外套,两手撑开摆弄了一小会儿,仿佛是想让看守们替他决定该不该穿。看守们不约而同地摇摇头。“必须穿上一件黑色的外套。”他们这样说。K.把手里的外套扔在地上,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说出这么一句话):“这又不是审判。”看守们微微一笑,但仍旧坚持道:“必须穿上一件黑色的外套。”“如果这样做是为了让事情能够处理得更快些的话,我可完全没意见。”K.说罢,便主动打开衣柜,在一大堆衣服里面找了半天,最后挑选出自己最好的一件黑色衣服:一件西服上衣,其腰身剪裁之精妙,连熟人们见了,几乎都要赞叹不已。除了这件外套,K.还专门找了件衬衣,小心仔细地穿起来。K.私下里想着,自己在加快案子处理速度这件事上,已经完成得够多了,看守们到底还是棋差一着,忘记强行让他去洗个澡了。想到这里,K.暗中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看他们是不是有可能想起来:但是,他们显然并没有想起这点,与此相对的,威廉姆倒是没有忘记让弗兰茨去给监督官带个消息,说K.此时正在换衣服。
穿戴完毕后,威廉姆便在身后紧紧跟着,K.不得不跟他一起穿过此刻已空无一人的隔壁房间,进到紧邻的另一个房间里:通往这个房间的两扇门板,已经被提前打开了。就跟K.所了解的一样,这边这个房间,不久前住进了一位名叫布尔斯特纳的小姐,她是个打字员,每天很早就去上班,很晚才回。K.跟她之间,除了简短的问候话语之外,再没有多说过什么话。此刻,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床头柜已经被人从床边拖到了房间正中间,当作审讯桌使用——监督官本人就坐在桌子那一边:双腿交叉,一只胳膊靠在椅子背上。
房间一角站着三个年轻人,正在看布尔斯特纳小姐的一些照片。这些照片全部插在一块挂在墙面上的板子上。敞开窗子的把手上,挂着一件白色的女式衬衣。对面屋子的窗户那里,又出现了之前那两个老人,不过现在,围观群众的人数已经增加了,因为,在他们后面还站着另外一个身形远远大过他们的男人。那男人胸口处的衬衣完全敞开,并且用手指不停摁压、旋拧着自己略带红色的山羊胡子。“约瑟夫·K.?”监督官开口发问了——没准只是想把K.那心不在焉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来。K.点了点头。“你对今天一大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应该感到挺惊讶的,对吧?”监督官一边提问,一边伸出双手来,摆弄床头柜上放着的一些物什:蜡烛跟小火柴,一本书,以及一个针垫——看他那样子,仿佛这些物什就是审讯时必须使用的物品似的。“显然如此。”K.回应道。他为自己终于能够面对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并且有机会跟他谈谈自己这件事而倍感欣喜。“我当然感到惊讶,不过,也不算是十分惊讶。”“不算十分惊讶?”监督官继续问道。他把蜡烛放到了床头柜正中间,然后又把其他一些东西排列在了蜡烛的周围。“你或许是误解我了。”K.赶紧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到这里,K.突然停了下来,环视四周,希望能找到一把扶手椅。“我能够坐下来吗?”他问道。“通常是不能这样的。”监督官答道。“好吧,我的意思是,”K.说了下去,不再为别的事情停顿了,“我固然觉得十分惊讶,可是,当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生活了三十年,不得不单打独斗,对付自己所遭遇到的一切事情之后,面对原本应该是令人讶异的种种事情时,多少就有些麻木不仁,不会看得太重了。尤其是今天这样的事情,更不会太在意——而我,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今天这样的事情,你会更加不在意呢?”“我也不是在说,自己把这整件事都视作有人在跟我开玩笑,因为,如果是开玩笑,那为这玩笑所做的一切准备工作,实在太过充分了:这座膳宿公寓里的全部人员都得参与进来,还包括你们所有这些外来的人,这已经超出开玩笑所能达到的范围了。因此,我不会判断说,这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完全正确。”监督官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装小火柴的盒子里面一共有多少根火柴。“不过,从另一方面讲。”K.继续说道。他环视房间,注视每个人,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这边来——甚至也包括照片那边的三个人。“另一方面,我所面对的这起事件,应该也不是一起多么重要的大事件。我推理出这点的理由是:自己虽然受到了控告,但却根本找不出哪怕最轻微的、足以让人专门来控告我的罪责。不过,就连这个问题,其实也是无足轻重的:最重要的问题应该是——到底是谁指控了我?这整件事该由哪个机构来负责?你们确实算是执法人员吗?你们没有哪一个人身上穿着正式制服。”说到这里,K.特地把脸转向弗兰茨,“除非你身上穿的那套行头,也能被称为制服——但它实际上更像是旅行者们穿的那种全套西服。总而言之,在这些问题上,我要求你们做出明确的解释。我相信,等到问题全都解释清楚后,我们彼此之间就可以真诚告别,再也不见了。”监督官把火柴盒扔到了桌上。“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说道,“这里的先生们,还有我本人,在你这件事上,都是无关紧要的——可以说,我们对此甚至就是一无所知。没错,我们确实可以穿上最正式的制服到这里来,然而,这也不会让你案子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些。同样,我也没办法确凿无误地向你保证,你确实受到了指控;或者,更进一步说,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是被指控的那个人。反正,你被捕了,这是没错的,别的我统统不知道。或许看守们曾经说过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但那也不过是闲话罢了。虽然我此刻没办法回答你提出的那些问题,但我还是可以向你提个建议:少想些关于我们的事情,少想些将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多自省一下为好。还有,别为了宣扬自己的无辜感,四处吵吵嚷嚷,这将败坏你在其他方面给人留下的还不坏的印象。除此之外,在谈话过程中,你要懂得适时闭嘴,不要太过莽撞:要知道,你刚才讲得差不多每一句话,都是可以大做文章的。哪怕你只说少少几句,人们都可能从中揣摩出你的态度来。话说得太多,对你压根儿没什么好处。”
K.死盯着监督官,心想:这种小儿科的东西,莫非他还需要从这个或许比自己还年轻的人这儿学习吗?自己说话开诚布公,难道就需要被训斥一通,以示惩罚吗?还有,关于被捕的理由,关于此事的罪魁祸首,他就什么具体情况都没办法获知吗?
他多少有些情绪激动,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没有任何人阻止他这样做,于是,他干脆把自己衬衣的袖口挽了起来,一只手放在胸口上,另一只手把头发一抹,走到那三个人旁边,说:“简直是无稽之谈。”听到K.这样说,他们便转过脸来,用殷勤客气,但又十分严肃认真的态度打量他。最后,K.又走回到监督官把持的桌子前面,说道:“哈斯特勒尔检察官是我的好朋友,我能跟他打个电话吗?”“当然可以,”监督官说,“不过,我不知道你打这通电话能有什么意义,除非你有什么私人事务,需要跟他聊聊。”“什么意义?”K.喊出了声,相比发怒而言,他更感到震惊。“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试图为我打电话这件事找个意义,自己却在做着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这岂不是荒唐透顶?你们这帮先生,先是突然侵入了我的家,现在又在这里聚集,或坐或站,让我在你们面前疲于奔命。既然据你们所说,我已经被捕了,那我跟一位检察官打电话,又有什么意义呢?很好,既然这样,我还是不打电话了。”“还是打吧,”监督官一边说,一边伸手指了指门厅,电话就在那里,“请打电话吧。”“不,我不再要求打电话了。”K.说罢,走到了窗户边。对面屋子里的那群人,现在还守在他们窗前围观。K.此刻陡然出现在自己窗前这件事,在这群原本很安静的观众中,引发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老人们跃跃欲试,想要挺直身体,看个究竟,后面那个男人却安抚了他们,请他们稍安毋躁。“对面还有这种看热闹的人。”K.用很大的声音朝着监督官吼叫,伸出食指,指了指窗外。“那边的,走远些吧。”他朝着对面喊道。对面的三个人马上后退了几步,前面的两个老人甚至躲到了那个男人后面,让他用自己魁梧的身体保护他们。那男人嘴唇翕动,远远地说着些从这边看去不能明白的话语。他们并没有就此从窗前消失,似乎正在等待,等到K.不再在意他们之后,再向窗口靠近。“纠缠不休,一帮冷酷无情的人!”转身回房间时,K.如此评价。他瞥了监督官一眼,心想,监督官或许也同意这番说法。不过,他或许根本就没听到这些话——这也很有可能,因为,监督官此刻正将一只手紧紧摁在桌面上,似乎正在专心比较自己每根手指的长短。两个看守坐在一只盖了装饰花布的箱子上,各自用手揉搓着膝盖。三个年轻人把手背在身后,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现在这种情况,就仿佛置身于某个被人遗忘的办公室里一般。“好啦,我的先生们,”K.大喊道,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甚至觉得此处的一切重担,都扛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你们看起来似乎已经决定好,认为我这起事件可以就此终结了。我的意见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去考虑你们的这些行为究竟是合法合理,还是非法失当,让整件事以一次面对面的握手言和,愉快收尾就好。如果你的看法也跟我一样的话,那就请——”K.走到监督官的桌前,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监督官抬起眼睛,咬了咬嘴唇,看着K.伸过来的那只手。直到此刻,K.依然相信,监督官是会选择跟他握手言和的。哪里知道,那家伙却站起身来,拿起布尔斯特纳小姐床上放着的一顶硬质圆帽,就像人们在试戴新帽子时会做的那样,双手齐用,很小心地将帽子戴到了自己头上。“你把一切都看得太简单了!”在做这件事的同时,他对K.说道:“我们理应以一种平和的方式来结束这件事——你是这样想的,对吗?不对,不对,这件事真不会这样发展。不过,从另一方面讲,我也绝对不会宣称,你应该对此感到绝望。不会,怎么可能会呢?你不过是被捕了而已,除此以外,就没其他的了。而我,也已经将此事告知于你:我完成了自己应做的工作,也见到了你本人对此事的反应。就这样,今天所做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我们可以互相道别了——虽然只是暂别而已。你应该很愿意现在就去银行的,对吧?”“去银行?”K.问道,“我还以为,我已经被捕了呢。”K.的这番反问,语气当中明显包含着一种赌气的意味,尽管他之前主动提出的握手道别的请求,并没有被对方接受,但他仍旧感觉到——尤其是现在,当那位监督官起身后——自己跟所有这些人都越发地不相干了。他正在捉弄他们。如果他们这就要走的话,K.甚至有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一直撵到门口,主动请求他们逮捕自己的打算。于是,他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既然被捕了,又怎么可能到银行去呢?”“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已经走到门口的监督官说道,“我看,你是对我之前所说的话产生了误解:没错,你确实被捕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被捕这件事,并不妨碍你去上班,去完成你平日的工作。你的日常生活同样不会受到干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被捕状态也不算太坏嘛。”K.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监督官身旁。“我对此从来都没有异议。”这位监督官回应道。“既然如此,特地过来给出逮捕通知,看来似乎很没有必要吧。”K.继续说,而且还走得离监督官更近了些。不只K.,其他人也都聚了过来。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聚集到门口这一处狭窄的空间里了。“这是我的职责。”监督官说。“一项蠢不可及的职责。”K.不屈不挠地说。“或许吧,”监督官说,“我们倒也没必要为此争论,浪费我们彼此的时间。我刚才提出,你应该很愿意到银行去的。既然你如此咬文嚼字,那我也对刚才的话进行些补充好了:我并没有强迫你到银行去,我只是提出一个假设,认为你应该会很想去。而且,为了让你去银行这件事变得更容易些,到达银行后也尽量不会受到什么阻碍,我还特地安排了这三位先生——也是你的同事——随时供你差遣。”“怎么可能?”K.大喊一声,万分惊讶地注视着那三个人——三个个性如此不鲜明的、缺乏血气的年轻人。K.一回忆起他们,马上便想到他们聚在照片前的那幕画面——他们确实是在K.那间银行里工作的员工,但却并非他的同事。监督官称他们为他的“同事”,有些太过了。如此一来,监督官那“无所不知”的光环上,便出现了一个缺口。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始终都是银行里的低级员工,这点是没有错的。K.刚才怎么会看漏了这一点呢?或许是因为,他刚才不得不拿出全部精力,专注于监督官和两个看守的动向,乃至没机会去辨认这三个人了。不苟言笑、双手摆动个不停的拉本斯泰勒;金发的库里希,他眼窝深陷;卡米勒的脸上,因为患了某种慢性的肌肉痉挛症,长期挂着让人无法忍受的微笑。“早上好啊!”K.稍微停顿了片刻后,开口向他们说道。几位先生以无可指摘的标准姿势向他鞠躬致意,他则朝他们伸出了手,逐一握过去。“我完全没有认出你们来。那么,现在我们就要一起去上班了,不是吗?”这些先生微笑着点头,态度十分殷勤,仿佛他们在这里等待了这么长时间,就仅仅是为了等K.说出这句话似的。K.惦记起放在自己房间里的帽子,想要折回去拿,哪里知道,他们竟然抢在他前面,一个紧接着一个地跑了过去。不管怎么说,那场面看起来都使人觉得尴尬。K.静静站在门边,透过那两扇开着的门板观察他们:跑在最后的,当然是凡事都采取漠不关心态度的拉本斯泰勒,他迈着优雅的小碎步,一路踏了过去。随后,卡米勒郑重其事地把帽子递了过来。接帽子的过程中,就跟以往在银行时也常常出现的情况类似,K.不得不提醒自己,卡米勒的微笑并不是故意的——没错,他根本就没办法不露出微笑。客厅里,格鲁巴赫夫人为众人打开了公寓大门,她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此事太过自责。和往常一样,K.低头看了一眼格鲁巴赫夫人的围裙带:围裙带毫无必要地紧紧系进她那壮硕的身体里。下楼之后,K.把怀表拿到手里看了看时间,决定直接叫一辆汽车去上班——目前已经迟到半小时,时间再拖长的话,那就太没有必要了。卡米勒跑到街角拦车,其他两个年轻人显然试图让K.觉得开心些,因为库里希突然指了指对面屋子的大门,之前那个留着金色山羊胡子的大个子男人也现身了。那男人第一眼看到他们时,显得稍微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此刻,他把自己整个人都暴露在了他们面前。所以,他赶紧退了回去,靠在墙边。至于那两个老人,可能还在下楼梯呢。K.对库里希的行为感到恼怒,因为这家伙居然想指挥他,让他赶紧把注意力放到对面那个男人身上,可实际上,K.本人其实早就已经看到那男人了——甚至还对此有所期盼。“别往那边看!”K.情绪激动地对库里希吼道,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用这种下命令般的说话方式对成年男人讲话,是件多么引人注目的事情。不过,此刻倒也没有必要再去额外提醒些什么了,因为汽车已经开过来了。一行人坐下之后,车就直接开远了。直到这时,K.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看到监督官和那两个看守离开公寓。之前,因为监督官的存在感太强,使他没有留意到这三个银行职员,现在,却又因为这些银行职员,让他忽视了监督官。这种行为可称不上有多沉稳——因此,K.决定,今后一定要在这方面多集中注意力,观察得更仔细些。尽管已经下了决心,K.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从汽车后车厢那边往后面张望,希望还能再看到监督官和看守们。但他又马上回转身来,很舒服地靠在车厢一角,再也不想去寻找任何人了。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时候,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他又觉得,再跟人聊聊天是很有必要的。不过,身边这些先生,此刻看起来又都很疲惫:拉本斯泰勒正在望着汽车右边窗外,望左边的是库里希,只有卡米勒,始终保持着自己那个露齿微笑的状态——很可惜,对此开玩笑却是有悖人性的。
今年春天,K.习惯于用以下方式来消磨夜间时光:下班以后,只要时间允许(大部分时候,他都会在办公室里坐到九点),他都会独自——或者跟其他银行职员们一道,散一小会儿步,然后去一家啤酒馆,在一张固定的桌子上,跟年龄大部分都比他要大的一些先生们一起,消遣到十一点。这一雷打不动的习惯性安排,偶尔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K.有时也会受到银行行长(他对K.的工作能力,以及可信赖程度大加赞赏)邀请,一起坐车外出,或者到他的乡间别墅共进晚餐。除此之外,K.每周都会去拜访一个名叫艾尔莎的未婚女子:每天晚上到清晨,她都会在一家酒馆里当女招待;白天,她就只在床上接待拜访者们。
不过今天晚上(白天的工作十分忙碌,还有很多人真诚友好地向他道贺,祝他生日快乐。因此,一天很快就过去了),K.打算马上回家。白天上班的每一次短暂的休息时间,K.都在想这件事:他也不清楚自己具体在想些什么,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今天早上那一系列事件,给格鲁巴赫夫人的整间公寓都带来了大麻烦,把一切都弄得乱糟糟的了——自己有必要让一切重新恢复秩序。只要能够使秩序恢复,这些事所留下的每一项蛛丝马迹,都将一扫而空,所有事情也会继续如往常般顺利运转。今天那三个银行职员尤其如此——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又重新融入银行那庞大的职员系统当中去了,从他们身上完全觉察不出任何变化。今天,K.故意多次把他们单独或者一起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来,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要好好观察他们。结果,每一次让他们出去时,他都对他们的表现感到满意。
晚上大约九点半,他回到了自己所住的那栋屋子前,结果在屋子门口遇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这小伙子双腿叉开站在那里,嘴里抽着一支烟斗。“你是谁?”K.立刻开口问道,同时把脸凑近小伙子:廊道里晦暗不明的光线,看什么都不大清楚。“我是公寓管理员的儿子,尊敬的先生。”小伙子答道,同时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让到一旁。“公寓管理员的儿子?”K.一边反问,一边很不耐烦地用手杖敲了敲地板。“尊敬的先生,需要什么东西吗?需要我把父亲叫过来吗?”“不用,不用。”K.说。他回应的语气中夹带着某种宽恕的意味,就仿佛这小伙子做了某件错事,但他已经原谅了他。“这样就行。”他又补充了一句,然后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了。不过,当他上楼梯的时候,又特地向后扭头看了一眼。
他本想直接去自己的房间,但他又想跟格鲁巴赫夫人谈谈,于是,他便前去敲了敲她房间的门。格鲁巴赫夫人正坐在桌边缝缝补补,桌子上还放着一大堆旧袜子。K.有些心不在焉地向她致歉,说自己过来得太晚了,但格鲁巴赫夫人十分友善,说自己根本不需要听什么抱歉的话,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过来跟她聊。K.知道得很清楚,自己是她最优秀,也是最喜爱的公寓租客。K.环顾了一下房间,这里的一切都恢复了之前的状态:之前放在窗边小桌上的、早餐使用的那些餐具,也已经清理干净了。女人的巧手,总是能在不知不觉间做好很多事情,K.心想,如果换了他自己,很可能就把这些餐具当场摔得粉碎了,显然不可能拿出去逐一洗好。他满怀感激之情地看了看格鲁巴赫夫人。“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做事?”他问道。此刻,他们一起坐在了桌子旁,K.时不时把一只手埋进那袜子堆里。“因为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她说,“白天,我是属于租客们的;如果想把自己的事情做顺,那就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了。”“可是今天,我反而还给你增添了些额外的事情做。”“为什么这样说?”格鲁巴赫夫人问道。对于K.的这句话,她显得有些过分热心,连手里的活儿都停了下来,把正在织补的旧袜子放在自己膝盖上。“我是指今天早上来这里的那些男人。”“噢,原来如此,”她一边说着,一边恢复了之前平静的神态,“那也没给我添多少麻烦。”K.看着格鲁巴赫夫人,一言不发,看着她再度把旧袜子拿了起来。“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表现得似乎有些过分惊讶了,”K.心想,“看她那样子,似乎认为我重提这件事是不正确的。既然如此,我就更应该继续提这件事——这比我原本认为的还要重要。毕竟,我也只能跟这么一位老妇人讲这件事情了。”“没有的事,显然给你添了麻烦,”他这样说道,“不过,这样的事情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是的,以后再也不可能发生了。”她十分肯定地重复道,同时给了K.一个几近哀愁的微笑。“你真是这样想的吗?”K.问格鲁巴赫夫人。“是的。”她轻声答道,“无论如何,你首先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并不代表就是一切!既然你愿意如此诚恳地同我交谈,那么,K.先生,我也可以向你坦承,之前我躲在门背后时,多少听到了些相关的细节,那两个看守也跟我讲了一点儿。这整件事关系到你未来的幸福,因此,我对它确实很上心,或许已经超出了我的本分,毕竟实际上,我也只不过是你的房东而已。老实说吧,我确实听说了一些事情,但我不能对你讲,因为那都是些很糟糕的事。不能讲的。可以肯定的是,你确实是被逮捕了,但那却跟一个小偷因为偷东西被捕不同。当某人因为当小偷被捕时,确实也挺糟糕的,然而,今天这种形式的逮捕——在我看来,却有些令人难以捉摸……如果我所说的话,你认为愚不可及,那我愿意向你致歉。反正,至少对我而言,是难以捉摸的,虽然我不理解,但似乎原本也没有必要去理解。”
“格鲁巴赫夫人,你说的话根本就不是愚不可及,至少,我也部分同意你的观点,唯一的不同是,我认为,这整件事比你所想的还要更严峻得多:根本不是什么难以捉摸的情况,而是纯粹的无中生有。我对此感到震惊,就是这样。如果我今天醒来后,没有被安娜的无故延误所迷惑,而是马上起床,不招惹任何在半路上遇到的人,直接到你这边来,破例在厨房里吃一次早饭,然后,再请你到我房间里给我拿出门的衣物过来的话……总之,要是我当时能够把事情办得更冷静些,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后继的麻烦了,此后一切将要发生的事,都将被一举掐灭。只可惜,当时的准备实在太不充分了。举个例子,比如在银行时,我就会提前准备好——如果是在那里,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银行里,我有一个专属助理,普通电话和办公室内部专用电话就摆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面前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包括客户和职员。除了这些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在银行里时,我一直都保持着对工作的专注,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全神贯注:如果是在那儿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情,对我而言,简直就是轻松消遣。不过现在,整件事早已经翻篇了,我也根本就不想再去多提它。我只想听听你对这起事件的评判。要知道,我是很想知道一位睿智夫人将会给出的评判的,如果我们能够就此达成共识,那我可真是太高兴了。现在,你必须得跟我握握手才行:既然我们之间形成了如此高度的共识,那就必须得通过握手来确认。”
“她会伸出手来跟我握手吗?在这之前,那个监督官就没有向我伸过手。”K.在心里想着,看眼前这位夫人的目光,也跟之前不一样了——相比之下要更加审慎些。格鲁巴赫夫人站了起来,因为对面坐着的K.已经先她一步站起来了。她显得稍微有些拘谨,因为她并没有完全听懂K.所说的话。不过,也正是得益于这一拘谨,她说出了一些自己原本不想说的话,同时也是一些在现在这个场合并不合适的话:“别把事情看得那么重了,K.先生。”她说,语带哽咽,自然也忘记了握手这件事。“我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吗?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K.说着说着,心中突然涌上一种疲惫无力感,同时看清了一项事实:眼前这位女士,无论是否跟他达成共识,这共识实际上都毫无价值。
走到门边时,K.又问道:“布尔斯特纳小姐在家吗?”“不在。”格鲁巴赫夫人说,在给出这个干巴巴的答复后,她又挤出了一个微笑,以此表达自己对此事迟到的关心,合情合理。“她去戏院了。你找她有事吗?需要我跟她转达些什么吗?”“哎呀,我只是想跟她说两句话而已。”“很遗憾,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每次她去戏院,通常都回得很晚。”“完全无所谓的,”K.说道,他此刻已经低着头,转身朝着门的方向走去,他打算离开了,“我只是想跟她道个歉,今天跟那些人谈话时,我占用了她的房间。”“没有必要的,K.先生,你考虑得真是太过周到了——对于今天这件事,那位小姐可是毫不知情,她今天一早就不在家里了,房间里的一切,现在也都已经恢复原貌,你可以自己去看看。”说罢,她打开了通往布尔斯特纳小姐房间的房门。“谢谢,我相信,事实恰如你说的那样。”K.虽然这样说,但还是走向了那扇打开的房门,往里面张望。月光静静照着暗无灯光的房间。一切视所能及的地方,东西确实都已经归位,连那件女式衬衣也不再挂在窗子把手上了。床上摆着的靠垫,部分沐浴在月光里,看上去高得惊人。“那位小姐经常很晚回家的。”K.说。他望向格鲁巴赫夫人,仿佛因此而归咎于她。“年轻人不都是这个样子!”格鲁巴赫夫人用辩解的口气说道。“确实如此,确实如此,”K.回应道,“但这也很可能会带来麻烦。”“真有可能的,”格鲁巴赫夫人说,“你所说的一贯很正确,K.先生,或许这件事上更是如此。我当然不会去说布尔斯特纳小姐坏话,她可是个善良又可爱的女孩,友善、体面、守时、勤勉,我对她所拥有的这一切品质都很欣赏,不过,有一点倒是确凿无疑:她应该表现得更矜持些、对外更冷淡些才对。就是这个月里,我已经在外面大街上看见过她两次了,每次都是跟不同的先生在一起。这件事使我多少感到有些不快,全知全能的上帝作证,我真的只把这件事告诉了你一个人,K.先生,可是,现在看来已经没法视而不见了——我稍后也会亲自去找这位小姐谈谈的。况且,使我对她人品产生怀疑的,并不仅仅只有这一件事。”“你可真是大错特错,”K.怒斥道,他甚至快没办法掩饰住自己的怒气了,“不只大错特错,你显然也误会了我对那位小姐的看法——我们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我甚至还要衷心告诫你,你说自己打算跟那位小姐谈谈,这也是绝对错误的,因为,我很清楚那位小姐的品行,你刚刚所说的、那些关于她的话语,没有丁点是真的。即便如此,我却还是要说,或许我确实是管得太宽了,因此,我是不会阻止你的,你想说什么,就去对她说吧。晚安。”“K.先生,”格鲁巴赫夫人一路恳求着,紧跟在K.的身后,一直来到他所住房间的房门前——他此时已经打开了房门,“我暂时还是什么都不会跟那位小姐说的,理所当然,在恳谈之前,我还会好好观察一段时间。我只信赖你,只跟你一个人商讨过此事。可是,如果以后还想继续保持这栋膳宿公寓的纯粹性,到了最后,每位租客都必须了解此事:我这么费心,其实不为别的,也都是在为公寓着想。”“纯粹性!”K.透过门缝大喊道,“如果你真那么想保持这栋膳宿公寓的纯粹性,那就必须先把我的租约给解除掉。”说罢,他摔上了房门,没有再去理会随后传来的那一阵轻柔的敲门声。
可是,因为他现在完全不想睡觉,便决定继续保持清醒,并且也趁此机会来确定一下,布尔斯特纳小姐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或许,等布尔斯特纳小姐回来之后,尽管有些不合时宜,也可以有机会跟她聊上几句。他靠在窗边,摁揉着疲惫的双眼,有那么一小会儿,心里甚至冒出这样的想法,希望能够想办法教训一下格鲁巴赫夫人,并且劝说布尔斯特纳小姐,跟自己一起解除租约。K.马上意识到,这些想法实在太过恐怖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之所以想要从这里搬出去,换个地方住,恰恰是因为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件——再没有比这更不理性的事了,这一切实在太无意义、太卑鄙无耻了。
守望外面空荡荡的街道这件事令K.感到厌烦后,他便直接把通往客厅的门稍微打开了一些,然后就躺在了房间里的长沙发上。这样一来,任何人走进公寓,他都能从长沙发上看到。一直到十一点左右,他都安安静静地躺在长沙发上,吸着雪茄烟。但自那以后,他就没办法继续赖在沙发上了,干脆起身进了客厅,稍微走了几步,仿佛这样做可以加速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到达。实际上,他也并不太渴望见她,此刻,他甚至没办法准确回忆起她的长相来,但就是想跟她谈谈。一想到布尔斯特纳小姐的晚归,将会在今天这一整天的烦躁无序即将收尾之际,再添上额外一笔,他便多少有些迁怒于她。不仅如此,布尔斯特纳小姐在另两件事上也难辞其咎:K.今天没有吃晚饭,而且,原本计划好去拜访艾尔莎小姐的,现在也只好搁置。就是这两件事,他现在仍旧有办法弥补——只需现在立即动身前往艾尔莎小姐当女招待的那家酒馆即可。不过,K.还是决定晚些再去,在那之前,还是要先跟布尔斯特纳小姐谈谈。
十一点半刚过,楼梯间传来一阵脚步声。K.沉浸在自己的思考当中,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误把那里当作自己的房间了。一听到人声,他吓得马上躲回到自己房间的门后面。来者正是布尔斯特纳小姐,锁门的时候,她冷得瑟瑟发抖,赶紧拿起一袭真丝披巾,围在自己瘦削苗条的肩膀上。做完这件事的下一刻,她肯定就会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现在深更半夜的,K.当然不好随便闯进女士的闺房。因此,他必须现在就跟她搭上话,然而不幸的是,因为他自己房间的电灯并没有拧开,搭话这件事,也就不得不被耽搁一小会儿:如果自己从漆黑一片的房间里突然现身,那简直跟拦路抢劫没什么两样;即便不是,至少也会吓她一大跳。绝望无助之下,又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浪费,K.迫不得已,只得透过门缝低声喊了声:“布尔斯特纳小姐。”这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恳求,而不是寻常的呼唤。“有人在吗?”布尔斯特纳小姐问道,同时瞪大了双眼,四处张望了一番。“是我。”K.一边说着,一边从门后边走了出来。“哎呀,是K.先生啊!”布尔斯特纳小姐微笑道。“晚上好。”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你允许我现在就同你聊聊吗?”“现在吗?”布尔斯特纳小姐问,“必须得现在吗?这可有点不同寻常,不是吗?”“自九点钟开始,我就在等你了。”“这样啊,我之前在戏院里,完全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想跟你讲话,是今天才发生的一些事情。”“原来如此,我原则上倒不怎么反对,但现在,我可真是要累得瘫倒在地上了。要不这样,你到我房间里来吧,就几分钟。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直接在这里聊天,那会把所有人都吵醒的——相比被吵醒的邻居们,这反而更让我感到难受。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等我先把房间里的灯打开,然后,你就可以把你这边的灯关掉了。”K.按照布尔斯特纳小姐的嘱咐做了,然后,一直等到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轻声呼唤,请他过去了之后,才走过去。“你请坐。”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旁边放着的沙发凳,自己却端端正正地站在床脚处。尽管她刚才说自己已经很累了,此刻,却连头上那顶以大量花卉装饰的圆帽都没有取下来。“你究竟想说什么呢?我真的挺好奇的。”她稍微交叉了双腿。“你或许会说,”K.开始说了起来,“这件事想必并没有那么紧急,并不是非得现在说不可,但实际上——”“开场白我从来都是直接跳过的。”布尔斯特纳小姐说。“这样的话,我这方面倒是轻松多了。”K.说,“今天一大早,你的房间稍微被人弄乱了些,某种程度上讲,是我的责任。做这件事的,是一群陌生人,他们违背了我的意愿,但是,就跟刚刚说过的一样,这依然是我的责任。因此,我希望能够请求你的谅解。”“我的房间?”布尔斯特纳小姐问道,但她并没有环顾自己的房间,反而以审视的目光看了一眼K.。“正是。”K.说。直到此刻,他们俩的眼神才第一次相遇。“当时事件的形式和细节,完全没有哪怕多说一个字的价值。”“但其中有意思的部分,还是值得讲讲的。”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不必了。”K.重申道。“既然如此,”布尔斯特纳小姐说,“那我也不愿过多刺探秘密。如果你坚持认为它一点意思都没有,那我也一点都不会反驳你。你向我请求的谅解,我也很乐意给你,尤其是在我根本就找不到哪怕一丁点儿房间被人弄乱迹象的前提下。”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平展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臀部下方。最后,在挂着照片的那块板子前面,她停下了脚步。“不对,你看看这儿,”她高声喊道,“我的照片确实被人弄乱了。这可真令人讨厌。这也证实,确实有人在未经通知的情况下,到过我的房间。”K.点了点头,心里暗自诅咒那个叫卡米勒的职员,那人从来都没办法抑制住自己做无意义事情的无聊热情。“这可真稀奇,”布尔斯特纳小姐说,“看来,我不得不强行禁止你去做一些你原本就必须阻止自己去做的事情了,也就是说,在我不在的时候,不得擅自进入我的房间。”“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小姐,”K.说罢,也走到了那些照片前,“弄乱你照片的人并不是我。不过,既然你不相信我,那我反而必须要向你坦承:调查委员会带了三个银行职员过来,这些职员当中的一个,也许曾把你的照片用手取下来过。下次我一找到机会,就会把这个人从银行开除。”“没错,今天确实有一个调查委员会到这里来过了。”这时,因为布尔斯特纳小姐正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只好重复道。“是因为你的缘故才来的?”这位小姐问道。“是的,”K.回答说。“不是的。”她大声否定,并且笑了起来。“是真的,”K.说,“你这样说,是因为相信我是无罪的,对吗?”“好嘛,无罪。”这位小姐说:“我可不想马上就说出一个或许将牵涉甚远的结论,况且,我实际上也不怎么了解你。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到了把调查委员会派到眼皮底下来的程度,那它所针对的,肯定就是某个严重犯罪者了。可是,你现在却又保持着人身自由——至少,从你此刻心平气和的样子来判断,你并不是刚从监狱里逃出来的——由此观之,你也不可能是我所说的这类重犯。”“没错,”K.说,“况且,调查委员会反而还有可能调查到,我其实是无罪的,或者至少所犯的罪不像他们原本认为的那么重。”“显然如此,这也是有可能的。”布尔斯特纳小姐回应得十分认真。“你看看,”K.说,“其实你对法律方面的东西,也没有太多经验。”“是的,这方面我确实没有太多经验,”布尔斯特纳小姐说,“我也常常为此感到懊恼,因为我什么都想知道,和法院相关的东西,我尤其感兴趣。法院有一种很独特的吸引力,难道不是吗?幸好,我在这方面的知识很快就将得到完善了,因为下个月,我就将以文书的身份,到一家律师事务所里工作了。”“这真是太好了,”K.说,“如此一来,你就可以给我的案子稍微帮帮忙了。”“这是可行的,”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为什么不呢?我很愿意运用我新学到的知识。”“我提这个要求也是完全认真的,”K.说,“要么至少也有一半是认真的,就跟你所认为的一样。这案子实在微不足道,不值得专门牵扯一位律师进来,不过,我却很需要一位合适的法律顾问。”“对的,但是,如果想让我来做这个法律顾问的话,我就必须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布尔斯特纳小姐说。“这恰恰是整件事的难点,”K.说,“具体怎么回事,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你这样说的话,就是在跟我开玩笑了。”布尔斯特纳小姐极为失望地回应道,“挑这么个深夜时分,来开这样一个玩笑,当真是全无必要。”说罢,她从他们已经一起站了好久的那些照片前面走开了。“可是,我的这位小姐啊,”K.说,“我并没有开任何玩笑。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我所知道的内容,已经全都跟你说过了,甚至比我本身知道的还要多,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调查委员会,我这样称呼这帮人,是因为找不到其他名字来描述他们了。根本就没有调查,我仅仅是被逮捕了,但却是被某个委员会逮捕的。”布尔斯特纳小姐坐到沙发凳上,又笑了起来。“那么,这个委员会又是什么情况呢?”她问道。“恐怖。”K.评价道,可他现在的心思,完全不在对话上,反而全神贯注地盯着布尔斯特纳小姐看——她用一只手撑住脸庞,手肘支撑在沙发凳的靠垫上,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臀部。“这描述也太宽泛了。”布尔斯特纳小姐说。“太宽泛是什么意思?”K.提问道。说完这句话后,他重新回过神来,又问了一句:“我应该跟你把整件事的经过都讲一遍的,可以吗?”他想活动活动身体,但又不想离开现在站的这个位置。“我已经很累了。”布尔斯特纳小姐说。“你回来得太晚了。”K.说。“怎么说到最后,反而变成指责我了?当然,这也合情合理,因为我本就不该让你进来。照目前的情形看,你急着进来跟我交谈,其实也没有任何必要。”“确实很有必要,我现在跟你具体说说,你就清楚了,”K.说,“我可以把你床边放着的那个床头柜挪到这边来吗?”“你这是什么意思?”布尔斯特纳小姐说,“当然不行的!”“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就没办法展示给你看了。”K.情绪激动地说,仿佛对方的拒绝给自己造成了无法估量的伤害一般。“好吧,如果你这样做是展示需要的话,那就尽管把床头柜挪过去好了,”布尔斯特纳小姐说道。过了一小会儿,她又轻声补充道:“我实在是太累了,只要是你觉得没问题的事,就随便去做吧,我都同意。”K.把床头柜挪到了房间中央,然后坐到了床头柜后面。“在我开始展示之前,你必须先了解一下当时的人物位置安排,这可是很有趣的:我是监督官,那边的箱子上面,坐着两个看守,照片前面站了三个年轻人。那边的窗子把手上,我只是顺带提一下——那边挂着一件白色的女式衬衣。好的,那我们现在就正式开始……啊,对了,我差点忘记了,还有个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我自己,我就站在这儿,床头柜前面。监督官坐得不知道有多舒服,双腿交叉,一只胳膊靠在椅子背上,简直跟个地痞流氓没有什么两样。然后,现在真的要开始讲了:监督官大吼大叫,仿佛必须要把我从梦中唤醒似的,他简直就是在号叫。很遗憾,为了让你理解当时的情境,我恐怕也必须学他那样号叫。不得不说,他虽然号叫成那样,但他喊出来的,也不过是我的名字而已——”这时,一直笑着听他讲述的布尔斯特纳小姐,赶紧伸出食指,放在他的嘴唇上,以防他当真号叫出来。然而,一切都太迟了,K.讲得实在太过投入,竟然慢慢喊出了那声:“约瑟夫·K.?”幸好,喊声并不似他之前所描述的那样,声音没有那么大。然而,这喊声却在突然发出之后,逐渐增强,最后竟在整个房间中回响起来。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敲响了,敲门声响亮急促,富于节奏。布尔斯特纳小姐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伸手捂住了心口。K.所受的惊吓尤其强烈,因为他的神智完全沉浸在其他事情上:今天早上发生的那起事件,以及眼前这位姑娘——自己才刚在她面前出了出风头。K.呆若木鸡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后,他一下子跳到布尔斯特纳小姐身边,抓住她的手,轻声说道:“你什么都不必怕,我会让一切都恢复正常的。不过,敲门的会是谁呢?隔壁的那个起居室,根本就没人睡在那儿啊。”“有人的,”布尔斯特纳小姐在K.的耳边低语道,“从昨天开始,格鲁巴赫夫人的外甥,一个上尉军官就睡在隔壁起居室里。因为,目前再没有其他房间空余了。这件事连我都忘记了。都怪你,为什么非要那样大喊大叫!我真是受你牵连,太倒霉了。”“没理由为这种小事烦心的。”K.一边说着,一边吻了吻布尔斯特纳小姐的额头。此刻,她已经向后倒卧在垫子上了。“走吧,走吧,”她对K.说道,自己又迅速从沙发凳上坐了起来,“你还是得走,还是必须走,你到底想怎么样。要知道,他躲在那扇门背后,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你可真能折腾我!”“等你心情稍微平复些,我再走。”K.说,“你走到房间的那个角落去,他听不到我们在那边的声音。”就这样,布尔斯特纳小姐被他引到了房间的对角。“你没有仔细考虑啊,”K.说,“虽然这件事给你带来了些许不愉快,但绝对不会有什么危险。今天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最终是由格鲁巴赫夫人来决定的——既然那个上尉是她的外甥,那就更是如此。你知道,格鲁巴赫夫人有多么尊敬我,无论我说什么,她都毫无保留地相信。不仅如此,她本身就有求于我,因为她从我这儿借了很大一笔钱。我们俩此刻在一起这件事,无论你提出怎样的解释,我都会全盘接受,哪怕是听起来几乎没办法令人信服的解释都行。我可以向你保证,格鲁巴赫夫人绝对会接受你的解释:不仅仅是表面上接受,而且是真心实意、毫无疑虑地相信。你完全没必要体恤我。如果你打算添油加醋,说我侵犯了你,在这种情况下,格鲁巴赫夫人听后,同样也会相信,但却不会失去对我本人的信任——她就是有这么依赖我。”布尔斯特纳小姐低头看着眼前的地板,一言不发,意志有些消沉。“再说,格鲁巴赫夫人又怎么可能会相信,我竟然把你给侵犯了呢。”K.补充道。他看了看她的头发:疏开成两边、纹丝不乱的红发,下端扎得鼓鼓的。他还以为,布尔斯特纳小姐会把目光转向他,但她却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说道:“原谅我,我其实是被那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到了,至于那个上尉躲在门后面偷听会造成的后果,我倒不是太担心。刚才,你吼了一声之后,房间里霎时间变得很安静,接着突然就是敲门声。于是,我就被吓坏了,我当时坐得离门很近,敲门声几乎就在我身边响起……你给我提的那些建议,我很感激,但我并不打算接受。我愿意为我房间里发生的任何事情负责,无论面对的是谁,都没有问题。可是,你竟然没有意识到,你的建议里暗藏着怎样一种对我的侮辱,我对此感到很诧异。自然,我也清楚,你这样做原本是出于好意——这点我无疑是承认的。但是,现在你还是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相比刚才,我现在更想一个人待着了。你之前向我请求,让我给你几分钟时间,但现在已过去半个小时了,而且还将花费更多时间。”K.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后又握住她的手腕。“你没有生我的气吧?”他说。布尔斯特纳小姐挣脱开他的手,答道:“没有,没有,我从来都不会对任何人生气。”他再次握住她的手腕,这下子,她没有再尝试挣脱了,而是趁此机会,把他往房门的方向引去。K.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可是,当他真正走到门前时,却停顿了下来,布尔斯特纳小姐抓住这一时机,挣脱了K.,打开房门,逃到客厅里,在那边轻声对K.说道:“你直接过来吧,现在,求你了。你看——”布尔斯特纳小姐指了指上尉房间的门,门下面透出了一道光线,“他开了灯,正打算拿我们取乐呢。”“我这就过来。”K.说。他跑到客厅里,紧紧抱住布尔斯特纳小姐,吻了她的嘴唇,然后又亲吻了她的整张脸庞,如同一只饥渴的野兽,在一处好不容易找到的泉水旁,伸出舌头贪婪痛饮。最后,K.吻到了她的脖子上,吻到了她的咽喉位置,嘴唇贴在上面,吻了很长时间。这时,上尉房间里发出的一声响动,惹得他抬起头来,朝着那边张望。“现在我真要走了。”他说。此刻,他想轻呼布尔斯特纳小姐的教名,但却不知道是什么。她疲软无力地点了点头,侧过身子,伸了手过去,任由他亲吻,仿佛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最后低头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之后不久,K.也躺回到自己的床上。他很快就睡着了。不过,在入睡之前,他思考了一会儿自己刚刚的所作所为——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但同时也为自己没有感到更满意些而奇怪。因为那个上尉的缘故,他很为布尔斯特纳小姐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