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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杏园听见也笑了,便脱长衫,坐在风扇旁边。这时,阿毛早捧出半个黄瓤西瓜来。杨杏园道:“我今天在家里吃一天的西瓜,早吃够了,不能再吃了。你们要吃,请随便罢。”无锡老三道:“家里是家里的,我们这里,是我们这里的,总得尝一点。”说着,拿出一只白铜茶匙,一个小饭碗,挖了半碗瓜瓤,送给杨杏园。他只得吃了一茶匙,把碗放在桌上。说道:“我在这里,用不着客气,实是在家里吃多了,不能再吃。”无锡老三道:“哟!家里哪来许多的西瓜,吃得这样饱。”杨杏园笑道:“也是一个至好的朋友送的。我向来不很吃果瓜,哪里会巴巴的买来吃。”无锡老三笑道:“杨老爷这句话露出马脚来了。既然不很吃果瓜,知己的朋友,就不应当送西瓜。就是送来了,也不至于吃个饱。照这样说来,至好送的东西,总要吃饱。在我们这里只吃一小勺子,显然见得,不把老七当是至好了。”杨杏园听了这话,目视梨云,微微一笑。梨云生怕无锡老三看出破绽来,也笑着说道:“你笑什么,姆妈这几句话,还不是很对吗?”她口里虽然这样说,究竟里面心虚,满脸通红。无锡老三虽然是个有手段的人,也猜不出他们私下另外有段交涉,所以还把梨云说的话,当做是撒娇,哪里知道人家秋波微送,已是灵犀暗通哩。杨杏园这一回来,本是梨云那封信的效力,打算见面之后,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偏偏无锡老三坐在一处,无机可乘。只是说些闲话,哪里的电影片子好了,公园里面哪天的人多了。谈了半天,转眼已是九点钟,杨杏园要到报馆里去了,便穿起长衫来要走。梨云是知道他有事的,也没有留他,便给他扣上钮绊。恰好这个时候,无锡老三有事走出屋子去了。杨杏园笑着向梨云道:“你那封信写得好,只是别字多了些。我还要留着当纪念品呢。”梨云把杨杏园的胳膊,轻轻的捏了一把,摇摇手,又对门帘子外面努努嘴。杨杏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和她点点头,就一掀门帘子走了。

这天杨杏园多吃了一点西瓜,晚上从报馆里回来,又晚了一点,吹了几口风,到了家里,身上有点凉飕飕的。一觉醒来,四肢疲倦得很。起来洗了脸,一面喝茶,一面看报,谁知只看了几个二号字的标题,人就头重脚轻,撑持不住,转身又摸上床去睡,糊里糊涂睡了几个钟头。第二次醒来,觉着身上有些东西。睁开眼睛一看,身上已经盖了一床旧洋绉的秋被,吴碧波拿着一本书,坐在下面桌子上看。他便一翻身,问吴碧波几点钟了,一句话说完,接上就哼了一声。吴碧波道:“杏园,我看你这病起得很猛,请个大夫瞧瞧罢!我刚才给你盖上被条,叫你几遍,你都不知道。我一摸你的额角上,烧得像火炭一样,恐怕不是小病。”杨杏园道:“大概受了一点感冒,不要紧的,药吃快了,也怕误事,过一半天再说罢。”吴碧波也觉得他说得有理,把请大夫的话搁下。谁知到了次日,不但烧没有退,而且时时作恶心要呕吐。杨杏园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长班胡二进来,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好的医生没有?胡二说道:“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门口挂满了匾额,是很有名的。”杨杏园想道:“这无非是小病,随便吃点药就好了,在附近找一个医生也好。”便叫胡二把那位宋大夫请来。这位宋大夫也知道他是新闻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家,也好请人家鼓吹鼓吹。还仔细问了他的病源。听到他说是吃西瓜吹了晚风来的病,只当他受了凉,便下了几味细辛干姜发散的药。杨杏园看看药单,以为也离不了哪里去,便照方子抓一剂药吃了。谁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发散算是发散了,可是呕吐更厉害了,头也痛起来了,眼睛一闭上,好像看电影一样,山川城市人物鸟兽一幕一幕的过去,心里只觉烧得难过,又说不出什么痛苦来。

这时何剑尘已得杨杏园害病的消息,特意来看他,恰好杨杏园睡着了。吴碧波低着头背着两只手,只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声不响。何剑尘一看杨杏园昏沉沉地睡着,盖着半截身子,面朝外睡,眼睛眶陷了下去,颧骨突起,两颊瘦削,烧得通红。走到床面前轻轻的喊了一句“杏园”,他答应了一声,一翻身,仍旧闭着眼睛,朝里睡了。何剑尘走到外头屋子里,轻轻地对吴碧波道:“这个样子,恐怕不是受凉或者中暑,很像是猩红热。”何剑尘说出猩红热三个字,倒吓了吴碧波一跳。吴碧波道:“猩红热这个病,十分危险,中医是绝对没有方法医治的。那么,我们赶快想法子,把他送进医院去罢。”何剑尘道:“我也不敢断定他是猩红热,先得请个西医决断一下再说。因为北京的医院,只有日华德国两家能治这个病,若是乱送去医治,恐怕有害无利。我有个朋友刘子明,医理很好,我去打电话请他来,先请他来看看。”说毕,便打电话去。恰好这刘子明在家,过一会就来了。他在皮包里,先取出测温器,放在杨杏园口里,一面解他的衣服,听了五分钟脉,然后取出看看,是三十九度。便对何剑尘道:“病是很重的,只要再不增加热度,那还不要紧。”吴碧波禁不住先插口问道:“这不是猩红热吗?”刘子明笑道:“不是,若是那个病,病人不能睡得这样舒服了。”何剑尘道:“只要不是猩红热,那就好办。无论我在这里不在这里,请你每日来一回,诊金日后归我再算。”刘子明听了何剑尘的话,照例谦逊了几句,然后再走。

从这日起,杨杏园就糊里糊涂睡在床上,一直到第四天头上,人清醒些,病才慢慢的好起来。不过睡在床上,两只眼睛,只是望着帐顶,十分不耐烦。白天还好些,到了晚上,大家都睡了,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不免南天北地,胡思乱想起来。偏偏越想又越睡不着。睁开眼睛,就对着桌上一盏灯。听听窗子外头,也只有阶沿下,几头蟋蟀,唧唧叫的声音。好容易,闭着眼睛,睡了一觉,不到一刻儿工夫,又醒过来。望着桌子,灯还依旧的亮着,一摸枕头底下,拿出表来一看,还只三点钟。夏天虽然夜短,不用提,离天亮还早。这个时候,口里渴得厉害,很想喝口茶,便一个人扶着床起来,把桌上茶壶里的剩茶,倒上半茶杯,就灯下一看,全转了黑色。勉强喝一口,又凉又涩,全没有茶味,只得搁下,依旧爬上床去睡。本想叫吴碧波起来,设法弄点茶来喝,一来想,白天累得人家够了,半夜三更,又去把人吵起来,很不过意。况且就是人家起来,有了水,也没有火,忍耐一点,只得罢了。睁开眼睛躺着,清醒白醒的,望见窗子上发亮。过了一会,隔墙大街上,得儿的得,得儿的得,骡车轮盘子转动的声音,也陆续响起来。又过了一会,窗上亮光越发白了,由床上望窗子外,看见那棵梨树的树叶儿,被风吹着摇动。在这个拂晓的时候,旁人正睡得有味,杨杏园病在床上,却睡得满心烦躁。半夜的时候,恨不得一刻就天亮,天亮了,又恨不得一刻就出太阳。其实他反正是睡着,天不亮也罢,太阳不出也罢,一点没有关系。一会儿,隔壁屋子里的钟,当当的敲了六下。他一想,不料醒了半天,还是这样早,这时要茶没有茶,要水没有水,心里非常的焦急。想起若是这个时候,陡然变症死了,有谁知道?可见孤身作客的人,这病境最是可怜的。想了半天,由追悔不该到北京来,一直悔到不该读书。心想病一好了,什么事也不干,赶快回家罢。一个人睡在床上,只是昏沉沉的想,等到吴碧波起来了,说说闲话,才把念头打消。到了晚上,依旧又是如此。所以他的病外表虽有点起色,只是心中忧虑过甚,病根很难铲除。

时光容易,转眼他就病了十几天。一天清早,杨杏园因为一晚没睡稳,天亮以后反睡着了。正睡得迷糊的时候,忽觉得有个人摸他的手,睁开眼睛一看,一个穿花衣裳的人,站在床前,接上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说话,问道:“你身体阿好些?”他再抬头一看,却是梨云。她穿了一套花点子麻纱裤褂,辫子蓬蓬松松的,正是晨妆未上的打扮。她后面站着阿毛,见杨杏园醒了,也点点头说道:“杨老爷好点吗?”杨杏园做梦也想不到她们会来,赶着问梨云道:“你怎样来了?”那阿毛插嘴道:“她早就要来,总是没有工夫。今天早上,她叫我送她到小房子里去,走到半路里,她说谢谢我,叫我瞒着姆妈,同来看看你。我说杨老爷人很好,应该看看他,我就拼着碰一个钉子送她来了。”杨杏园听了这话,在枕头上点一点头道:“那么,我也谢谢你。”说时,就在被里伸出一只手来,握着梨云的手道:“你怎样知道我病了?”梨云道:“我知道好几天了。因为我有一天打电话到你报馆里去问你,说你害了病,没有来。回头我又打电话到这儿来问,果然说是你病了。我想你既然睡在床上许多天,决计不是小病,很想打听打听,偏偏这几天,一个熟人也没有遇见。今天早上,我只好自己跑了来了。”杨杏园道:“这真是不敢当!”便对阿毛道:“请坐,请坐!我睡在床上,不能招呼你,对不住!”阿毛一面坐下,一面笑道:“你太客气了,将来你把七小姐讨去了,我还要伺候你啦!你这样客气,将来这主人的牌子,是扶不起来的了。”梨云把眉毛一皱,对阿毛道:“你总有许多话说。”杨杏园扯拉她的手道:“你也坐下。”梨云斜着身子,就在床沿上坐下了。这时,只见吴碧波笑嘻嘻的进来,后面跟着长班,把一个托盘,托着一壶茶,四碟点心进来,全放在桌上。梨云说道:“我说呢,你把我们一引进来,就不见了,原来是忙这个呀。”吴碧波笑道:“这又算得什么呢,各尽各人的心罢了。”梨云知道他这话中有话,倒羞得满脸通红。吴碧波也觉得自己失言,只得忙着请她们喝茶,吃点心,敷衍一阵。阿毛轻轻的对梨云说道:“七小姐,不早了,走罢。”梨云为着许多的人在当面,除问了杨杏园几句病况而外,别的话,一句没说,反而和吴碧波说了一阵应酬话。梨云也怕坐久了,被无锡老三知道,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只得站起来,握着杨杏园的手道:“你保重点,我们再会罢。”杨杏园握着她的手,点点头。阿毛早站起来了。梨云只得低头跟着她走,走到房门边,又回过头,对杨杏园说了一句“保重点”,这才走了。

梨云这一来不打紧,又添了杨杏园一桩心事,心想如此看来,妓女的爱情,不见得全是假的。又想:“就算假的罢,她能特地来看我,也算难得。我在北京的朋友,尽管不少,除了两三个极熟的人,谁又曾来看过病呢?”想到这里,反而觉得梨云小小年纪,倒是他一个知己,心想我要讨了她回来,也就算万愿皆足了。但是梨云还是清倌人,要讨她谈何容易,至少也得三千五千,自己既然是个穷措大,而砚田所入,又半供甘旨,哪里还能作这个豪举?一层一层想去,总觉灰心,一天到晚,胡思乱想,病哪里好得起来。吴碧波何剑尘虽然也劝劝他,隔靴搔痒,哪里有效?

这日上午,吴碧波出去了,日长人静,杨杏园一个人睡在床上,望着窗户,隔院子里大槐树,正铺着一层绿暗暗的影子,遮着了这边半个院子。树枝上三四处蝉声,喳喳的叫得不断。杨杏园闷得很,想起陶诗上的“卧看山海经”一句话,正想摸下床来,找本《陶靖节集》看看。忽然长班送一封快信进来,请杨杏园盖章。杨杏园将信收下,一看信封上,发信的人,是南京落叶庵释静莲寄。杨杏园想道:“怪呀!这好像一个尼姑的名字,我在南京,哪有这样一个熟人呢?”拆开信来一看,是一张很长的白纸写的,笔迹十分熟。那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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