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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杏园将信写好,又写了一个封套,马上就吩咐长班送到邮政局去。
信是早上发的,一点钟,就寄到李冬青家。她的小弟弟小麟儿正在门口买糖葫芦,接了信就往里跑,口里一面嚷道:“姐姐,来了信,来了信。”这天本是礼拜六,余瑞香因为没有上学,和史科莲一路到李冬青家里来,要她一路去听孔少春吴芝芬合演的《四郎探母》,说是珠联璧合,非常的好。李冬青笑道:“我听见人说,坤伶戏,是没有什么可听的,男子汉捧角,别有用意,我不知道你们当小姐的,也老要捧角,这是什么意思?”说到这里,小麟儿正拿着一封信进来,李冬青一伸手便抢了过去,说道:“我还没看呢,回头你又弄坏了。”说着将信封的面儿朝里,撕开封口,抽出信来看了一看,便和信封一卷,一齐插在插兜里。余瑞香以为是李冬青同学写来的信,便道:“常常见面的朋友,见了面什么话不能说,文绉绉的写信,那不是多此一举?国文好的人,总有这个毛病,喜欢掉文袋。”李冬青脸一红,笑道:“北京城里这样大,为了不什么要紧的事由北城到南城来,那是多讨厌?写一封信不省事了吗?哪个像你呢,放着书不念,腾出工夫捧角,那就有的是时间。”史科莲道:“当真的,我也懒听戏。什么《四郎探母》《武家坡》,我跟着姐姐总听了一二十回,什么意思?今天平安换新片子,是李丽吉舒的《空门遗恨》。白天价钱便宜些,我们不如看电影去。”余瑞香道:“你总是谈电影,将来要成电影迷,跟着那班女流氓去做电影明星。”李冬青道:“你别说她,我就爱看李丽吉舒的电影。此外还有玛丽绯宾演的电影,我也爱看。”史科莲拉着余瑞香的衫袖,皱着眉歪着头,又带点儿微笑,说道:“姐姐,我们看电影去,人家都答应了。”余瑞香在衣襟上抽出她身上的绸巾,在史科莲脸上一拂,说道:“这么大人,这样涎皮涎脸。”这一说,大家都笑了。余瑞香因为她两个人都要看电影,拗不过来,只得牺牲自己的主张,陪她们去看电影。说道:“要看电影,这时候去,也早了一点呀。”李冬青道:“顺路在中央公园绕一个弯儿也好。”大家主意拿定,也不再计较了,雇了三辆车子,便到中央公园来。
买票进了门,余瑞香就要到今雨轩去。李冬青说:“我们上公园,是来走走,不是专门来喝茶的。要说喝茶,我们家里,不有的是茶?”余瑞香笑道:“我今天专犯小人,什么事也闹别扭。”一边说笑,一边走着,在柏树林子里,就绕了一个圆圈。她们三人,惟有余瑞香穿的一双高跟鞋,走得前仰后合,老追史科莲李冬青不上,便笑着说道:“你们再要跑,我就不走了。”说时,她摸着路旁边的露椅,就坐下了。史科莲李冬青走过去很远,回头一看,又走回来,笑道:“你倒好,索性坐下。”余瑞香道:“你们不知道,人家这双鞋子夹脚。”李冬青道:“这是要好看的结果呀。”余瑞香道:“我的高跟鞋,向来是在苏州胡同做的,偏是我三姨娘要我到香厂一家什么‘加利小吃店’里去定做。那天定鞋,我光着丝袜子,伙计拿了一根带子,在脚上左一量,右一量,闹了半天。偏偏有两个短命鬼男人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我急了,不要他再比,所以就弄小了。”李冬青道:“你瞧瞧,这么大一个人,连招牌都认不清。‘佳丽’是人家的招牌,‘小吃素人’是人家掌柜的混号。谁到鞋子店里小吃去,吃鞋帮子呢?吃鞋底呢?”她们正在这柏树林子里说笑,只见一个蓬头穿西服的女子,和这面笑着点头。余瑞香道:“啊哟!原来是密斯胡,你大喜的日子以后,就好久不见了。”那密斯胡提到她结婚,好像很不欢喜的样子,便走过来,握着余瑞香的手,问道:“上回欧美同学会开跳舞会,你怎样没有去?”余瑞香道:“我不会跳舞,去做什么呢?”她说话时,见那边路上,站着一个男子汉,约莫三十多岁,帽子拿在手上,头发梳得像女人的打扮一样,一齐梳着往后披下去,又光又滑。光光儿的白净脸皮,架着一副圆框阔边眼镜。身上穿着豆绿带花的绸夹袍,套着红扣漏纱的单马褂,下面又是丝袜光头鞋。他静静儿的在那里站着,好像在等密斯胡。余瑞香向来胸无城府的,便问她道:“路上那个人,是你熟人吗?”密斯胡道:“这人你怎样不认得?这是大诗家时文彦先生。”余瑞香看她那种神情,心里明白了一半,自己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不便往下再问,说了几句话,各自就散开了。
她们说话的时候,李冬青和史科莲站在一边。这时李冬青道:“好漂亮的女人,是谁?”余瑞香道:“这是有名的社会之花胡晓梅。”李冬青道:“那个大诗家时文彦,就是她的未婚夫吗?古人说:‘嫁得诗人福不悭’,她这个花枝般的美人,嫁个大诗家,倒很相称呢。”余瑞香道:“她嫁了半年多了,嫁了哪里来的未婚夫?”李冬青道:“那么,她为什么对时文彦很客气,还加上‘先生’两个字呢?”余瑞香把她的高底鞋在地下一顿道:“咳!你这人真麻烦,她自有她的丈夫,这时文彦是她的朋友,怎样不应该称先生呢?”三人一边说话,一面绕着柏树林走,不觉已到今雨轩。依着李冬青散散步就算了,余瑞香一定要到茶座里去歇一歇,李冬青史科莲只好依着她。三个人坐不了多大一会儿,胡晓梅和时文彦也来了。他们坐的桌子上,摆了玻璃杯子,玻璃瓶子,大概是先前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会儿的了。胡晓梅看见她们在这里,只笑着点了一个头,那时文彦一双眼睛,在那大框眼镜里面,甩流星一般的乱转,低着头往这边看来。余瑞香她们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都避过脸去。
坐了一会儿,胡晓梅先走了。李冬青代她们会了茶账,也就出了中央公园,到平安去看电影。当她们入座的时候,一眼就看见胡晓梅和时文彦又坐在旁边包厢里。史科莲悄悄的骂道:“这男人也是缺德,为什么老盯着人家?”李冬青也笑了。余瑞香也轻轻说道:“时文彦会做几句白话诗,在学生界很有点声名,其实这个人太风流了。不说别的,你看他那一身所穿。照理说,这个年头自由恋爱,不算一回事。可是人家有夫之妇,你老跟着人家不像样子,无论你满口英国法国,没有这个道理。”李冬青将余瑞香身上轻轻一拍,笑道:“少说罢,仔细别人听见了。”这时电影已经开演了,大家都在黑暗的屋子里面,时文彦胡晓梅两人单独坐一个包厢,自然也是在黑暗之中,余瑞香心里假设着一想,为了人家的事,她的脸皮倒红起来。一会儿休息,电灯亮了,余瑞香都不好意思对那边包厢望。李冬青究竟持重些。她倒处之坦然。史科莲专心在电影,更是不过问了。
电影演完,出门的时候李冬青自雇车子回家,余瑞香刚要雇车子,后面有人叫道:“密斯余。”余瑞香回头看时,又是胡晓梅,却看不见时文彦了。余瑞香只得站住脚,笑道:“密斯胡也在这里,我一点不知道。”胡晓梅道:“我早就看见你们,你们却没看见我呢。回去吗?我新近搬了家,和府上住在一条胡同里哩。我们同路,何不坐我的车去,我可以送你们回家。”天上的云,正黑将下来,余瑞香怕要下雨,心想能坐马车回去,免得在路上遇雨,也好。便和胡晓梅一路坐上车去。史科莲的心眼儿窄,不肯上车,说道:“我还要上市场买东西呢。”头也不回,径自走了。胡晓梅原不认识史科莲,她这样闹脾气走了,胡晓梅并不知道,所以她依旧和余瑞香同车。胡晓梅坐在车子里和余瑞香闲谈,谈到学校的事。胡晓梅笑道:“你们的同学,又开什么游艺会?”余瑞香道:“是为旱灾筹款,你怎样知道?”胡晓梅道:“昨天送了一张包厢票到舍下去了。我怎样不知道!”余瑞香道:“令尊本来是喜欢做好事的人,这一点子钱,自然肯出。那天开会你去不去?”胡晓梅道:“我是没有什么事的,可以去。密斯余在会里做什么事?”余瑞香道:“她们演《少奶奶的扇子》,派我作少奶奶呢。”胡晓梅道:“怎么这个游艺会,也是《少奶奶的扇子》,那个游艺会,也是《少奶奶的扇子》?”余瑞香要告诉她的道理时,车子已经到了自己门口,已由胡晓梅招呼马车夫,将车停住了。余瑞香和胡晓梅道了一声“再会”,下车而去。胡晓梅仍旧坐着车子,一直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