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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杨杏园在长辛店送客回来,骑着一匹驴子,不住的在驴背思前想后。一个不留心,由驴背上滚了下来,摔在草地上。那驴夫连忙跑上前,要来扶他。杨杏园只觉头晕眼花,天旋地转,便索性闭着眼睛,睡在地下。对驴夫摇摇手,叫他不要动。那驴夫也呆了,不知怎么一回事,两只手不住的抓着大腿,睁开两只眼睛望着。杨杏园在地下休息了一会,神志已经定了,慢慢的站了起来,掸了一掸身上的尘土。又走了几步,觉得并不怎样。驴夫说:“先生,你没有摔着吗?”杨杏园道:“没有摔着。你看,天上的鸟,一阵一阵的,从头上背太阳飞了过去,天不早了,我们快点赶路罢。”杨杏园重新骑上驴子,加紧的向北跑。一路之上,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驴脖子上的铜铃,和四蹄得得的声音。驴子赶进城,天还算没有十分黑,杨杏园雇了一辆胶皮车,就回家去了。到了家里,人也疲倦极了,只洗了一把脸,连茶也没喝一杯,就脱衣睡了。

这天晚上,半夜里醒过来,身上竟有些发烧,次日清早,竟爬不起来。但是睡到十一点的时候,听见窗外听差喁喁私议,心里想道:“莫非他们是笑我的?无论如何,我今日必得挣扎起来,真是要病,也到明后日再病。”这样想着,自己又起了床。下午也没有起床,只是捧了一本书,和衣躺在床上看。到了三点钟的时候,人休息很久了,精神像好些,丢了书正要到院子里去走走。只听得一阵脚步声,有两个人说话,走了进来。就有一个人道:“杨先生出去了,没有人。”听那声音,正是富家驹的声音。说话时,那两个人已经走进外面屋里。杨杏园要出去,又怕人家是什么秘密事,特意躲到后面来说话,若是出去撞破了,大家都不好意思。因此索性睡下去,扯着被服,将半截身子盖了。那隔壁两个说话的人,除了一个是富家驹而外,其余一个人的声音,也很熟悉,好像是会过几面的人。只听见富家驹说道:“这是怎么好?我这一个月,用得钱太多了,这时又要拿出四五百来,我哪里有?你能不能给我想个法子?”那一个人道:“太多了,我哪里有法子。”富家驹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法子,就此散场罢,我不干了。”那个道:“咦!你这是什么话?人家为你受了多大的牺牲。这时你说不干,不但你心太忍,连我都无脸见人。”富家驹道:“她为我有什么牺牲?”那人道:“你想呀。设若她不是为你捧她,她不掉戏园子。不掉戏园子,就不会和后台决裂,在家待这样久。现在人家要上台了,只等你的行头,你倒说得好,不干了,这个跟头,还叫人家栽得小哇!”说毕,外面静悄悄的并没有声音。停了一会儿,那人又道:“你说呀,不作声就解决了吗?”富家驹道:“我并不是不理会。你替我想想,我哪里弄这一笔钱去?”说到这里,那声音就小了。唧唧喳喳说了一阵子,富家驹笑道:“主意倒是用得,若是家里把这事发现出来,那我怎样办?”那人道:“你这样顾前顾后,那就没法子往下说了。”只听啪的一声,好像是用手拍衣裳响。接着富家驹大声说道:“罢!我就照你这话做了去。”说毕两个人都出去了。

杨杏园本来心绪很恶,这事又听得没头没脑,哪里知道他们为什么事,因此也不去管他。慢慢的起来,依旧靠窗户看书,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只听前面院子里有人大声唱道:“恨杨广斩忠良谗臣当道呀哇。”于是想起来了。富家驹有一个朋友叫钱作楫,他是最喜欢唱《南阳关》这一出戏的。而且他每一句倒板,最后有“呀哇”两个字的口音,那是别人学不会的。听这唱声就是钱作楫,刚才在这屋子里说话,一定也是他了。他和富家驹两个人最交好,富家驹所有的戏剧知识,也都是他传授的。他两人在一块儿,自然是戏剧问题了。怪不得刚才所说有捧戏子,置行头一派的话呢。这时钱作楫和富家驹又在对唱《武家坡》,大声疾呼,唱得人一点心思没有,只得丢了书静坐。一直静坐到开晚饭才到前面去吃饭。富氏兄弟和那个姓钱的,也都同桌子坐了。杨杏园虽然满腹的心事,但是生怕他们弟兄知道,依旧谈笑自若。吃完了饭,回房来洗脸,富家驹也跟了来。在袋里,掏出一张稿子,合手和杨杏园作了一个揖,笑道:“杨先生,就只这一次了,下不为例。”杨杏园笑道:“你又要登戏颂,是不是?”富家驹道:“什么叫戏颂,不是不是!”杨杏园道:“你的戏评,是专门恭维不加批评的,这不是戏颂吗?”富家驹笑道:“只登这一次了,以后绝对不来麻烦。”杨杏园道:“我报上副刊的戏评一栏,几乎是你们香社里的人包办了。前几天我们的经理,特为这事和我提出抗议,认为我也是香社的一份子,你说冤不冤?羊肉没吃,惹了一身的膻,我这是《西厢记》里的红娘,图着什么来?”富家驹笑道:“我介绍杨先生和她见一见,好不好?若是能加入我们香社,我们是欢迎的。不过这里面的人,学问都罢了,杨先生未必肯来。”杨杏园笑道:“她是谁?你也不要给我这些好处,我也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不配做这些风月场中的事情。你既声明只有这一次,我再给你登上就是了。”富家驹听说,连忙将稿子送给杨杏园,一连和他作了几个揖。又问道:“明天能见报吗?”杨杏园道:“明天是来不及,后天罢。”富家驹连声道谢,然后走出。

钱作楫在外面探头探脑,已经是几次。这时便问富家驹道:“答应了登吗?”富家驹道:“答是答应了,不过已经说明,下不为例。”钱作楫道:“我这里还有两首诗,我抄出来,你索性送给他去登一登。”富家驹道:“算了罢,你那个诗,也是六月天学的,在肚子里搁久了,再拿出来,未免有些气味。”钱作楫红着脸道:“你批评人家,总是极严酷的。其实无论如何,比你家二爷的新诗总好些。”富家驹笑道:“你也不要攻击他了。头次我曾把你作的诗,送给杨先生去登。他说宁可多登一回戏评,这诗是罢了。你想,这也是我老二说的吗?”钱作楫道:“这是你捏造出来的话,我不信。他不登我的戏评和诗,那不算什么,我一样找得到一家大报去登。”富家驹道:“你送到哪家去登?”钱作楫道:“我找大评剧家陈黄孽去。凭他一鼓吹,比别家报上,怕不要强十倍哩。”富家驹道:“你哪里认得他?”钱作楫道:“我原不认得他。我有一个朋友,常在他那里投稿,和他认识。我的朋友说了,只要我请他吃一餐饭,这事就好办。”富家驹笑道:“那就很好,若是能运动的话,我情愿出来请客。只是有一层,就怕他不到。”钱作楫道:“有我朋友在里面运动,不至于不来。况且我听见我的朋友说,这陈黄孽,尽爱占人家一点小便宜。请他白吃,白喝,白听戏,白瞧电影,总没有不到的。不过你的戏评,杨先生碍着面子,没有不登的,你又何必另找他方?”富家驹道:“不成不成!在他那里投稿,稍微鼓吹一点子的话,他就要改去的,只当白做。而且送三篇登一篇,就是天大人情。这是其一。其二呢,他报上登戏评,总是骂的时候多,你恭维一顿,过两天有骂的投稿,他一样登出来,一来一去还不是扯直。现在我们若是能运动陈黄孽,就彻底运动一下。要和他约好,他的报上,只许捧,不许骂。”钱作楫道:“这个怕不容易。”富家驹道:“只要有熟人介绍,总可以运动。除我请客而外,叫晚香玉直接送他一些礼就得了。”钱作楫道:“若是那样办或者有些希望。要不然,就叫晚香玉拜他做干老子,一定他会捧起来。”富家驹道:“这个我反对。”钱作楫笑道:“瞧你这份醋劲儿。”富家驹道:“并不是我吃醋,非亲非故,叫人家做老子,这事谁肯做?我们将心比心,也不应该让晚香玉做这种事。”钱作楫见他如此,也不坚持他的主张。当时告别回去,约了明日去会那个朋友,晚上回信。

钱作楫的朋友,是个旗人明秋谷,并没有什么职务,是吃瓦片儿的。这天钱作楫来找他,只见他站在大门口,靠着电灯杆,右手捉着一只鸽子,左手伸开巴掌,举平眉毛,挡着阳光,向半空里,张望着不了。天上一群带响铃的鸽子,汪汪的绕着圈子飞呢。钱作楫走上前,正要和他答话,只见他把右手往上一扬,啪啪啪一阵响,他手上那只鸽子,已经飞入半空里,也加入那个团体去了。猛然间一道影子在眼前直飞了过去,倒吓了钱作楫一大跳,看那明秋谷时,笼着衫袖,昂头望着天上,嘴里不住的微笑。钱作楫道:“秋谷兄,真有个乐儿呀。”明秋谷回头一看是钱作楫,连忙拱手作揖道:“请家里坐,请家里坐。”钱作楫道:“我听说你每月养鸽子,要花几十块钱,就为的这一扔一瞧吗?”明秋谷笑道:“我这算什么,家里养了四五十对,也值不了人家一对的钱。”说时,把他让进家里客厅里去坐。钱作楫先说了一些闲话,后就谈到陈黄孽的戏评。明秋谷笑道:“他的戏评,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我们懂一点戏的人,那还值得一瞧?”钱作楫是来运动人家的,当然不能加以攻击。便笑道:“他的戏评自成一家,意在雅俗共赏,那倒怪不得那样做。我知道你和他很好,我也有戏评的稿子,请你介绍去登登,行不行?”明秋谷道:“可以,不成问题,你交来得了。”钱作楫道:“并不是说一回的事。希望以后,有稿子送去都登。”明秋谷道:“那可不成。你想,人家又不是傻子,他办的报,为什么干替你捧角。”钱作楫道:“我自然对他要表示一点好感,不能让白登,我请他吃饭,也请你作陪。”明秋谷道:“我没关系,介绍一下,不算什么。可是你要希望他大捧一下,光是吃一餐饭,那是不成的。我和他是多年的朋友,我很知道他的脾气。凡是请他吃一餐饭,照例他送登一篇戏评,一条菊讯。若是不登戏评,光登菊讯,就可以奉送登三回。过了这个定章而外,他就不管。”钱作楫道:“若是要他老捧;又要什么条件哩?”明秋谷笑了一笑说道:“这个又何须于问?”钱作楫道:“若是要送点礼,那也办得到,总要他合作才好。”明秋谷道:“送什么礼,你干脆送他钱得了。”钱作楫道:“你看要送多少钱?”明秋谷道:“钱出在你身上,这个话我就不便于说了。”钱作楫道:“我也是人家的事呢,怎好做主?我看这事索性公开的办起来,请你去问一问他看,他要多少钱才愿意办?”明秋谷道:“问倒是可以问。最好你先拿一点现款来,让我带去和他说话。”钱作楫道:“我又不知道说人情要带现钱的,身上哪里预备有款子呢?”明秋谷道:“可惜你没有现款。若是有现款,我可少说许多话。”钱作楫道:“那是什么意思?”明秋谷说:“你有所不知。陈黄孽的五官,没有一处不害馋病的。只要把东西引出他的馋虫来,然后要求他的条件,就很容易合拍。”钱作楫道:“若是照你的法子,果然有效力时,你不妨明天去说,我今天弄些钱来,让你带去。”明秋谷道:“那样最好。”钱作楫道:“你看要带多少钱?”明秋谷想了一想,说道:“钞票都不成,你拿个三十块现洋来,我包和你办成一个极圆满的结果。”钱作楫道:“一出手就拿三十,以后还要不要呢?”明秋谷道:“既然现钱交易,当然是一回交代清楚,不能拖泥带水。少了这个数目,也办不动。”钱作楫见明秋谷说得很有把握似的,也就一口答应了。

当日晚上,找着了富家驹,一五一十说了。说是最好一把拿出五十块现洋来,一下就把他砸倒。富家驹道:“真是陈黄孽能和我们合作,这个数目,却也不算多。但是明天就要拿出来,我实办不及。”钱作楫道:“难道你忘记了吗?下个星期就是他们竹社叶社和金竹君秋叶香题赠封号的日子,我们香社不出风头则已,要出风头,应该于这个星期,大事铺张一下。到了下个星期,我们也可以和晚香玉题赠封号,和他们比一比。那么,运动报馆,岂非刻不容缓。”富家驹道:“你这话说得也是。不过我一时拿不出许多,怎样办?”钱作楫道:“昨天我看见你那件灰鼠皮袍子很好。现在灰鼠是最值钱,你何不拿去当一下。过个几天,有了钱把它再取来,也不妨事。”富家驹道:“这个使不得。要我自己去当,我是没有进过当铺门。叫听差去当,我又不好意思说。”钱作楫道:“这样办罢。你把皮袍子交给我去替你当。明天我交当票子给你,你自己去赎。你看如何?”富家驹道:“不能当,我又怎能赎?”钱作楫道:“那也好,只要你出钱,我替你包当包赎就是了。”富家驹一想,除此也没有第二个法子,只得照办。他马上在箱子里取出那件崭新的灰鼠皮袍子来,交给钱作楫笑道:“我还没有上过身呢,倒要先进当铺子了。”钱作楫道:“那要什么紧,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就常当当。”富家驹拿了几张报纸,将皮袍子包了。又裁了一张纸条,写了一行字,是“请顺交李梅轩兄”,粘了浆糊,贴在报上。钱作楫道:“你交给我去当,怎么又叫我交给李梅轩。”富家驹道:“我哪里是要你交给他,我怕他们看见了要问。你就说李梅轩要借我这件皮袍子去做样。这上面贴有现存的字条,证据确凿,人家就不疑心我是随口撒谎了。”钱作楫笑道:“你真也想得周到,别瞧你老实,倒会办事。”说着,夹了那包袱出门去了。次日上午,就在当铺里当了五十二块钱。要了三十块现洋,其余的是钞票,钞票揣在里衣口袋里。现洋用一张纸包了,捏在手里,然后来见明秋谷。他一见面就作了一个揖,说道:“事情是办得了。不凑巧,遇到一个朋友,拉去上小馆子,我身上又没带钱,就把整款花去了两块。我真不是存心,要存心我就是个畜类。”说时,把二十八块钱,手里托着问道:“你瞧成不成?成就请你带去。不成我好带回去,补上再送来。”明秋谷见他把钱已拿在手上,而且又说出这种话。那么,他用了两块钱,也许是真的。便道:“既然如此,你且交给我,这三十块钱,又不是定价,有什么少不得。不过要一个整数给人家,才好看些。到那时再说,果然要添我就给你添上罢。”说着,便将钱接了过去。钱作楫道:“我也就走了,明天听你的回信。”明秋谷道:“这个时候,陈黄孽也还没有上报馆,我正好赶到他家里去。我们一路出门罢。”他也找了一件马褂套上,和钱作楫一路走了出去。钱作楫自去听戏,明秋谷却到陈黄孽家来。

这陈黄孽虽然是一个平常的新闻记者,但是排场是有的。门口挂了一块“正阳日报记者住宅”的牌子。接上门房门口,就挂了一块“传达处”的牌子。小小一个四合院子,也不过一丈多见方,可是东西南北房,他一律都用牌子标起来。什么客厅,书室,内室,分别得很清楚。明秋谷一进门,正要往里闯,门房里跑出来一个小听差将他拦住。说道:“明先生你给我一张名片,让我先进去回一声罢。”明秋谷道:“得了,这一趟我没带名片,不要过虚套了。”小听差道:“没带名片也不要紧,您先在此待一待。您不知道,我要不进去先说一声,回头老爷是要骂我的。”明秋谷见他如此说,怕他真个挨骂,只得站在门洞子里,让他进去回禀。去了一会,他出来请明秋谷到小客厅去坐,然后陈黄孽才出来。他一见面,早是深深一点头说道:“请坐请坐。”接上便操着他大八成的官话喊道:“来呀,倒茶来呀。”明秋谷和他多年的朋友了,知道他沾染官场的气习很深,越客气越礼节多。便道:“我只能坐一会儿,我就要走。我现在有一桩事和你来商量。”陈黄孽道:“什么事?总要我能办得到罢。”明秋谷道:“那自然,办不到的,我也不必来说。”说着又笑了一笑。然后说道:“现在有两个朋友,要捧晚香玉,请你多帮一点忙。”陈黄孽风车般的摇着头,说道:“不成不成!我一些朋友,无论是谁,也说她海派。亏你还玩过票的,怎样来捧她。”明秋谷道:“也是没奈人情啦。我那朋友说,一两天之内,就要请你吃饭。”陈黄孽道:“那倒不必。”明秋谷道:“不但请你吃饭,还要送东西给你呢。”陈黄孽笑道:“那就不敢当了。怎么着,他想登一张相片吗?”明秋谷道:“他倒不在乎此。希望你常常帮他的忙,他送了稿子来,都给他原文登上。”陈黄孽摇着头道:“这就难了。报馆里犯一个捧角的名义,那都不去管它,我和晚香玉什么关系,那样捧她,又不是发了疯。况且她那种角色,刚刚是半红半黑的时候,也受不起人家大捧特捧。我要捧她,人家真要骂我陈黄孽瞎了眼哩。”明秋谷见他口风如此之紧,便在身上掏出二十块现洋,叠起来作一注放在桌上。陈黄孽见他摆出一叠现洋,眼睛望着,便问道:“这是做什么?”明秋谷道:“我原来知道你是一个清高的人,不敢用这一点小款来送你。可是我那个朋友,一定要我拿来,说是送给你买点茶叶喝。我受那方面重托,又没有你的话,所以不敢代为拒绝。带来了,听凭你怎样办。”陈黄孽穿的是短小的西装,两只手全露在外面,于是两只巴掌,互相搓个不住,笑着对明秋谷道:“你这朋友太……太什么了。”明秋谷道:“他也知道直接送钱来,欠雅一点。可是他有他的想头,以为送钱来,由你自买东西,可以挑合意的。”陈黄孽道:“那绝对没有关系,送东西钱都是一样。只是我……”说着,把手又不住的互相搓着。明秋谷道:“他既出于诚意,你落得收下。只当他请你吃饭,你就不去,他酒席钱,不也是花了吗?”陈黄孽道:“我凭了你老哥的面子,还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只是他那条件也特苛些。你想,来了稿子就登,这不太没有限制吗?”明秋谷道:“那当然只以捧晚香玉为限,除此以外,登不登仍在你。”陈黄孽用手抓一抓头,又笑道:“真就这样贱卖。”明秋谷听他那口音,已有九分愿意了。自己是二十八块包办下来的,多出一块,就少赚一块,万万松不得口。便将手扶着洋钱,捏着上面几块,只是转动。口里说道:“这又不是我的款子,只要前途肯出,我还有什么不答应的。”说到这里,明秋谷摸着那一把钱,就要往身上揣,陈黄孽大吃一惊,连忙将他的手按住,很亲热的样子说话。说道:“你老哥这番盛意,我岂有不感激的。”说时,握住明秋谷的手,摇了几摇,说道:“就是这样办罢。我还不知令友贵姓。”明秋谷道:“说起来,这人你也应该知道。他是在各报常常投稿的富家驹先生,署名是‘醉玉少年’。”陈黄孽道:“知道知道!他的文字做得很好,若是到我们这报上来发表,我们是极端的欢迎的。”口里说着,眼睛可不住的看那堆洋钱,心想如何才能到手?明秋谷的眼睛,比他的眼睛更厉害,却又不住的偷看他的眼神,恰好听差端上茶来,陈黄孽将明秋谷面前的洋钱移了一移,然后将茶杯放在一堆洋钱里面。说道:“你这钱收起来吧?我若先收了钱,仿佛对富先生不客气一点。”明秋谷道:“那倒不要紧,这是他愿意的。”明秋谷说着,那钱依旧摆在桌上。陈黄孽便把钱又移了一移,笑着说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收下了。”便顺手将洋钱又一移,移到自己这边来。明秋谷道:“钱先生说,日内他一定请你吃饭,请你听戏。有时候他来篇把稿子,你也要帮忙才好。”陈黄孽道:“只要是熟人,那都不成问题,何必一定要请我吃饭。”明秋谷道:“这也无非是大家叙叙的意思,不能说是奉请。”陈黄孽道:“既然这样说,我一定是到的。你一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了。和你打听一件事,听说他们竹社明日请客,运动选举票,你知道不知道?”明秋谷道:“有这个话吧?我倒是没有留心。”陈黄孽道:“可恶极了,他们没有请你吗?”明秋谷道:“他们的首领是袁友竹,和我们的意见不同,因为我们是反对金竹君捧秋叶香的呢。”陈黄孽拍一下桌子,一巴掌扑在洋钱上说道:“好,我帮你的忙,捧秋叶香,反对金竹君。”明秋谷笑道:“那样就好,明天请你坐包厢。”陈黄孽手握着洋钱,往回一缩,顺便往衣袋里一揣。然后伸出手来,捏着拳头捶着桌子道:“金竹君的戏,平常得很,他们捧她,太没有道理,我必定要出来骂骂。”二人正说得高兴,听差送上四五封信来,一把交给陈黄孽。他一看那信封,有两个是西式的,都未曾封口,似乎是一封请柬。先抽出一封来看,果然是请柬,乃是竹社全体社员出的名字,日期就是明日。再打开那一封,更好了,是金竹君自己出名请的。请的是后日,而且还是西餐。陈黄孽看了这个,又看了信,都放在一边。明秋谷仍继续的反对竹社,说道:“你要大骂,我可以供给你的材料。”陈黄孽道:“刚才我不过是一句笑话。你们一个捧竹,一个捧叶,我们何必帮一个打一个。况且金竹君……”明秋谷见陈黄孽立刻变了态度,也不知是何缘故,便道:“叶社的人,我认得一大半。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他们有一种聚餐,我介绍你去客串。”陈黄孽道:“我哪里登过台,你这不是和我开玩笑?”明秋谷道:“不是要你登台。他们聚餐,是专请捧秋叶香的党人,不带外客的。我叫他们下你一封帖子,请你去吃饭,岂不是客串?”陈黄孽听了,摸着胡子笑道:“我对秋叶香,向来很赞成的。他们就不请我,我也不会骂的。”明秋谷听他口风有些转了,索性说明白,便道:“日期就是后天,你务必到。回头我打电话通知他们。”陈黄孽想后天已经有一餐了,两餐并在一天吃,很不经济。一个上午,一个下午,那还罢了。若又同是一个时候,只好算一饱,越发不是算盘了,便道:“我有一个约会,你们迟一天,成不成?”明秋谷道:“他们原打算今天晚上决定日子,这样说时,就展期一天罢。”陈黄孽收了二十块钱,各方面又请他吃饭,很是欢喜。明秋谷起身要走,又留着他坐了十分钟,然后才送出来。

自次日起,他便接连大吃了三天。也是他的口福好,作到了第四天头上,又是夕阳庐诗社雅叙的日子。陈黄孽原不是遗老名流,可是他作得来七绝五绝两种诗,毛遂自荐也加入了这个诗社。他虽不出社费,好在社里的人,都是名公巨卿,出得起钱的,让他一人白来,也就没有什么影响。这社里共有二三十位诗友,每会不见得尽来,也不至于不来,大概总到个上十位。这天是林雪楼太史作东,到的有赵春水,周秋舫,杨夏蜂,葛冬雪,周西坡,孟啸庐,梁蕉梦一十几位。陈黄孽也在其中。大家先是把报上的新闻搜罗出来,谈了一阵。后来慢慢的就谈到听戏,葛冬雪便笑着对林雪楼道:“听说你有好些时,没上天桥落子馆了。‘自有人间金翠喜,不妨日日上天桥’,风情大减了。”林雪楼笑道:“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那边赵春水笑道:“我得一联诗钟了,是‘莲花落后金归翠,秋叶香时客上楼’。”于是乎大家哈哈大笑。座中也有一二位不懂的,便道:“上一联即景生情,那是知道的。下一联是什么意思?”林雪楼笑道:“这也是给我开玩笑吗。因为这些时候,我总去看秋叶香的戏。当她要出台的时候,我就到楼上包厢里去。这不是秋叶香时客上楼吗?”大家见他直认不讳,于是又第二次大笑起来。林雪楼一面笑着,一面用左手拉着右手的衫袖去擦眼泪。说道:“这孩子的戏真不能说坏,在现时这些坤伶花衫里面,没有人盖得过她的。”周秋舫道:“这话当真吗?”林雪楼道:“你也看过她的戏,你平心说,谁还能比她好?”周秋舫道:“我以为金竹君比她好。”林雪楼道:“空说比她好不行,你得从色艺上仔细评判出来,那才能算数。”周秋舫道:“你不要性急,我慢慢儿的说给你听。”林雪楼闭着眼睛,摇着头道:“吾斯之未能信,姑妄言之。”周秋舫道:“论作工秋叶香跌宕有余,而端庄不足;论唱工用力过刚,而回转欠周。金竹君就不然了,演青衣是青衣,演花衫是花衫。”林雪楼不等他再往下说,已经是撅着胡子,摇头不已。正好陈黄孽在下手,回过头便问陈黄孽道:“你是一个评剧大家,你说说看,秋叶香和金竹君的戏,是哪个的好?”陈黄孽一想,秋叶香金竹君都请我吃过饭,总算熟人。这里林雪楼帮着秋叶香,他是一个太史。那边周秋舫帮着金竹君,又是一个总裁,也都不能不帮忙。便笑道:“各有各的好处。”赵春水道:“虽然各有各的好处,不能两个人的色艺,就一五一十,分得那样平准,总有一个好些,一个差些。”陈黄孽吃了金竹君两餐饭,比较是要袒竹的。可是他明知道,今日的东道主林太史,乃是一个捧叶最热心的,要说秋叶香不如金竹君,又怕东家不快活。便笑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是无法下定评的。”赵春水道:“怪不得你们评剧家,有许多白戏看。原来你连一个也不肯得罪。”林雪楼道:“你们不要吵,我有一个最公正办法,来评判甲乙了。”大家听了这话,就中止争论,来听他的办法。要知他说出什么办法,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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