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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天起,一连几日,都没有十分好晴天,院子里不住的刮着西风,把树上的秋叶,不时的噼卜噼卜,打在窗户纸上。低一点头,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这一边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许多桠枝。杨杏园心里默念,糊里糊涂,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了,光阴容易,不过搬到此处一年,人事沧桑,也不知有多少变更了。想到此处,郁郁不乐,就是这样望着窗户。天色渐渐昏黑,便见有一块亮光,在窗外隐约可见。仔细看时,原来是天上的月,穿过萧疏了的秋树,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像有一块什么金器映着灯光一闪。这窗户是让槐树密密层层掩护着,看不见天日的,今日突然看见天上的月光,这树叶子就落得可观了。正在这时,窗外一阵凶猛的风吹了过去,将落叶刮得沙沙一阵。同时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筛银播玉一般,尽管摇乱不定。也不过两三分钟,沙沙的响声,已经停住。月光也不见摇动,不过漏月亮的地方,又漏出一两颗星星来了。这屋子本就沉静,加上杨杏园害病以后,听到人说话,就感到一种烦躁。因此大家只要可以省说的话,都极力的去忍耐。于是这后进院子里越发沉静了。

杨杏园靠了叠被,静静的坐着,倒觉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声,接上说道:“怎样这后面屋子里没有灯?”就听见听差答道:“这几天,杨先生每天都不爱点灯,说是好看窗外树里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着灯罢。这样黑漆漆的地方,天气又很凉,一点阳光也没有了。”说时,杨杏园屋子里电灯一亮,进来的人乃是吴碧波。他见杨杏园坐着,因道:“你病得这样,还不减雅人深致,竟会灭了灯来看月亮。”杨杏园微微一叹道:“嗐!我到于今,还有那种豪情?只因为对了灯坐,就非常的烦恼。所以把灯灭了,暗地里坐。你来了正好,请你给我做件事,你把桌上那面镜子拿来让我看看。你当然不会迷信那句话,病人看不得镜子。”吴碧波道:“并不是为了别的,病人看不得镜子。因为害病的人,一定气色不好的。总怕病人看了会烦恼,所以不把镜子给病人,也是医理上所应有的一条。”杨杏园对桌上指了一指,又微微点一点头,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只得依着他,把桌上的镜子取了过来,交给杨杏园。杨杏园拿了镜子在手,低着头,仔细的看。看了之后,将镜子覆在棉被上,静静的出了会子神。呆着半晌,复又把镜子拿起来,仔细端详一会,于是点了点头,长叹道:“我亦负君君负我。”将镜子交给吴碧波,又道:“索性劳你的驾,请把我写字台右边那第五个抽屉打开,里面有几张相片,给我拿过来。”吴碧波不明白他是什么用意,又照着他的话,将纸袋相片拿了过来,完全交给杨杏园。他将纸袋打开,取出里面的相片,一张一张的拿出来看。后来他抽到了一张六寸的半身相片,两手捧着高举一些,好像是对着表示敬意。碧波在侧伸头看时,相片上是一位慈祥恺悌的老太太。吴碧波知道这就是杨杏园的太夫人。杨杏园到了这时,对着自己的慈母,自不能不更加忆念。只见他两目注视着相片,脸上变了几次颜色,两只眼睛里的眼泪,只是在眼眶上活动,几乎要流将出来。半晌,只说了两个字:“唉!妈!”便用两手抱着被里的腿,伏在棉被上。吴碧波也是一个天涯游子,家里一般的有一个孀居多年的老母。看到杨杏园这种情形,不由得自己心里,也替他一阵难过。因拉着杨杏园的手道:“你病体很沉重,应该好好的养病,不要把这种很苦闷的事放在心里。只要你的病好了,你要回去见老太太,那还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杨杏园伏着好久好久,然后才抬起头来,那棉被上已经有两块湿印了。

杨杏园执着吴碧波的手道:“老弟,这个时候,不是用空言安慰的时候了。”他说这话,声音极低,手执着吴碧波,却十分的紧。人靠着棉被,两目注视着吴碧波。吴碧波心里很不安,默然半晌,说道:“我劝你不要伤感,并不是空言安慰,正是告诉你养病的要诀。”杨杏园道:“我也不是自己望自己死,但是我觉得生意毫无了。老弟,我们是好朋友,我死后,你当然有一副亲撰的对联挽我。你何妨先写出来,让我亲眼看看。”吴碧波正色道:“杏园,你这种思想,完全不对,连‘亲在不许友以死’,你都不知道吗?”杨杏园道:“老弟,你说这句话,不算我的知己了。我现在是为谁死呢?你以为我情场失败,我就死吗?那决不对。若是如此,我早就死了。”慢慢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再说道:“我到现在,我明白了我不起的原因。一个是我对家庭对事业对朋友,责任心太重,受累过分了。一个是失意的事太多。我一律忍耐,不肯发泄出来,精神上受了打击。再加上病一来,身体和精神,没有法子去抵抗。”说到这里,实在没有气力再说话来解释了,就伏在被上不动。许久许久,然后对吴碧波道:“知己如你,都不免误会我弃亲为友而死,社会上一般人的批评,更不可逃。我就是死了,我真也不安于心了。”吴碧波自知失言,懊悔万分,于是坐在床沿上,对着杨杏园很亲切的说道:“我不是误会了你的意思。不过我觉得我们天涯游子,有白发高堂在家,我们总要保重身体。人的祸福,自己的精神可以做一半主。精神愉快,事情就容易乐观。”杨杏园淡笑道:“这话是人人能说的。但是精神无论如何好,是抵抗不了病的。颜回是个大贤,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周瑜是个大将,还娶着个小乔作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然而这两人都短命死了。我到了现在,我是没有挣扎的力量了。”他说着话,把身边一叠相片,就向枕头下乱塞,闭了眼睛,养了一会神。然后睁着眼睛问吴碧波道:“今晚剑尘来不来?”吴碧波道:“大概来的。”于是他在被上点了点头道:“请你打一个电话去告诉他,叫他十一点钟到西车站去。”吴碧波道:“那做什么?”杨杏园在身上摸索一会,摸出一个小表来,将表门一开,门后嵌着一个女子相片。吴碧波接过来一看,是李冬青的像,问道:“是李女士要到,派人去接她吗?”杨杏园又点点头。吴碧波道:“你怎样知道?”杨杏园道:“我算来算去,她今天该来了,我正等着她呢。”吴碧波听了他这话,不觉毛发悚然。见他那黄瘦的脸儿,蓬乱的头发,心里那一阵凄楚,就像有一种说不出的一股寒气,直透顶心。反而比病人还难受,有话说不出来。杨杏园有气无力,慢吞吞的说道:“你去问罢。我是真话,并非和你开玩笑。不管对不对,你姑且对他说一说看。”吴碧波也是不忍拂他这一番意思,只得照样的打了一个电话给何剑尘。

何剑尘以为杨杏园得了什么消息,或者是电报,知道李冬青今天一定来,因此赶着回去,邀了夫人一同上车站去欢迎。到了车站,买了月台票进站,车是刚到。何剑尘夫妻二人,站在月台当中,东张西望,看火车上下来的旅客。只要是个女子,就狠命的看上一眼。一直等人走尽,也不见李冬青的影子。何剑尘还不放心,在头二三等车,都上去看了一看,何曾有什么李冬青的影子?何太太一听说李冬青要到,在家里就计算好,见面怎样招呼,怎样说话,而今扑了一个空,好不扫兴。对何剑尘说道:“你在哪里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糊里糊涂把人拖来,真是冤枉极了。”何剑尘道:“你别埋怨。也许是我们没有接着,她先下车出站去了。”何太太道:“也许是这样。她一下了车,不到杨先生那里去,就会去找我们的。我们赶快走罢。”于是二人赶忙又坐车回去。但是到了家里,也并不曾见客到。何剑尘因怕杨杏园挂念,而且特地去报告。到了那里时,吴碧波正迎出院子来。他一见便问道:“李女士呢?”何剑尘道:“我上了你的当,空跑一趟,哪里有什么李女士张女士。”吴碧波连连对他摇手,又回身指指屋子里,走近一步轻轻的道:“他以为马上就到呢,精神倒好些,现在正睁开眼睛躺着等。若是没有到,把他振作精神的一种希望,又要完全打退回去了。”何剑尘道:“没有到的话,总要告诉他的,难道还让他等到天亮不成?”吴碧波道:“你就对他说,火车误了点,没有到……”说到这里,上面屋子里哼了一声。何剑尘道:“我既然来了,进去看看他罢。若不去看,他也会发生误会的。”于是和吴碧波走进房去,只见杨杏园已将头偏着靠了肩膀睡着了。何剑尘悄悄的在旁边椅子上坐下,随手翻弄他桌上的书籍。忽然看见一部《大乘起信论》里,夹着半截纸条,露在外面。抽出来看时,上面写着字道:“如今悟得西来意,香断红消是自然。”便交给吴碧波道:“你瞧,他这种消极的态度,未尝不是佛书有以致之。”吴碧波道:“学佛原不是坏事。像他这种学佛,犹如打吗啡针治病,那是越治越坏的了。”回头看杨杏园时,只见他闭着双眼,睡在梦里微笑。手握住了被角,握着紧紧的。脸上慢慢紧张,忽然双眼一睁,接着又复闭上,停了一会,睁眼见何吴二人在此,便道:“怎么样,她没有来吗?”何剑尘道:“火车误了点了。”杨杏园微笑道:“你不要信口开河了。先前我对碧波说的话,是神经错乱,胡说的。其实她又没有给信或打电报给我,我怎能知道今晚上来哩?”他已自认了,何剑尘也就不再遮掩,说道:“那也总快来了。”杨杏园道:“其实……唉……不来也好……可也少伤心些。”于是昂头睡着,半晌无言。只觉头上的汗,一阵阵向下落,用手去抚摸时,又没有什么,睁开眼,一只手握了何剑尘,一只手握了吴碧波,慢慢的道:“我简直不敢闭眼了。闭了眼我又做事,又会遇到朋友,又在旅行,又……忙死我了,怎么办呢?”何吴听了他这话,心里都万分难受,当夜并未回家,就在这里胡乱睡下。

杨杏园也昏昏的睡去,睡得正浓的时候,梦到李冬青穿了一件浅绿哔叽的旗袍,剪着新式双钩短发,站在床面前道:“大哥,我来了。”杨杏园想着,她不会这样时髦的,这梦梦得有趣了。我不要动,一动,就会把梦惊醒来的。冬青握了他的手道:“大哥,你不认识我了吗?怎样不作声。”杨杏园觉得自己的手,果然被人握着,而且说话的声音,又很清楚。因问道:“我现在是睡着的,还是醒的?”说着话时,随望着南向的玻璃窗启了半边窗纱,望见院子里的那一棵槐树带着一些七零八落的树叶子,露出一带阴黯黯的晚秋天色。这不是梦,这是自己家里了。于是对李冬青脸上仔细看了一看,微笑道:“呀!果然不是梦!不料我们还有见面的日子。人生的聚散,是说不定啊。你的来意,全是为着我吧?事已至此,教我怎办呢?”李冬青不像从前那样避嫌疑了,就握了杨杏园的手,侧着身子坐在床沿上说道:“你病虽重,精神还好,慢慢的总会好的。”杨杏园点头微笑。将她动身和到京的日期,略问了两句。李冬青说是一个人来的,刚下车先到何家,因为听见大哥身体不好,马上就赶来了。杨杏园道:“多谢你,我何以为报呢?”李冬青听了他的话,默然不语。见这屋子里,壁上挂着佛像,地下放了蒲团,越是有一种感触。李冬青陪他坐了大半天,不觉到了黄昏时候。杨杏园道:“外面什么响,下雨了吗?”李冬青低了头向窗外一看,天上略现两片淡红色的云,三三两两的乌鸦,掠空归去。那些半凋零的树叶子,被几阵风,吹得乱转。因道:“没下雨,是风声。”杨杏园道:“我有几句诗,请你给我写一写。”李冬青道:“不要去枉费心机罢。”杨杏园道:“不要紧的,我不过消磨消磨时间罢了。”李冬青听说,果然搬了一个茶几到床面前来,在桌上拿了纸笔,坐在床边提了笔,等候他说。杨杏园念道:

可怜茧束与蚕眠,坠落红尘念七年,

一笑忽逢归去路,白云无际水无边。

他念一个字,李冬青写一个字。因为他是一顺念下去的,就不曾拦住他。写完了,李冬青将笔一放道:“这种诗,我不能写。等你病好了,要我写多少都可以。”杨杏园将头抬了一抬,说道:“你不写,我自己来写。”李冬青将左手按住他的肩膀,说道:“我写罢……”只说了这三个字,以下便哽咽住了。杨杏园又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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