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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冬青听他念第三首,不知不觉的,在写的纸上,接连滴了两点水。先还不知道水是哪里来的,后来因为眼睛里滚热,才明白是自己流泪了。直到第四首,是对朋友而发,连送殡都说了。实在不能写了,就伏在胳膊上。杨杏园见她如此伤心,实在不忍再向下说,便默然无语了。李冬青伏在茶几上,半天也不能抬起头。许久,才对杨杏园道:“你如何作出这种诗来?我的心都碎了。”杨杏园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这样说吗?其实……”他说到这个实字,见李冬青两行泪珠,有如抛沙一般,再也不能容忍,自己也滴下两点泪,一翻身,便向里睡了。
李冬青手捧那张诗稿,只是呆看,什么话也不说。何太太却打了电话来了,叫听差请她说话。她在电话里说:“李先生,你的行李,车站上还有没有呢?你放下行李就走了,我们又不知道是几件。”李冬青道:“管他几件呢。人都不得了,还管什么行李。”何太太没头没脑碰了一个钉子,却是莫名其妙。问道:“你到我这儿来吗?”李冬青道:“杨先生的病,我觉得太沉重。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吧!”说毕,挂了电话,又走进杨杏园的屋子里去。杨杏园面朝里依然未动,似乎是睡着了。李冬青也不惊动他,只拿了一本书,默然的坐在一边看。看不到三两页,便走近床来,用手抚摩抚摩他的额角,或是抚摩抚摩他的手。但是他是一味的睡,什么也不曾感觉。自上午守到傍晚,中间也有几度人来瞧杨杏园的病,李冬青并不避嫌疑,依然在屋里照料。
富家骏是旁观的人,却看得清楚。这位李女士自进门以后,不曾吃东西,也不曾要茶水,太是奇怪。到了这时,进屋来看了看杨杏园的病,便问道:“李女士,你不曾用饭吧?”李冬青道:“没有,但是不饿。”富家骏道:“是上午饿到这时候了,岂得不饿。杨先生这病,实在是沉重,但是也没有法子。”富家骏说完这话,心里忽然一动,这话未免过于着实一点。但是李冬青丝毫也不曾注意,沉着脸子道:“可不是吗!听说今天上午医生来了一趟,我想还是催一催医生来吧。”富家骏一面和她说话,一面看着床上的人,不由得浑身有些颤动,强自制定,走到椅子边,扶了椅子坐下,竟忘了应该说什么话了。李冬青本来就懒得说话,心里慌乱,更不能说话,屋子里是更沉寂了。富家骏坐了一会,便自出去。他富氏兄弟,原是不断的进房来看病的,因为李冬青在这里,他们就不进来了。只叫厨子下了一碗素菜面,另外摆两碟子冷荤,送到屋子里来,给李冬青吃。李冬青扶起筷子,只将面挑了两挑,随便吃一点就不要了。
时间易过,不觉到了晚上九点钟,杨杏园醒了。睁着眼睛,四周望了一望,将手对桌上指了一指,李冬青一看,是指着笔墨。问道:“大哥,你又要写什么吗?”杨杏园点点头。李冬青将笔蘸好了墨,拿了一张信笺过来,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道:“我要自己写呢。”李冬青心想,人是不中用了,让他自己写点东西也好。于是慢慢将他扶起,靠着叠被。先将笔递给他,然后侧着身子捧了纸让他写。杨杏园咬着牙,用力写道:
事业文章,几人得就,永别不须哀,大梦醒来原是客。
国家乡党,唯我皆违,此行终太急,高堂垂老已无儿。
杨杏园 自挽
李冬青两只手捧着,只把那纸抖战得乱动。杨杏园写完,李冬青的眼泪已经流到两腮上了。杨杏园微笑道:“呆子,哭什么,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你还拿一张纸来,我的意思还没有尽呢。”李冬青一面揩着眼泪,一面又拿一张纸来。杨杏园又做了第二副挽联,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