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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者兼角色并未因故事的展开而获得启悟,他只是重新陷入原始的困境。这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处境是最深刻的悲哀。由此也可以看出:由《秀才的手表》《天顶的父》《时计鬼》三篇所构成的“烧水沟系列”(如果本来有此一书名的话)其实是不可能完成的。不可能完成的原因也很明显:哲生已经写成的三篇也都没有展开任何系列作所应该展开的内在意义。他试着运用一个虚构的台湾农村边缘人物所渲染出来的现实主义描述手段,煅接上以闹剧情节(或动作)所形成的滑稽突梯的超现实风味,再混合上妖魅鬼怪的佐料,让一群乡村少年和他们困守穷乡的祖父母上演着一幕又一幕送往迎来的死亡和离别。
叙事者兼主人翁的父亲(外省仔)和母亲始终没有出现在现实的情节之中,“我”、“我”的外公黄水木、阿妈(外婆)、邻居火炎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武雄和武男、算命仙仔阿伯公、老师、牧师、以及分别在不同篇章里扮演单篇主角的秀才、空茂央仔以及名字谐音“有死人”的神秘同学吴西郎……他们之间缺乏内在的、有机的联系,非常接近电视连续剧(尤其是喜剧)中常见的“个性/情境”双重设定──质言之:就是将角色与环境在通俗社会的规范或风俗、习惯价值体系里稳固下来之后,让情节追随个别人物之间相互冲突的意志而展开。在通俗剧里,这一套作法可能是市场安全的保障,因为剧情既不可能违逆观众对于角色的预期,也不可能挑战观众的基本价值观。
哲生看似对于这个类型的书写有一些期待,他试着从《送行》《寂寞的游戏》《父亲的轮廓》《密封的罐子》那种拔除情节、剪断因果的风格手段中脱出。倘若大胆假设他有什么仿习的对象的话,我会想到李永平的《吉陵春秋》。
然而李永平的东马雨林中还有生意盎然、元气淋漓的人物,至于哲生的烧水沟则不然,请容我借用《密封的罐子》来解释。
《密封的罐子》叙述了一对从师专毕业的男女,于毕业旅行时来到一座偏僻的小镇山城,发现一座荒废的日式木屋。他们住下来,在山城的小学教书,清静度日。山居三年左右的一个元宵节,他们受到邻家小孩提灯游行的鼓舞,也做了铁罐灯笼,到山里游行了半夜,“他们像两只迷路的萤火虫在黑夜里寻觅那群小孩子,直到点完了所有的蜡烛,都没有找到。”就在那天晚上,始终未曾怀孕的妻子固执地失眠了,她提议玩了一个游戏:各自写下一句最想告诉对方的话,装在一个玻璃罐子里,埋在土中,“过二十年之后才可以挖出来,看看对方写了什么。”
不幸的是,妻子在婚后七年过世。又过了一年,他想起了那个游戏──游戏当时,他投入密封的罐子里的只是一张空白的纸片,而早逝的妻子不知道吗?哲生如此写道:
月光下,他举起那个密封罐子,光线穿过玻璃。他看见罐子里只剩下一张纸片,还未打开盖子,他便已经猜到了:剩下来的必定是他当年投入的那张空白纸片。
他知道,在埋完罐子之后,妻必定曾经背着他挖出罐子,取出纸片来看。当妻发现他投入的只是一张空白纸片时,就把她自己的那张给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