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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公黄水木应该算是一个很虔诚的信徒吧,有一年的感恩节礼拜,我就曾经亲眼看到他把一张绿油油的佰圆大钞塞进奉献袋里去;彼时,他的表情显得非常平静,眼神非常清澈,并不像是一时冲动或拿错钞票的样子。

阿公说,去教堂听道理是很好的事情,早知道的话,他从小就要去做礼拜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

自从信教之后,阿公不但跟我一样学会了ㄅㄆㄇㄈ,连歪七扭八的罗马拼音都难不倒他了。有一次,剃头店烧热水的小炭炉被野猫掀倒,酿成了一场小火灾;幸好,火苗烧到墙上的那一张耶稣挂像的地方就停熄了,最后只烧掉了下半边的木框,画像则是毫发无伤,完整如昔。这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引来不少人的围观,连周牧师和杨执事都曾经骑了铁马来亲眼看过哩。牧师来过的隔天,武雄他阿爸火炎仔还带着他去教堂跟牧师娘讨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耶稣画像回来挂在客厅,好像巴不得他们家也赶快烧一次看看似的。

为了省下读幼稚园的钱,上小学之前,我和武雄就在杨执事的谆谆教诲,和牧师娘的“肉酥配糜”的长期灌溉下,慢慢地长得像小树一样了。

那段日子,每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早上到中午十二点,我和武雄就跟孝男面仔、三八阿久仔,还有阿都仔那票可怜虫一起挤在一间小教室里,呼吸着杨执事那一头又黑又亮的发膏臭味。

孝男面仔的外号是火炎仔取的,其实他一点也不爱哭,只不过,孝男面仔他阿爸经常在教堂里祷告之后泪流满面,抽泣不已,所以,火炎仔才给他取了这个绰号。

三八阿久仔是一个和武雄一样黑黑的恰查某,说起话来像火鸡母一样嘎嘎叫。她的左边头发用一条红色的缎带扎起了一条老鼠尾巴似的小辫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很爱漂亮的三八查某。三八阿久仔的丰功伟业,就是曾经在玩踢罐子游戏时,用她那只穿着白丝袜、红皮鞋的右脚踢中了武雄的小鸟,那也是武雄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在教堂里跪着流下泪来。那次踢“罐子”事件之后,三八阿久仔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热泪盈眶地跟牧师娘告解了半个小时。怪的是,经过这次事件之后,三八阿久仔跟武雄两人不但化敌为友,并且友谊蒸蒸日上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两人不只上课坐在一起,下课玩游戏也是当然的同一国,就连牧师娘分糖果的时候,也要互相挑三拣四地换来换去像对小夫妻似的,严重影响了教堂的神圣和庄重。

至于阿都仔的外号则是大家一致同意的。阿都仔是一个白子,头发白、眉毛白、皮肤白、牙齿白……有一次,大家猜拳玩捉迷藏,阿都仔猜输了,武雄冲着阿都仔一直大喊:“哦,你是鬼!你是鬼!”恰巧被周牧师听到了,还把武雄叫去好好开导了一番。阿都仔经常带牛奶糖来上学,所以人缘很好。他还有很多的图画书,因为他妈妈说他不能出去晒太阳,只好在家里看书。

说起鬼,我就想起了周牧师说的一个笑话来了;印象中,这也是牧师所说过的故事中,唯一令我难忘的。

周牧师说,从前,有一个外国牧师到外地旅行,住宿在一间鬼屋里,到了夜晚躺在床上睡觉时,鬼出现了。慌忙之中,外国牧师在黑暗中摸到了床头上的圣经,向鬼掷去,鬼竟然不怕;接下来,外国牧师又取下项链上的十字架高高举起,鬼依然不怕。情急之下,外国牧师将手伸进公事包里,随手抓住一个奉献袋,还没拿出来,鬼就一溜烟地逃跑了。讲到这里,周牧师形容说:“输去看到鬼咧!”

这个故事令我印象深刻的地方,除了那个外国鬼让我想到火炎仔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则是我当时就一直纳闷着:鬼有什么好怕的?

自从多年以前,乞丐头子空茂央仔安安稳稳地住进林家鬼厝之后,烧水沟的人就愈来愈不怕鬼了;特别是像我这样,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空茂央仔陪着他死去的养父、母(也就是阿公的继父和亲生阿母),在太阳下山之后出来散步的人,更是看不出来鬼有什么可怕的。

也许,因为我已经看得很习惯了,所以不会像派出所所长虎尾李仔那样,偶尔看到一次就绘声绘影地四处向人张扬,说自己活见鬼了。

其实,看见鬼的好处也不少,至少,当杨执事在我们儿童主日学班上讲到耶稣死在十字架上又复活的故事时,我可是一点都不曾怀疑过哩!

关于耶稣复活的事,我不知道我的阿公黄水木有没有怀疑过,至于火炎仔可是从头到尾都不相信,照算命仙仔阿川伯公的说法,火炎仔这种人是“铁齿铜牙槽”,“有嘛要讲到呒”的家伙。

有一阵子,每到黄昏的时候,阿公的剃头店就变成了一间小教堂了。就在阿公送走了最后一位来理发的客人,火炎仔炊完最后一笼红龟粿的时候,算命仙仔阿川伯公便会像白鹭鸶似的从椅条仔上放下他的一只细脚,拎着一台巴掌大的收音机从大树公那边走过来了。

于是,烧水沟剃头店的黄昏团契就开始了。主讲人就是我的阿公黄水木,参加者除了火炎仔、阿川伯公之外,有时还包括武雄和他阿母丽霞仔以及弟弟武男,阿妈和我则是当然的听众,只不过,我们听的是算命仙仔阿川伯公的收音机。

阿公开讲的时候,我就负责保管算命仙仔的电晶体小收音机;阿公一边讲,我就一边把那个长方形的黑色小盒子转得滋滋作响。这时候,凉亭仔脚的癞皮狗姆达也竖起了耳朵走进来,趴在阿妈的小板凳旁,准备听俊荣仔的广播剧《爱的心声》了。

“咳,咳。”阿公清清嗓子,喝一口麦仔茶,便正式开讲了:“卡简单来讲,耶稣就是外国个好人啦,嘛是阿都仔个神啦,拢同款啦,就是劝咱做人要做好,吥通做歹;做好人后摆死去上天堂,做歹就下地狱,稳死的啦,绝对乎恁假仙哩!”

阿公说完开场,便把头转向算命仙仔阿川伯公:“信这基督教搁有一个好处,免烧香,免烧金,后摆死去免人拜。”阿公说到这里特别对阿伯公使了一个眼色,“若亲像有人没某没猴的,或者是像我按迡没生查甫的,后摆死去拢免人拜,直接上天国,舒适搁好势,方便搁免纳税……”

听到这里,在阿公期待的大牛眼注视下,终身未娶吃长斋的阿川伯公很温和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伴随着老旧收音机滋滋如雨的声响,一阵低沉的萨克斯风乐曲传来,《爱的心声》的主题曲《怎样会是我》已经唱了一半了,哀怨缠绵、如泣如诉的男女对口唱把剃头店内的空气转换成了另一种味道。

或许是气氛的关系,阿公的语调也哀伤了起来:

“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顶头,伊就是替咱大家死的,真正凄惨可怜……好加在,耶稣死了后搁过三天就活过来啊,继续向伊的门徒讲道理,搁继续讲四十天,才坐在云顶升去天国,感谢上帝,咱天顶的父……”

说到这里,阿公注视着火炎仔,火炎仔的眼睛眨了又眨,嘴巴张得大大的。

广播剧《爱的心声》主题歌已经唱完了,俊荣仔又鼓起他那如同吃了迷幻药一般的离奇嗓音,开始描述男主角金龙和女主角彩霞初次约会时,那天雷勾动地火的刹那:

“这从头至尾,拢亲像一场梦同款,任伊金龙按怎甲想,按怎甲思考,都没法度甲理出一个所以然……这个彩霞输将伊金龙仔带入去一个迷宫同款……这个时阵,彩霞一个箭步甲踏偎来,来揽住伊金龙仔的腰,将嘴唇拄偎来……金龙在一阵的迷乱当中亦狂热了,伊真想要吸收伊彩霞口中芬芳的香味,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互相在凝视着对方的目睭……金龙的眼神当中,犹原有一股无法度来破解的疑惑,突然间,伊将彩霞仔推开——”

俊荣仔说到这里的时候,小收音机突然传出一阵的杂讯,打断了精彩的剧情和柔美的背景音乐。

火炎仔摇了摇脖子,阖上大嘴巴。他的眼神就像俊荣仔所说的“有一股无法度来破解的疑惑”。

“呒影啦,我讲水木仔,那是牧师在骗囝仔的,你也讲甲亲像真的咧,”火炎仔讲到“囝仔”的时候,还特别看了我和武雄一眼,“人死就死啊,哪有可能搁活过来,骗人吥曾死过哦?”

“哪会呒影?”我的阿公黄水木有点上火了,他转而面向阿伯公寻求支援。

阿伯公阖上眼,正在为难时,火炎仔又说道:

“按迡啦,昑嘛你死一摆乎阮看迈,看三天后会搁活跳跳?吥免问仙仔啦,仙仔你免惊,后摆你若死了后,我迮甲你送上山头,初一、十五搁烧一大包乎你开,免惊!”

这下阿公可是真的生气了。他的眼睛泛起红色的火光,脸颊上的肌肉像一只胖眼镜蛇似的扩张开来,鼻孔的形状也变成了两个黑黑的正圆形。

这个场面让我紧张了起来,不知不觉地便拨动了收音机上的转盘,忽然间,小小的喇叭竟发出了比刚才高出两倍以上的音量,而且一点杂音都没有:

“没神经啊——没神经,肝脏没神经,一旦硬化真不幸。黑君牌肝肺丸,治疗你的肝,调整你的肺。肝若好,人就勇;肺若通,人就爽。肺部若无健康,真快你就见祖公哟——”

正当阿公快要将那股火气转而喷向我的头上时,阿妈适时地从灶脚端出两大盘油葱粿和炒米香来,并且热心地将竹筷子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才化解了我差点扫到台风尾的灾难。阿妈亲切地招呼大家吃东西,那个模样,倒很像一位称职的牧师娘呢。

类似这般,业余牧师黄水木的布道大会总是在不太愉快的冲突,以及非常和谐的吃食当中草草结束。

其实,我倒是蛮同情我的阿公黄水木的。人死了会不会复活我不知道,可是,人死了之后变成鬼,还照样活跳跳的,倒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我第一次看见鬼的时候,阿公正好在举行他的黄昏布道大会。当时,阿公手捧我的儿童圣经注音本,很有精神地朗诵着浪子离家出走的故事。就当他扶着老花眼镜,吃力地念着“神爱罪人,并且赦免……”的时候,空茂央仔正好往剃头店的门口走来。

念到这里,火炎仔插嘴进来,打断了阿公的国语布道:

“等咧,等咧,水木仔,你讲啥么‘赦免’是在创啥的?”

阿公瞟了火炎仔一眼,没理会他。

“等咧,等咧,水木仔,你是在念啥听拢呒,讲甲雾煞煞!”火炎仔再次干扰了业余牧师黄水木的讲道。

“听呒你就继续听就对啊,你按迡吵东吵西是在哭爸哭母是呣!”阿公终于忍不住摘下老花眼镜对火炎仔斥责道,说着说着一口痰便涌了上来。

我的阿公黄水木怒气未平地放下圣经,走到门外的凉亭仔脚上,胸口炸出一阵喀喀啰的声响,把一口浓痰逼上了喉头。就在这个时候,空茂央仔刚好走到剃头店的门口,在他的身后,还有两团淡淡的人影——一个老阿公和一个老阿妈。

威风凛凛的乞丐头子空茂央仔停下脚步来,和阿公对望了一眼。

正在气头上的阿公见到迎面而来的空茂央仔,仿佛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对象,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呸”的一声,将那口痰吐在空茂央仔后面,穿过那个老阿妈的身体之后,才掉到地上去。

“呸,真衰,遇到空仔。”阿公又补了一句,才转身走回剃头店来。

空茂央仔默默无语,继续向前走去,等“他们”走远了之后,我才想起来,刚才那个老阿妈竟长得跟阿公挂在神桌旁的那张炭笔画像一模一样。没错,她就是阿公的老母,也就是我的查某祖。

经过刚才这一幕,火炎仔安静下来不敢再插嘴了。看到我的阿公黄水木竟然对人见人怕的乞丐头子空茂央仔吐了一口痰,并且直呼为“空仔”之后,火炎仔心中顿时升出了无限敬畏,一直等到讲道结束,都没有再发出半点疑问。

在阿公热衷于讲道传福音的那段日子里,我和武雄最喜欢的课外活动,就是到空茂央仔的林家鬼厝去探险。

每天中午,儿童主日学结束之后,我和武雄各自回家吃完中饭,就说杨执事叫我们去教堂写功课,然后再拎着小布包溜到鬼厝那里去混一个下午。一直等到黄昏的夕阳开始滑向烧水沟时,我们才匆匆地赶回剃头店去,听我的阿公黄水木朗诵圣经故事。

鬼影幢幢的林家古厝正是全烧水沟最适合鬼混的地方。除了空茂央仔、腰仔、哑巴芬仔和经常来来去去的乞丐徒弟之外,住在林家古厝的鬼至少也有一打以上。

这些鬼都穿着生前的衣服,他们大多待在固定的地方,而且多半不太爱理人。

不过也有例外的,譬如住在古井底下的水鸡土仔就很喜欢我们去找他。水鸡土仔的年纪跟火炎仔差不多,很喜欢找人说话,每次去古厝的时候,我都会先到古井那里去,把头伸到井口里面,跟水鸡土仔打一声招呼。

可惜武雄看不见鬼,也听不到他们说的话,要不然,他一定不敢站在井栏上往下小便的。

为了教训武雄这个不敬鬼神的东西,并且替水鸡土仔出一口气,有一次,我就和水鸡土仔商量了一个办法,让武雄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

有一天,我告诉武雄说,这个古井很灵验,如果把东西丢下去,然后站在井口边大喊一声:“我是憨猪!”那么,丢下去的东西就会再从井里倒弹出来。

接着,我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干乐,从井口丢下去,然后用手掌圈在嘴边,大喊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水鸡土仔立刻就把我的干乐抛回来了,连井水都还没沾到呢!

这下武雄大感兴趣了。他先是丢下一颗金珠仔,然后也依样画葫芦地叫喊了一番,果然,金珠仔立刻从井口飞出来,掉在一旁的草地上闪闪发亮着。接下来,武雄好像中邪了似的,把小布包里的东西全抖了出来,削铅笔刀、橡皮擦、烧了一半的蜡烛、注音练习簿、红龟粿……全部拿出来一一试验,结果屡试不爽,所有丢下去的东西都从井底飞了回来。

到了最后,武雄终于把那从不轻易示人的,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的一元铜板拿出来了。

武雄不愧是“铁齿铜牙槽”火炎仔的长子,他把那一元铜板放在手掌心里磨得出油了,然后上下左右地摇动几下之后,用一种非常骄傲的表情看着我,再把手伸到井口正上方,双掌松开一道缝隙,铜板咻地滑落井底。

这下任凭武雄他怎么呼天喊地也不得不承认,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了。

一开始,武雄还颇为镇定,只是略显讶异地问我:“哪会按迡?”

我耸耸肩。

接下来,等到武雄恢复正常之后,急得差点想要跳到井底去把一块钱捞上来,要不是我及时拉住他的话,水鸡土仔可就有伴了。

终于,武雄冷静下来了。他只能无奈地踮着脚尖趴在井栏的红砖墙围上,把头探向井底的那一泓清水,对着自己的倒影不停地喊叫着“我是憨猪!我是憨猪!……”而已。到了后来,连井底传出的回声都开始沙哑了,那声音遥远而凄凉,只可惜没人性的水鸡土仔依旧不为所动。

对了,那一块钱铜板,后来被我从水鸡土仔手上要了回来,拿去买了一大包咸橄仔,啃到嘴角都快破皮了呢!

另外,住在大芭乐树上的倒吊拔仔也是一个很有趣的家伙,他长得有点像大庙里面的那个顺风耳,而且,特别喜欢偷弹别人的耳朵,或者是看别人互相弹耳朵。

有一次,在大芭乐树下,我告诉武雄,只要他让我弹十下耳朵而不喊痛,那么,树上就会自动掉一个芭乐下来。武雄想了一下,竟然被他想通了;他说,为什么不是我让他弹十下呢?

我说一定要弹他的耳朵才有效,而且,弹得愈用力,掉下来的芭乐就愈大。武雄不信,于是我就叫他弹我的耳朵试试看。

“一!二!三!……”武雄认真地数着,而且,很明显地,他心中想的是“特别大”的那种芭乐。

好不容易十下弹完,我们两个都咬着牙,抬起头来看着树上纹风不动的芭乐,好像一颗颗绿色的灯泡似的高高垂挂在半空中。

“你看,早就甲你讲过啊,要用你的耳仔才有效啦!”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对武雄抱怨道。武雄那个败家子下手倒是挺爽快的,结结实实的十下弹在我的耳轮上,好像给我上了一层辣椒油似的。“快咧,昑嘛换你啊——”

武雄在受难之前,往天空望了一眼,树上高高的芭乐也像一颗颗泛着青光的眼珠子在望着他,彼此相看两不厌。

“一!二!三!……”我也开始一丝不苟地数了起来。武雄紧闭双眼,脖子缩了,嘴巴也歪了,那表情好像是含了二十颗酸梅似的,而且还一直闪躲着往下蹲去,大大地影响了我的工作进度。“六!七!八!……站卡好咧,‘八’呒算……八!九!……”

断断续续十下弹完,我和武雄都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就在武雄睁开眼睛的刹那,一个小小的,暗绿色的,长了许多黑麻点的芭乐掉落在我们两个之间。我把芭乐从地上捡起来,交给武雄。

“哪会迮小粒?”武雄失望道。

“拢是你啦,惊甲要滀尿啊,站也站好势,害我吥敢出力!”我从武雄手上接过那颗差强人意的芭乐,往远处甩去。

“搁一摆!”武雄望着天边一颗肥硕油亮的芭乐对我说道,语气非常骁勇。

“好啊。”我淡淡地回答道,正准备上工时,武雄突然喊停:

“等一下,等一下。”

“创啥?”

“等一下,换边。”

“快啦,我的手会酸咧!”

武雄调整好姿势之后,再次闭上双眼,并且用手掌紧紧地捂在嘴巴上。

“一!!二!!三!!……”我狠狠地圈起手指,差点把指甲给刺进指头里去了。弹了三下之后,我问武雄要不要休息一下,武雄的眼睛眯得比嘴巴还紧,点点头。

我抬起头来对芭乐树上的倒吊拔仔使了一个眼色,倒吊拔仔很利落地垂下身来,倒吊在树枝上,把一颗又大又脆的芭乐交在我手上,然后才向武雄伸出魔掌……

“四!!五!!六!!……”我继续数下去。

终于,十下数完,倒吊拔仔像荡秋千似的又缩回树枝里去了。

我把手上的芭乐伸到武雄前面,好让他在睁开眼睛之前,先闻一闻那股清香的味道。

“哇,真的迡,足大粒的芭乐迡!”

那天傍晚,武雄顶着两片红龟粿似的耳朵回到家里,丽霞仔问怎么回事,我灵机一动,说是杨执事处罚武雄不会算术造成的。“打乎死好,呒路用的脚数,死一个减一个!”火炎仔幸灾乐祸地说道。丽霞仔则不以为然,她哼了一声道:“别人个囝仔死了!”便去取来烧烫伤药膏给武雄抹了厚厚的一层在耳朵上,好像在涂猪油似的。

那天晚上,武雄和我便得到了生平的第一块垫板。那是一块双面贴了塑胶薄膜的纸垫板,正面是一只太空飞鼠,背面除了印有九九乘法表之外,还有注音符号ㄅㄆㄇㄈ……丽霞仔买垫板给我们,叫我们要好好背熟,才不会被杨执事处罚。接连几天下午,武雄却依然红着两只耳朵回家,为了好好地吃几颗又大又脆的芭乐,武雄几乎已经被左邻右舍断定为一个智商不足的小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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