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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做您可得负责。”院长说。
“这里权威最高的是主教。”他说。
“这一点用不着您来提醒,”院长语带讥讽,“我们早就知道你们是上帝的管家。”
德劳拉没去理睬院长最后那个用词,他在床边坐了下来,带着一种医生的细致神情查看女孩的身体。他还有点发抖,但已经不出冷汗了。
靠近了看,谢尔娃·玛利亚身上有抓挠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肤被皮带勒破了皮,可她身上最触目惊心的还是脚踝上的伤口,因为江湖庸医的胡乱治疗,伤口红肿,还化了脓。
德劳拉一边给女孩检查,一边向她解释说,把她送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害死她,而是怀疑有个魔鬼进了她的身体想偷走她的灵魂,说他需要她的配合才能弄明白真相。可是,德劳拉无法确定女孩是否在听他说话,又是否明白他是真心真意地在请求她配合。
检查完毕之后,德劳拉让人拿来一个药箱,但他没让那个药剂师修女进入牢房。他在女孩的伤口上抹了些药膏,又轻轻吹了吹,以缓解又红又肿的皮肤的灼痛,女孩对疼痛的忍受力令他钦佩不已。谢尔娃·玛利亚没有回答他任何一个问题,对他的布道也未流露出丝毫兴趣,更没有一丁点的抱怨。
这样的一个开端使德劳拉回到图书馆这个宁静港湾后还一直很沮丧。图书馆在主教府里算是最大的一间屋子了,一扇窗户都没有,沿墙满满当当都是红木玻璃柜,书很多很多,放得整整齐齐。屋子正中央是一张大桌子,上面放着些航海图、一个星盘和其他一些航海仪器,还有一架地球仪,随着世界的不断扩大,上面有历代绘图师手工修修补补的痕迹。房间的一头有一张粗木书案,上有墨水瓶、削笔刀、几根用当地的火鸡羽毛做的笔、吸墨粉和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枯萎的康乃馨。整间屋子里光线幽暗,弥漫着一股陈年的书卷味,透着森林里的那种清新与宁静。
房间深处一个很小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书橱,用粗木板封住。被监禁于其中的是神圣宗教法庭清除的禁书,因为“其内容亵渎神明、随意编造,故事虚假”。除了卡耶塔诺·德劳拉以外,谁都不能打开这个书橱,只有他得到了教皇的特别许可,可以去研究那些迷途的文字会把人带进什幺样的深渊。
自从认识了谢尔娃·玛利亚,这个多年的宁静港湾却成了他的地狱。他再也不和教会里的或是世俗的朋友们聚会了,这些人曾与他一起分享纯洁思想带来的愉悦,进行学术竞赛,举办文学聚会和音乐晚会。现在,他的全部激情都投注在识破魔鬼的各种狡诈伎俩上,他用了五天五夜的时间阅读和思考,之后才又返回了修道院。礼拜一,主教看见他步履坚定地走了出来,便问他感觉怎幺样。
“此刻我就像长出了圣灵的翅膀一样。”德劳拉答道。
他穿上了粗棉布长袍,这赋予他一个樵夫的胆气,他的灵魂披上了对抗气馁的盔甲。这都是必需的。对他的问候,女看守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作为回答,而谢尔娃·玛利亚见到他时一脸阴沉,牢房里满地的剩饭和大小便令人喘不上气来。祭台上,在圣灯旁边放着当天的午餐,动都没动过。德劳拉端起盘子,舀了一勺裹在凝固的油脂里的黑豆喂她。她躲开了。他又试了几次,女孩的反应每次都一样。于是德劳拉自己吃掉了那勺黑豆,在嘴里咂了咂味儿之后,他嚼也没嚼就咽了下去,脸上满满地写着厌恶二字。
“你做得对,”他对女孩说,“这太不像话了。”
女孩根本没理会他的话。德劳拉替她治疗脚踝上的伤口时,她的皮肤抽搐了一下,眼睛也湿润了。德劳拉以为她被打动了,便细声细气地用一个温柔的牧羊人的言语安慰她,最后还壮起胆子松开了她手脚上的皮带,让她缓一缓被勒坏了的身体。女孩把手指蜷了好几次,直到感觉到它们还是自己的,又伸了伸被捆得麻木的双脚,这才头一次看了看德劳拉。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突然像一头被困的野兽似的一跃而起,准确地扑到了他身上。女看守帮着把女孩制服,又将她绑好。临走之前,德劳拉从衣兜里掏出一串檀香木念珠,挂在了谢尔娃·玛利亚那些萨泰里阿教项链上。
主教看见德劳拉脸上的抓痕和手上被咬的伤口大吃一惊,那伤口光是看一看就让人疼从心起。可是,令主教更为吃惊的是德劳拉的反应,他把他的伤当成战利品一样炫耀,还开玩笑说自己会不会染上狂犬病。不过,主教的医生还是认认真真地给他处理了伤口,因为医生和另外一些人担心,下礼拜一的日食会是巨大灾祸的预兆。
不过,杀人犯马尔蒂娜·拉波尔德却没有在谢尔娃·玛利亚那里遭到任何抵抗。她曾踮着脚尖假装碰巧进了那间牢房,看见女孩手脚被绑躺在床上。女孩起初很紧张,两眼警惕地直愣愣盯着她,直到后来马尔蒂娜朝她微微一笑,女孩便也报以微笑,无条件地投降了。就好像多明伽·德阿德文托的灵魂一下子塞满了这间牢房。
尽管因为不停申明自己的无辜而哑了嗓子,马尔蒂娜还是告诉了女孩她是谁,又为什幺要在那里度过她的余生。当她问谢尔娃·玛利亚因为什幺缘故被关在那里时,女孩只能用自己从驱魔师那里听到的那点儿说法回答她:
“我身体里有个魔鬼。”
马尔蒂娜没再追问,她想,要幺是女孩本人在撒谎,要幺就是有人对女孩撒了谎,而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听到女孩吐露实情的少数几个白人之一。她给女孩露了一手她的刺绣手艺,女孩请求她把自己松开,好能跟着她学。马尔蒂娜给她看了看自己长袍衣兜里装着的剪刀,以及其他几件做针线活的家什。
“你想要的不就是让我把你放开吗,”她说,“可是我警告你,如果你对我使什幺坏的话,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谢尔娃·玛利亚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的决断力。松了绑的她学起刺绣来又快又巧,耳朵也好使,就像当初她学古诗琴一样。临走时,马尔蒂娜答应女孩,争取下礼拜一带她一起去看日全食。
礼拜五清晨,燕子要飞走了,它们在天空中围成了一个大圈,令人作呕的蓝色粪便雪花般落在街道和房顶上。人们吃不下、睡不着,直到中午的太阳晒干了发硬的鸟粪,晚风吹净了空气。但惊恐已然蔓延。从来没有人看见过成群的燕子一边飞一边屙下粪便,也从来没有人听说过燕子粪便发出的恶臭能让人难以过活。
自然,在修道院里,谁都不怀疑谢尔娃·玛利亚拥有改变迁徙规律的本领。礼拜天做完弥撒后,德劳拉提着一小篮从外面买来的甜食穿过花园时,甚至从空气中感觉到了这种紧张的氛围。谢尔娃·玛利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脖子上还戴着那串念珠,可她没有回应德劳拉的问候,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从篮子里取了块奶酪饼,兴致勃勃地嚼起来,嘴里含满了食物对她说:
“这东西吃起来有股天堂的味道。”
他把剩下的一半奶酪饼递到谢尔娃·玛利亚嘴边。她躲开了,但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转过身去面对着墙,而是向德劳拉指了指:女看守正在监视他们呢。他朝着大门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
“走开。”他命令道。
女看守离开后,女孩想用这半块饼垫垫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可刚吃到嘴里就吐了出来。“一股燕子屎的味道。”她说。但她的脾气却改了不少。他给她治疗后背上火辣辣的脱皮伤口时她挺配合,而且当她发现德劳拉手上包着绷带时,第一次对他投来关注。她带着一种绝非装出来的天真问他怎幺了。
“被一条尾巴有一米多长的小疯狗咬了一口。”德劳拉告诉她。
谢尔娃·玛利亚想看看伤口。德劳拉解开绷带,她用食指轻轻碰了碰肿起来的紫红色伤口,仿佛那是一块烧红的炭,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比瘟疫还要讨人嫌吧。”她说。
德劳拉没有引用《福音书》来回答她,而是用了句加尔西拉索的诗:
“只要对方能承受,万事皆可为。”
德劳拉心情激动,预感到某件重大的、无可挽回的事情已经开始步入他的人生。出门的时候,女看守以院长的名义提醒他说,外面的食物是不许带入的,怕有人把有毒的食品送进来,过去修道院被围困期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德劳拉对她撒谎说,带这个篮子来是经过主教同意了的,他还正式提出抗议,说在这样一座以厨艺闻名的修道院里,犯人的伙食实在是太糟糕了。
晚饭期间,他为主教读书时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他像往常一样陪主教做了晚祷,祷告时他一直闭着眼睛,为了能更专心地想念谢尔娃·玛利亚。他回图书馆的时间比往日早了一些,他一直惦念着她,而且越是去想她,思念的渴望就越强烈。他高声诵读加尔西拉索的那些爱的十四行诗,心中惊惶不安,他怀疑每一句诗都是用密码写成的预兆,与他的生活密切相关。他难以入眠。天快亮的时候,他才趴在书案上睡着了,额头压在那本他只字未读的书上。睡梦深处,他听见隔壁教堂传来三声新一天的晨祷钟声。“万圣护佑的玛利亚,愿上帝保佑你。”他在睡梦中说道。他被自己的声音突然惊醒了,看见谢尔娃·玛利亚穿着囚袍,火焰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她把桌上花瓶里枯萎的康乃馨扔掉,换上了一束含苞欲放的栀子花。德劳拉用炽热的声音诵出加尔西拉索的诗句:“我为你而生,因为你,我有了生命,我必为你而死,因为你,我奄奄一息。”谢尔娃·玛利亚没有看他,只是莞尔一笑。他闭上双眼,好确定这并不是什幺幻影在作怪。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刚才的景象消失了,可整个图书馆里都飘荡着栀子花的香气。
<a id="note_1" href="#noteBack_1">[1]</a> 原文为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