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灭族的知府灭门的知县
大人物嘴里无有戏言
您让俺种蒜俺就种蒜
不买俺蒜薹却为哪般
——蒜薹滞销后张扣在仲县长家门前演唱歌谣片段。
一
金菊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马背上,紧紧地搂住他粗壮的脖子。一过了两县交界的顺溪河,她就感到,与过去的联系与故乡的联系与家里亲人——如果还算得上亲人的话——的联系都一齐扯断了。爹和哥的喊叫声她的耳朵没有听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声宛若挂着金钩的丝线,在她身后飞舞着,飞过河来,纠缠在了密密匝匝的黄麻的梢头上。她闭着眼,听着高马的身体冲撞开密不透风的黄麻时,黄麻们发出的柔软的波波声响。
黄麻动荡不安,像水一样分开像水一样合拢。她有时恍若坐在一叶小舟上——从来就没坐过什么小舟——她试图睁开眼,眼前五彩缤纷,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睁眼。她闭着眼,感觉到建立在极度疲乏基础之上的舒适。高马像牛一样喘息着,奔跑,冲开无穷无尽的黄麻柔软的、富有弹性的羁绊,踉踉跄跄,线条舒缓不带棱角地奔跑,这全是她的感觉。在她的脑海里,巨大的古铜色太阳正在缓缓下落,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几个陌生的字眼跳出来,她不理解它们,也记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它们。它们消逝啦。天和地竟是这般的堂皇。一望无际的黄麻被清凉的黄昏风吹拂着,轻轻摇摆,缓缓起伏,好像一片暗红色的大海。她觉得自己和他变成了两条游不动的鱼。
黄麻,黄麻,黄麻们,你们阻拦他,你们阻拦我。你们抿着青绿的嘴,眯缝着漆黑的、狡黠的小眼睛。你们嘻嘻地怪笑着,你们伸出腿,你们脸上挂笑脚下使绊子。
高马一头栽到地上,尽管有他的身体垫底,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黄麻的弹性。
无穷无尽的黄麻,像汹涌的浪潮一样涌上来,覆盖了他们。她不敢睁眼,她只想昏睡。她沉浸在梦幻般的意境里,所有的物体都把发出的声音推出去很远很远,只有温存的黄麻,只有清凉的温暖,盛满了她的感觉器官……
二
她被一阵浪潮的喧哗唤醒了。声音一点点地扎着她,她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浓厚的橘黄光线照耀着高马枯干的脸。他的脸是紫红色的,他的唇上裂着几块干皮。他的眼眶子乌黑,乱糟糟的头发像狗毛一样扎煞着。她的心一阵颤栗。这时她才发现他的一只大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她看一眼高马,忽然感到他非常陌生,好像从来就没有见过面。而这个陌生人却攥着自己的手。她感到了恐怖,心里竟隐隐地升起犯罪的感觉,这感觉令她十分惶恐。她把自己的手挣脱出来,把身体往后缩了缩,一排高大坚韧的黄麻倚着她的背,她往后一仰身体,倚在这排高大坚韧的黄麻上。金黄的光线在黄麻的缝隙里流动着,鸡爪形的黄麻叶片微微颤抖着,好像对她暗示着什么。
是爹的声音,苍老喑哑:
“金菊——金菊——”
她猛地挺直腰,抓住了高马的手。
“金菊——金菊——”是大哥的声音,尖利,焦灼,气急败坏。
大哥的声音和爹的声音贴着黄麻梢头滑过来,又向远方滑去。高马睁开眼,折身坐起来。他的眼瞪得溜圆,像一条被逼到墙角上的狗。
他们屏住呼吸听着,黄麻之声和从北边河堤上传来的呼唤使傍晚显得异常寂静,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金菊——金菊——金菊——金菊——你这个杂种,这不是成心毁我吗……”是爹的声音。
她似乎看到爹在哭。她扔掉高马的手站起来,眼睛里盈满泪水。
爹的呼叫声愈发凄凉起来,她答应了一声。高马伸出一只大手把她的嘴捂住了。高马的手上有一股蒜薹的味道。她挣扎着,嘴里呜噜着,双手胡乱抓挠着。高马伸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腰,拖她向前走。她抓挠着高马的头,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捂住她嘴巴的那只手松了,同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甲刮掉了高马头上的什么东西,一股金红的细血从高马的头发里流出来,流到了他的眉毛上。
她扑到他身上,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哽咽着问:
“你……你怎么啦?”
高马用手掌擦了擦额头,说:
“你把头上的痂抠掉了,你那两个好哥哥用小板凳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