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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亲娘啊,他疲惫不堪地呻吟着,低头看那水井,井壁坍塌,水里生着一簇嫩绿的苔藓,苔藓间游动着一团团黄豆大的蝌蚪,三只拳头大小的虎斑蛙蹲在井边,雪白的下颌有节奏地跳动着,六只绿莹莹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跳了起来,干哕涌上喉,他感受到几百只蝌蚪在自己的胃里、肠子里蠕动着。一股水冲开咽喉,笔直地涌出来。他再不敢多看一眼那水井,扭转身,前仰后合地往桑槐之林走去。
太阳落下去了,天还没黑透,桑槐之林里雾气蒙蒙,野蚕昂着金属般奇形怪状的头颅,机械地啮着铁片般的桑叶,这嚓嚓啦啦的声响像锯片一样割着他的心。绿豆大的蚕屎像铁砂子一样落在他平伸出去的双腿上。他背倚一株桑,茫然地盯着满树薄雾中翩翩翻腾犹如细浪的槐花。黄昏时分,槐花的香气愈加浓重,空气里纷纷扬扬着浅黄的花粉。
后来升起了月亮,稀疏的黄星也缀在了蓝色的天幕上,大滴的露珠和着蚕屎下落,都好像是星斗的排泄物。他坐着,有时,一种强烈的念头催促他跳起来,但只要他一蜷腿,那念头就消逝了。有时,他想去掉箍在手脖子上的那只手铐,但只要一抬手,那念头就消逝了。
空中响起了夜行鸟儿扑棱翅子的声音,他的眼睛也似乎看到了鸟儿掠过时在桑树梢上留下的磷火般的轨迹。但留心去看,却什么也没有,连是否有鸟儿飞过也说不准。
后半夜,他感到了十分的寒冷,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好像有无数屁要放,但一个屁也放不出来。他看到金菊挎着一个红色的小包袱,挺着大肚子绕着桑,转着槐,畏畏缩缩地走过来。她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手扶着一株黄麻,用手指甲掐着黄麻,皮肤由黄转绿,由绿转青,最后成了吓人的灰白,她说:
“高马哥,俺要走了,跟你来告个别……”
他猛省到这是不祥之兆,使劲往前挪着,腿仿佛被绳子捆在一棵树上,挪动不了,只好用力往前伸手,胳膊眼见着增长,就要够着她的脸了,指尖感受到了她脸上冰冷的气息,就在这似够得着而够不着之间,胳膊停止了生长,他焦急地喊叫着:
“金菊,你不能走,咱俩一天好日子还没捞到过,等我卖了蒜薹,就把你娶过来,我保证,让你不受风吹日晒,不受雨淋雪打,你在家看看孩子,做做饭就行啦……”
“高马哥,你别做梦了,你的蒜薹卖不了,都烂了……你去砸县政府,触犯了法律,公安局已贴出告示,画影图像抓拿你……俺只有带着孩子先走了……”
金菊把那个小包袱解开,拿出小录放机,说:
“这是你的,我从俺二哥那里给你偷回来了,我走了,你一个人孤单,就听着它解烦祛闷吧……”
她转身就走了,红衣服变成了一个雪白的影子。
“金菊——”高马大叫一声,把自己从梦中惊醒了。
他呆呆地望着爬升到东南天际的半块白月,心里怅然若失,回思适才情景,恐怖感袭上心头,他反复运算过的:金菊生产的日子,不是昨天,就是今天。
他终于站了起来,就像去年从苍马县的黄麻和苍马县的辣椒之间站起来一样,那时候是黄昏,他站起来后,连吐了十几口鲜血。方家兄弟心狠手辣,几乎送他见了阎王。多亏了杨助理员的救命丹,多亏了邻居于大嫂的照料,他才没死掉,多亏了第三天于大嫂传过方家的话来:只要你拿出一万元来,就把金菊嫁给你,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他记得自己大喜过望,竟失声痛哭起来。于大嫂说:方家真不是东西,把闺女当牲口卖了!他记得自己说:嫂子,我哭,是因为高兴。一万元钱,我挣,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种蒜卖蒜薹,顶多两年,就能把金菊娶过来……
蒜薹!都是这倒霉的蒜薹!让我落到了如此境地。他东扯桑,西拉槐,南撞桑,北碰槐,他在桑槐之林里盘旋着,突来的乌云吞了月,四周都是壁立的墙,鬼打墙!人有十年旺,神鬼不敢傍!高马,自从认识了金菊,自从和金菊拉了手,你就倒上了血霉!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