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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才知,今年是两家人开始做邻居的第一年,其实大家都不熟的。
往年,这片数万亩的牧场上只住着居麻一家人。而新什别克家的牧地正好在铁丝网圈住的范围里,被勒令休牧后,虽失去了牧地,却得到了补偿金。于是他们用这补偿金重新租借牧场,继续放羊。这个冬天,新什别克共付给居麻家四千块钱的租金。去年雪大,今年大地湿润,牧草丰足。因此对居麻家来说,四千块钱还是很划算的。
我又打听了一番,隔壁有两百多只羊、三十来只大畜(骆驼居多)。一整个冬天下来,每位才摊十几块钱的伙食费,真是节约标兵。
我们生活刚稳定下来不久,一个大雾的月夜里,两个迷路的不速之客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正与这次租借牧地有关。
话说这两人原本去北面的邻牧场,结果迷路了,闯入了我们的沙窝子。他们声称自己开汽车过来的,显然那辆汽车肯定不咋样,因为两人穿衣的架势跟骑马差不多。一位居然在裤子外面套着阔大笨重的生皮羊毛裤,年轻点的那位像妇人一样裹着厚墩墩的宝石蓝色金丝绒挂面的羊毛马夹。两人急于赶路,传递完消息,又问清道路,茶也不喝就走了。客人走后,居麻激动又气愤,就此事逮着嫂子大声争论起来,还把嫂子当成对立方呵斥了半天。嫂子始终默默无语地提着纺锤捻羊毛线。
原来这块牧地并不是居麻一家的,原先属于三家人共有,都住在这个沙窝子里。但其中一家多年前迁去了哈萨克斯坦,另一家也很快改行做起了生意。于是这些年来只有居麻一家守着这几万亩荒野,从没人过问什么。可草场刚租出去,做生意的那家就不乐意了。他家认为新什别克付的租金应该两家平分,便去乡领导那里告了状。居麻大怒,冲我嚷嚷:“他自己又不来放羊,怪我干啥?别说告到乡里,就是告到中央也是我有理!”可我觉得他实在没啥理。
这件事大家议论了两天,并商量好了说辞,坐等告状的那家前来理论。可人家才不傻,犯得着吗?骂个架跑这么远。调解委员会的自然更不会来了,公家那么穷,哪有钱报销汽油费。
这事似乎再无后话了,大家松了口气。可我却始终不安,隐隐感觉到了牧场和牧人日渐微薄的命运。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渐次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