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350中文350zw.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而在北方,在乌伦古河两岸,为满足牧人定居后的需求,大量的荒地将被开垦成农田,饥渴地吮吸唯一的河流。河流渐渐断流,下游湖泊萎缩,从淡水湖转变成盐水湖,鱼类面临灭顶之灾。为了让停止南迁后的畜群渡过漫长寒冬,人们无法遵循贫瘠土地只能种两年停一年的轮耕法则,在有限的土地上大量投入化肥,催生肥大多汁的草料。还有地下水的抽取,还有生活垃圾的污染……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居麻一喝醉了就骂我滚。我要是有志气,应该甩开门就滚。可甩开门能滚到哪里去呢?门外黄沙漫漫,风雪交加,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一个礼拜也走不到公路上去。况且还得拖个比我还大的行李,况且还有狼,只好忍气吞声。
我刚进入这片荒野的时候,大家给我安排的工作不是太多。每天下午干完自己的活,趁天气好,总会一个人出去走很远很远。我曾以我们的黑色沙窝子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各走过好几公里。每当我穿过一片旷野,爬上旷野尽头最高的沙丘,看到的仍是另一片旷野,以及这旷野尽头的另一道沙梁,无穷无尽——当我又一次爬上一个高处,多么希望能突然看到远处的人居和炊烟啊!可什么也没有,连一个骑马而来的影子都没有。天空永远严丝合缝地扣在大地上,深蓝,单调,一成不变。黄昏斜阳横扫,草地异常放光。那时最美的草是一种纤细的白草,一根一根笔直地立在暮色中,通体明亮。它们的黑暗全给了它们的阴影。它们的阴影长长地拖往东方,像鱼汛时节的鱼群一样整齐有序地行进在大地上,力量深沉。
走了很久很久,很静很静。一回头,我们的羊群陡然出现在身后几十米远处(刚到的头几天,无人管理羊群,任它们自己在驻地附近移动),默默埋首大地,啃食枯草。这么安静。记得不久之前身后还是一片空茫的。它们是从哪里出现的?它们为何要如此耐心地、小心地靠近我?我这样一个软弱单薄的人,有什么可依赖的呢?
在这无可凭附的荒野,人又能依赖什么呢?我们安定下来的第二天,就在沙窝子附近的沙丘最高处插了一把铁锨,挂了一件旧大衣。远远看去,像是站了个人在那里——用以吓唬狼。刚驻扎下来时,有寻找骆驼的牧人绕道前来提醒:前几日,两只狼在大白天袭击了羊群,咬死了四只羊。
从此,这个假人成为我们沙窝子的地标,无论走多远,只要回头看到它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心里便踏实。反之则心慌意乱,东南西北一下子全乱套了,尤其是阴天里。
略懂汉话的居麻对“迷路”一词的说法是“忘了”,说:“今天下午嘛,我又‘忘了’。羊在哪个地方,我在哪个地方,这边那边,不知道了嘛!”
我试着打听过我们待的这个地方叫什么地名,但这么简单的问题,居麻却怎么也领会不了。于是直到现在我都没弄清自己到底在茫茫大地的哪一个角落度过了一整个冬天……只知道那里位于阿克哈拉村的西南方向,行程不到两百公里,骑马三天,紧挨着杜热乡的牧地,地势东高西低。据我的初步调查,这一带能串门的邻居(骑马来回路程在一日之内)有二十来户,每户人口很少有超过四个人的。共十来块牧地,每块牧地面积在两万至三万亩之间。大致算下来,每平方公里不到二分之一个人(后来我从畜牧局查了一下有关数据。密度比这还小,整个富蕴县的冬季牧场,每平方公里不到四分之一个人)。
放下茶碗,起身告辞的客人,门一打开,投入寒冷与广阔之中;门一合上,就传来了他的歌声。就连我,每当走出地窝子不到三步远,也总忍不住放声唱歌呢。大约因为,一进入荒野,当你微弱得只剩呼吸时,感到什么也无法填满眼前的空旷与阔大时,就只好唱起歌来,只好用歌声去放大自己的气息,用歌声去占据广阔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