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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微笑,转过话题,“有你在,大内十万禁军我也不怕。”
侧侧啐他一口,一拎裙脚坐于椅上,盘起一条腿道:“好,我陪你进宫,那刀山火海,我倒想闯闯。”
紫颜道:“这回不用你去,长生学了这么久,我想带他去瞧瞧。你安心在家里等我。”
侧侧跳下来,正待与他争论,紫颜捏起一截香,“不然,你以为我去找姽婳,会做什么?”
她一怔,拿过他手上鸳鸯红的焚香,浓香软脂,轻飘飘躺于手上,似乎不会成灰化粉。这香竟是软的,像一尾人鱼,拍打水面迎波而来。侧侧吓了一跳,一瞬间她觉得香在掌心活过来,轻咬着她阡陌纵横的纹。
“她果然成精了。”侧侧想到制香的姽婳,与之比较的心思陡然一淡。那样的女子,她无论换怎样的衣裳去见,也会被香烟缭绕的出尘气质所打败。
“你就是你。”紫颜感激地拿起她的手,不顾她飞红的两朵霞云,“知他们盯上了我,千里迢迢赶来助我,师父若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提到“师父”,侧侧含笑的脸蓦地灰了,唇间褪尽血色。她心不在焉地把香弯绕成一道波浪,前伏后涌,直至那截香因过分扭曲而喷涌出一股奇异的香气,缠绕在她指尖。
侧侧嗅了嗅指头的香,红晕愈浓,宛如深渊中绽开的幽花,笑容里有前世的记忆。她想起了一些什么,眼波中浮沉的色相迷离空幻,像流星飞闪。
紫颜急忙夺过她手中的香,小心翼翼掩好它受伤的断口,用一段丝线轻轻包裹,藏在袖中。他端起桌上的凉茶,把清凉的水洒在她脸上。然后,侧侧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醒来,迷茫的眼睛里空空荡荡。
“这支香是一个咒。”侧侧没有再攀谈的心思,放下这句话,仓皇而去。
天际微白之时,紫颜与长生在玄华门候旨。英公公带了小太监过来,召唤两人去启明殿等待。古铜狮子香炉像老蚌开合吞吐,辟邪香的烟气缱绻地抚过两人。
长生“呀”了一声,小声对紫颜道:“我忘了给少爷准备焚香。”紫颜伸出手指摇了摇,示意他噤声。
过不多时,英公公领两人过偏殿,到了太后所居的蓉寿宫。五彩琉璃瓦衬了七彩火焰珠,配以玄玉高梁,翡翠帷帐,宫中的奢华气象令人叹为观止。长生却无甚兴致,与紫颜目不斜视地穿过,仿佛走在荒郊野外。
英公公入内通报,长生百无聊赖地打量殿外的团凤花毯,猜想若是紫颜来绣这花样,准叫人连轻踩都觉亵渎。这时他想起少爷叫他来皇宫的用意,不由微微着慌,若真由他来为假贵妃娘娘改容,到时牛头不对马嘴,惹了太后生气,岂不是连累了少爷。
他胡思乱想间,英公公传两人觐见太后。
太后竟是这般绮翠年华,比长生想像的任何一位后妃更艳绝。她安如处子,温婉地听过英公公的禀告,给两人赐了座。长生不敢直视她的容颜,怕她眉宇间那丝轻愁会触动他的心。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为何不像一个平民村妇展颜?
“锦绣宫尹贵妃昨日薨了。”她停顿下来,像是等两人凝出悲哀的神情,过了半晌续道:“皇帝出京狩猎,后日便回。这两天宫里要把贵妃的后事办好,免得皇帝回来忧心。紫先生——”她直至念到紫颜的名字,凤眼才扫过来,漫不经心地掠过他,落在虚茫的一个点上,“这是贵妃身前的几幅像,你依样替她收拾吧。”
紫颜接了懿旨,太后用手托着额,困倦地挥手叫他们退下。她整个人仿佛缩到织金云龙纹团衫内藏着,两人再看不清她的神态样貌。
英公公引两人到锦绣宫外,宫女太监一个不见人影。英公公意味深长地道:“娘娘就在里面,若是紫先生缺些什么,叫你的童儿到锦绣宫外叫唤一声,自有人送来。”说完,向两人欠了欠身,慢慢走了。
长生望了一眼宫门,不禁毛骨悚然,道:“这里头有什么玄虚不成?”
紫颜直直走进宫去,入寝殿来到尹贵妃起居的内室。迎面怪诞地竖着一面倭金彩画大屏风,遮住两人视线。长生看不到后面的床越发紧张,躲在紫颜身后眯眼探头,惹得紫颜轻笑,“怕什么,死人又不是鬼!”
红罗帐里,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躺在堆漆螺钿描金床上,堆金砌玉裹不住的凄凉。长生见是真的尸首,反放下心来,跑到跟前细细端详。这女子长得绝不像尹贵妃,清瘦的脸上稍许有几颗雀斑,脖间更有紫黑的淤血不散。长生骇然望向紫颜,“她是被勒死的?”
“不是。”紫颜看过她耳后深紫的淤痕,“她是自缢。”
长生略觉心安。紫颜把宝贝镜奁放到床边,示意长生动手。长生拗不过少爷,回想以往紫颜易容的每一个步骤,先取天净纱为她净面。纱擦过女子温柔的面颊,他不无哀伤地想,她死后不能以真面目下葬,何其不幸。又想,人都死了,这副臭皮囊是何面目,恐怕她早不理会。
紫颜突然道:“你还想看多久?”长生道:“是,我这就为她上粉。”忽觉紫颜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转头看去,屏风下露出一对软香皮靴子。
照浪从屏风后大笑着走出,一身官锦红鹤绫袄子,不怒自威,更衬出修伟沉鸷的体魄如狮。只是瞧见紫颜,眉目间平和婉转多了,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不见丝毫敌意。他行至紫颜身畔,轩眉一皱,奇道:“难得太后召见,你何必舍却大好容颜,却用了这般沉毅寡言的一张脸。”
长生暗想,英公公与太后都没有对紫颜的容貌过多关注,想来少爷是不想太张扬罢。
紫颜向照浪微施一礼,道:“我是个小气的财主,好东西爱在家中独享。但城主若是开口,这张脸不妨也拿去,与先前的配成一对。”
照浪闻言,斜睨他道:“你果然小气,这些往事提它作甚。倒是如今连宫中也知道你的大名,紫先生从此财源广进,可喜可贺。”
紫颜平静地道:“拜城主所赐。”
照浪瞥了长生一眼,像是想起什么,道:“可有人说过你这童子的样貌,与万岁爷有几分相似?”
紫颜轻轻一笑道:“你确定他是我的童子?若他是紫颜,我是长生,你也不该奇怪。”
照浪一惊,随即大笑点头,“不错,这原是你的手段。要是有天我见到一模一样的照浪,唯有哭笑不得。”
紫颜道:“笑不出的是我。身边的人如非亲手捡来,谁知是不是哪里走丢的呢。”
两人貌似寒暄,所谈之事却机锋毕现,听得长生暗暗心惊。尤其是他自己那张脸,为何会与万岁爷扯上关系,长生满腹疑团却不敢开口询问。
照浪爽然一笑,转过话题,看了那女子道:“娘娘失踪,这宫女责己太过,偷偷自尽了。太后怜她忠心,又不欲使皇上伤心,才想出这计谋。其中用心良苦,相信先生可以体会。”
紫颜浅笑道:“坊间并不知贵妃娘娘失踪之事,只知娘娘所佩之玉为人所窃,犯人现已伏法。原来娘娘竟失踪了啊。”
照浪凝视他若即若离的容颜,光阴在脸上跌宕纵横,仿佛一不留神就会遁去。奇怪啊,这平易的脸孔看久了竟有诱人的魅惑,稍一凝神就入了戏,悲欢离合皆被他丝丝牵动。
长生怕照浪纠缠于尹贵妃之事,忙插嘴道:“城主来此看的是我家少爷,还是娘娘?”
“我来看你。”照浪转向长生,“要是扮成你的模样,我就可留在紫府多住一阵。”他言下之意不在长生,而是自长生瞳中窥见紫颜风神秀慧的身影。他仿佛坐井观天,永看不透紫颜的真身。
紫颜静静微笑,他的镇定影响了长生,少年鼓起勇气从容说道:“城主若无他事,小人要为娘娘上粉。”于是蘸了益母草制的玉女粉,在照浪的注目下为那宫女一一点上。
他的手迟疑生疏,小心谨慎。紫颜和照浪的四道目光犹如缚住手脚的锁链,令他难以呼吸。但上妆就像点燃一只烛,烛火跳动时有了自己的生命,长生的手顺了额、眉、眼、颊依次而下,拂过处风生水起,宫女僵死的面部逐渐缀满生气。
紫颜问照浪道:“她叫什么名字?”
“一个小小宫女,我可记不住名字。”照浪冷漠轻慢。
紫颜不理会,吩咐长生:“下面的我来,你去找英公公,只问她前世是谁便好。”长生忙往外走去,刚迈两步,照浪懒散的声音卷来,“她叫茜草。”
执拗的一对师徒,照浪恼怒地想。
她有了名字,长生不知怎地心中一痛,体会到紫颜此举的深意。她不该默默无闻死去,湮没了姓名来历,只是他人的替身影子,见不得阳光。现下有他和紫颜知道她是谁,会为她烧一柱往生的香。
他相信有紫颜的生花妙手,她必会以绝美的姿容下葬,一个不是安慰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