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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繁华一世,终沦为人间地狱。

苏记棺材铺正在百福街角,烧了半个铺面,幸亏风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苏离离也不惊不急了,只将内门改做大门,关上避个风雨。这天她爬上屋顶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烟直冲上天。

她顺着梯子爬下去,回房里抱了木头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货,拿着觉得又长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剑,又去厨房举了把菜刀,拉开门要出去。于飞拽着她的衣角道:“苏姐姐,你去哪里?”

苏离离擎着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这半日还没回来。你好好待在家里,要是有人闯进来就到后院堆杂物的角落那只空水缸里躲躲。”于飞应了,苏离离出来带上门,但见百福街上一片荒凉,到处是断壁残垣,有人在废墟里扒东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苏离离一路走去,没见着程叔,转了两个街角,便到了西面明月楼。方才望见这条街上正烧着,明月楼也塌了大半,早已关门大吉。门边挤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姑娘。苏离离站在前门大声道:“言欢姐姐,言欢姐姐!”

叫了一歇,汪妈妈那张圆圆的脸从里面探出来,望了她一眼,也没了惯常的一惊一乍谈笑风生,反不悲不喜道:“苏老板,欢儿上个月让人赎走了。”

城西门那边传来喧哗声,苏离离大声道:“去哪里了?”

汪妈妈漠然地摇摇头,“不知道。”

上个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欢自然是可以被赎出来的。可她被谁赎去,去了哪里,竟也不告诉自己一声。苏离离站了一阵,有些茫然,城西那边的喧哗声渐渐震耳欲聋。

她转身往回走,刚走过一条街,就见乱军从城门边退来。一个满脸是血的兵士,依稀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苏离离以前见着定陵扒爪脸,觉得很可怕;此时这张满是鲜血,大声呼救的脸孔应是比扒爪脸更加恐怖才是,苏离离见了却仿佛没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只想回到店里。

她虽是穿的男装,身形却很单薄,恍惚中不知是被哪个溃兵拖了一把,苏离离不认识那人,一刀便砍了过去,几点液体溅到脸上。她也不多看,挣开就跑。耳听一个人说:“他朝城门那边跑,肯定是奸细,捉住他。”

苏离离不及细看,回身挥了菜刀拼命一般乱砍过去。背后有嘈杂的马蹄声冲了过来,刀影在眼前晃。耳边“嗖”的一声风响,一支长箭越过她的脸侧,直没入面前那溃兵的咽喉。那人惨叫一声,朝她倒了过来。

苏离离无暇多想,一手抓住箭杆,一刀挥过去砍上他的颈侧。菜刀嵌在那人脖子上,随他倒在地下。苏离离一愣的时间,背后骑兵风一般掠过,人已被凌空抱起,摔得趴在了马背上。

她尖叫一声,挣扎起来,手被那骑马的人捉得很紧,挣脱不开。那人勒马站定,沉声道:“苏老板,你别扭来扭去的可好。”苏离离觉得这声音有些熟,语调却又过于冷静沉稳,一时分辨不出是谁。那人已将苏离离提起来坐稳在马鞍上,评道,“砍人倒是利落,只是下手时不可惊慌失措。”

苏离离望见祁凤翔那张沾着烽烟的俊逸面庞,四目相对不过数指距离。祁凤翔看她吓得愣愣地望着自己,原本严肃的表情也漾上了笑意,增了几分往日的调侃态度,道:“我上次定的棺材做好了没有?”

“啊?”苏离离的脑子有些卡。

“我说了十月中旬来取货,你该不会劈了当柴烧了吧。”祁凤翔仍是笑。

苏离离回过神来,点头,“做好了。”骤觉他双手合在自己腰上,自己坐在他马上,半倚在他身上,忙推他道,“棺材早做好了,就等你来取。”手却触到他冰凉的铠甲,抬眼打量,祁凤翔一身银甲,肩直腰束,盔缨飘拂。

他落落大方地松开苏离离,将她提起来放到马下,交代一个亲兵道:“带她去找应公子。”又回头对苏离离温言道,“你不用怕,跟他去吧。回去把棺材擦擦灰,我明天来取。”他说完,笑了一笑,将马一打,穿过长街而去。

他身后的骑兵也跟着他,风驰电掣般朝城心杀去。苏离离看着这一队骑兵过尽,被那亲兵拽了一把才跟着他走。后面大队人马进来,与溃兵交上了手,百福街那边零星巷战。苏离离此刻也过不去,只得跟了那亲兵在入城的军士中穿行。渐渐走到城门边上,只剩了百余步兵,围着一辆朴素的大车。

亲兵走到车旁,禀道:“应公子,三爷令我带这个人来见你。”车里有人漫不经心应了声“知道了。”那亲兵径直去了,苏离离站在车外,半天不见车里有动静,也不知是哪个应公子,这般大架子。又站了一会儿,苏离离咳了一声道:“应公子,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车窗处忽然探出一人来,苏离离认了片刻,才认出是扶归楼里跟祁凤翔一起的小白脸书生,“哼哈二将”的“哈先生”。“哈先生”已然笑道:“原来是姑娘,恕我怠慢了,且上来小坐片刻?”

苏离离看看那大车,推辞道:“不必了,我先回去了。”

小白脸道:“姑娘还是上来吧。这会儿入城正乱,你出去不到十步,说不定就被人杀死了。待祁兄安顿下来,我再送你回去。”

苏离离只得上了马车,车上甚宽,摆了一案的文具。小白脸书生略施一礼,道:“在下应文,上次匆匆相见,也不曾通姓名。姑娘可是姓苏?”苏离离心道,上次我赶你走,你当然通不了姓名,嘴里却简洁答道:“是,应公子客气了。”

应文也不多说,伏案修改一篇文稿。苏离离瞥了一眼,是安民告示,迟疑道:“这是……哪里的军马?”

应文一手写着,嘴里却答道:“幽州戍卫营的。祁大人已传檄讨贼,三公子正是麾下先锋。”

苏离离心想,以祁凤翔往来京城的频率,自是经营许久,如今戡乱,自然先下京城,方可坐领诸侯。只怕祁家有此心思,不是一日两日,正好鲍辉弑君,给了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苏离离三分漠然,三分了然,看在应文眼里,他轻轻一笑,收了文书,敲车道:“我们走吧。”

马车缓缓行过如意坊,转到百福街,正是苏记棺材铺烧焦的门面。苏离离告辞下车,踢开断木进了内院,见别无异状,唤了于飞两声。于飞从后院奔了出来,扑到她腿上。苏离离左右看了看,问:“程叔还没回来?”

于飞摇头,说:“刚刚有城边溃兵进来,在院子里翻了一阵,没见钱财,就要烧房子。后来有人打过来,他们就跑了。”

苏离离抱着于飞,默然无言。半晌,起身去厨房找了些东西,两人胡乱吃了。一直到晚上,程叔也没回来。苏离离在床上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于飞已睡熟,才倚在床头模糊睡去。

恍惚中,看见很多年前暂住的一个山谷,莺飞草长,天色昏暗不明。她坐在那斜草道旁,只觉得寂静空旷,冷得不似人间。遥遥的路上过来一辆板车,车前挂着一盏鲜艳欲滴的红纸灯笼,灯笼上墨色漆黑写着一个隶体的“苏”字。

苏离离看不清楚,站起来喊“程叔,程叔”。拉车的骡子踢踢踏踏将车拉到她面前,车上却没有人,只有一具没有上漆的花板薄皮棺材。苏离离又小声叫了一声“程叔”,程叔还是不见踪影。

她犹豫着上前,顺着棺材盖子拉开一尺,赫然看见木头的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躺在棺材里,似是死了。苏离离大惊,想推开棺材把他拉出来,那棺材盖却怎么也推不开了。

苏离离伸手摸到他脸上冰凉,四顾无人,连一个救他帮她的人都没有,只有满目的空寂,霎时泪流满面,从梦中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脸上湿了,她起身去院中洗了把脸。水冰凉,风侵骨,正是后半夜寂静之时,月色清辉洒满一院。

梦境清晰得犹在眼前,却有一种感觉笃定地告诉苏离离:木头不会死的!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他伤得那样重都不曾死,如今伤好了,更不会死。心中却有另一种忐忑不安,像被什么东西指引,她慢慢踱到内院门前,拉开门闩,是焦塌的店铺大堂。

苏离离一步步走出去,地上有断垣,有烧掉一半的棺木,有她坐过的摇椅,有踩旧了的门槛。门槛外,程叔静静地躺在地上,月光下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苏离离走到他身旁跪下,祈求而胆怯地叫了一声:“程叔。”

程叔没有应,手指紧抠着苏记棺材铺的门槛,人已经死了。

天明时分,难得有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拧一把毛巾,水淅淅沥沥滴到盆里。她跪在地上,展开毛巾细细地擦程叔那双枯瘦的手。这双手多年来扶着自己栉风沐雨,不离不弃。于飞蹲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苏离离擦完,将毛巾扔进盆子,对于飞道:“你起来,抬着程叔的脚,我们把他放到棺材里。”本要卖给莫大的那口香樟老棺材矗立一旁。都说人死魂去,尸身会分外重,两人费了很大的劲才将程叔有些僵硬的身体抬起来,装殓进了独副的香樟板里。

苏离离扯了扯他的袖口,又将他的头扳正。于飞忽然道:“父皇当时也是这样子。”苏离离陡然回头望向他,“你说什么?”他有些失神害怕,道:“父皇和皇兄他们当日就是这样躺在披香殿,没有人管。”

苏离离注视他的眉目,眸子黑白分明,带着脆弱的稚气,与他父亲暴虐的心性毫无沾染。于飞怯怯道:“苏姐姐,你看我做什么?”苏离离扶着棺沿,转视程叔,轻声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和你一般大。我抬着他的脚,程叔抬着他的头……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把他装进了棺材。”

她默默望着程叔斑白的鬓发,仿佛穿过时空听见他温言劝她,“小姐别怕,老爷虽不在了,我至死也会看护着你的。”一阵突来的虚弱击中了她,苏离离伏在棺沿上,却无泪可落。

于飞伸手拽住她的衣角。苏离离心里有许多话,没有对他说出来。你的父亲杀死了我的父亲,到头来他在宫中无人收尸,到头来你也跟我一样可怜。苏离离忽然抬头“哈”地一笑,说不上是悲还是喜,抚过于飞的头发,柔声道:“你饿不饿?忙了这一早上,我还没弄点什么给你吃。”

于飞摇摇头,小声说:“我不饿。”肚子却“咕”的一声反驳。苏离离拉了他站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尘,道:“我们去厨房看看。”话音刚落,身后的门一响,有人进来,却是张师傅,还带着四个士兵。

苏离离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道:“张师傅来了,看看程叔吧,我就要盖棺了。”张师傅闻言,快步上前,探到棺头,“老程怎么……”

苏离离伸手一指檐下的黑漆棺材道:“那是你们要的棺材,抬去吧。”

张师傅诧异地抬头看她的脸色,是难以言说的平静,他沉吟道:“少东家怎知我们是来抬棺的?”

“他们的服色不是祁家的兵士吗?到我这里来不就是为抬棺材吗?”

张师傅道:“这孩子住了这些日子,我也要带他走。”

苏离离手抓着棺沿,沉默片刻,转头看于飞。于飞摇头躲在她身后道:“我不走,苏姐姐。”

苏离离看向张师傅,张师傅摇头。她便蹲下身,拉着于飞的手道:“你去吧。别怕,世上的事躲不过。怕没有用,又何必要怕。”木头说怕既没有用,你何必要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她一念及此,竟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将于飞牵到张师傅面前。

张师傅似不认识苏离离一般上下打量她,欲言又止,终是牵了于飞走向门外烧焦坍塌的铺面。于飞扭头看着她,泫然欲泣。四个兵士向檐下抬了那黑漆棺材跟在后面,“禄蠹国贼”四个凹凸的大字在棺面上闪过。

苏离离忽道:“等等。”

张师傅站住。苏离离问:“木头在哪里?”

“老朽不知。”

苏离离扶着程叔的棺沿,清清冷冷道:“你既是祁家的人,劝他乱世择主,不就是劝他归向祁氏吗?你跟他去栖云寺游玩,不就是带他去见祁凤翔吗?”

张师傅面露赏识之色,坦然道:“木头自有打算,非我浅薄言辞可动。”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

张师傅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他与祁三公子似是旧识,确是在栖云寺密谈良久,但我不知谈了什么。”他话锋一转道,“祁三公子始克京城,有许多政务要忙。祁大人的后队大军不日也要赶来,他脱不开身才托我来此,说空了再来看你。”

苏离离轻柔飘忽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的。张师傅,你不来看看程叔吗?看看他是怎么被人折磨死的?”她伸手去拉程叔的手,那手却僵硬得拉不动了,隐约可见指甲泛着青灰,皮肤带着乌紫颜色。

“你看看他的手,他的手被人折断了。肋骨也被人打断了,腿骨也扳不直。”苏离离抚着程叔的手,“唯有头脸是好的。你说,别人这样折辱他是要做什么?是要逼问什么?是想知道什么?”

张师傅大惊,松开于飞来到棺边,细细查看程叔的尸身。苏离离冷眼旁观。张师傅看了良久,沉声道:“少东家的意思,是疑心三公子所为?”

苏离离不语。

张师傅道:“你在这里也不无危险,不如……”

苏离离下巴一抬,“店小利薄,恕不远送。”

张师傅沉默片刻,叹息一声,站起来道:“稍等一会儿,我半个时辰就回来。我们送老程入土吧。”

那天下午,正北门外,祁焕臣幽州的数万大军到了京城;黄杨岗上,苏离离却默默地挖了一个九尺深坑,和张师傅一起,将程叔掩埋了。棺木入墓的那一刻,尘埃飞舞,扬起旧日怀想。苏离离烧了纸,祭了酒水,一路无言而回。

又过了一日,大街小巷里,应公子那张安民告示被一旨皇榜取代,将已死的皇帝追谥为“戾”帝,百姓叫得直白,曰昏君。昏君一族都被太师鲍辉杀尽,只得一个八岁幼子逃脱,便被推继皇帝之位,立朝改元。

太师鲍辉被祁军杀死,装入一口黑漆大棺,棺上刻着四个遒劲的大字“禄蠹国贼”——真正盖棺定论!棺材放在街市中心,百姓用火烧,用石头砸,将尸带棺一起锉骨扬灰。

宦海之中,有人身败名裂,有人登顶冠绝。八岁的小皇帝再下圣旨,将祁焕臣封为护国公平原王,祁焕臣三子皆封侯,军政之事一并交于祁氏。祁家挟着这皇位正统,发出檄文,号令天下。天下诸侯割据,强弱不一,却也不敢冒头撄祁氏之锋。

京畿秩序很快复原,百姓拥戴平原王。最先入城的祁三公子祁凤翔则风靡了万千少女,倾倒了无数美人,他的英姿逸事一时在京中传为佳话。连那茶楼说书的都谈着祁三公子怎样连克坚城,救生灵于水火,拯黎庶于暴虐。

苏离离听了一笑带过,仿若不识,另请了人,将铺子翻修一番,仍如以往过活。只将苏记棺材铺的门槛削去,成了大豁门,旁人也不知她何意。她无事时将木头称为市井俗货的那柄剑练了一练,虽是混练一气,却比原先顺手多了。她晚上便抱着剑睡觉,似乎底气也足些。

世间有许多人与事,无法改变,便无可留恋。想着活着的人,哪怕远在天涯,也觉得心里慰藉,唯觉思念入骨,是生来不曾知晓的悱恻萦绕。像一种瘾,沉迷难戒。唯一可依傍的,就是那句“我飞得出去,就飞得回来”。

大年三十这天,流年不变,朝纲已改。祁焕臣为示气象一新,由幼帝下旨,在城中满排花灯,大放烟火,与民同乐。苏离离乘着意兴,倒是去看了一番。灯虽胜过七夕,却不及七夕意暖。

回到家里,穿过后院到了铺子内院,见空空的院坝,孤灯一盏,一人坐在竹凳上,阔袖白衣,谪仙一般出尘,一只白瓷酒瓮摆在面前的小几上。见苏离离回来,祁凤翔举杯吟道:“筵乐辞已尽,弦月西向斜。人生有几何,流年岂堪夸?”

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一遍,祁凤翔低低笑道:“苏姑娘,对不住得很。我本想请你喝酒,可是你不在,我又不好等在门前。幸而你家的门不怎么管事,我便冒昧进来了。”他将手优雅地一伸,“请。”

苏离离看他那怡然大方的态度,一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客人,踱到他面前坐了。祁凤翔将她对面的杯子斟满,举杯道:“我敬你。”

苏离离不碰杯子,“我不喝酒。”

祁凤翔放下杯子,有些不悦,有些薄醉,道:“你我相识也近两年了,晤面却只四次。今日除夕,不妨饮一杯,只此一杯。”

苏离离略一迟疑,端起杯子喝了,只觉酒味醇香。祁凤翔一笑,仰头饮尽,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眉宇疏淡,眼眸灵秀,颊色柔润白皙,尖尖的下巴倒带出几分清丽,神情殊无半分愁苦,只比前时沉默了几分,不由得赞许道:“姑娘不仅聪明,还颇具坚忍。”

苏离离不咸不淡道:“祁公子今日不在平原王膝下伺候,却来此闲谈。”

祁凤翔自己再斟一杯酒道:“我想了半日,觉得你这里最好。方才来了,果然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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