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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粥铺那边,马笃宜是不愿意去当“乞丐”,曾掖是不觉得自己需要去喝一碗寡淡如水的米粥,陈平安就自己一个人去耐心排队,讨要了一碗还算跟“浓稠”稍稍沾点边的米粥,以及两个馒头,蹲在队伍之外的道路旁,就着米粥吃馒头,耳中时不时还会有胥吏的吆喝声,胥吏会跟本地穷苦百姓还有流落至此的难民,大声告诉规矩,不许贪多,只能按照人头来分粥,喝粥啃馒头之时,更不可贪快,吃喝急了,反而误事。

陈平安看着一条条如长龙的队伍,其中有不少穿着还算厚实的本地青壮男子,有些还牵着自家孩子,手里边吃着糖葫芦。

陈平安身边不远处,就有一撮围在一起的本地男子,没什么面黄肌瘦,一边吃喝,一边埋怨猪食不如。

陈平安只是默默细嚼慢咽,心境古井不波,因为他知道,世事如此,天底下不用花钱的东西,很难去珍惜,若是花了钱,哪怕买了同样的米粥馒头,也许就会更好吃一些,最少不会骂骂咧咧,埋怨不已。

还了粥碗,陈平安走向马笃宜和曾掖,说道:“走了。”

三骑出城。

马笃宜心思缜密,这几天陪着曾掖经常逛荡粥铺药铺,发现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后,终于忍不住开始抱怨,“陈先生,咱们砸下去的银子,最少最少有三成,给衙署那帮官场油子们装入了自己腰包,我都看得真切,陈先生你怎么会看不出,为什么不骂一骂那个老郡守?”

陈平安只是说了一句,“这样啊。”

马笃宜都快气死了。

曾掖更是一脸震惊。

少年是真不知情,他哪里能够看穿这些官场的弯弯绕绕。

马笃宜见那个账房先生没了下文,实在是愈发愤懑,“陈先生!你再这样,下次我可不帮忙了!就让曾掖这个傻小子自己忙活去,看他会不会给你帮倒忙!”

陈平安想了想,算是给了马笃宜一个不是解释的解释,缓缓道:“既然是在做好事,事情大致做成了,不够圆满而已,就不要过多苛求了,贪墨三成的银子,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其实我的底线,还要更低一些,经办此事的官吏,中饱私囊,偷走四成,都可以接受。三成也好,四成也罢,就当是他们做着实在好事的回报了。”

马笃宜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想要生气,又生气不起来,就干脆不说话了。

陈平安笑道:“如果觉得心里不痛快,只要你愿意帮曾掖,我的底线,可以从四成变成两成,怎么样?”

马笃宜这才心满意足,开始策马稍稍凑近曾掖那边,她与榆木疙瘩的少年,耐心解释一桩桩心得,一个个诀窍。

陈平安突然微微放缓马蹄速度,从袖中掏出一只长条小木匣,篆文古朴,是粒粟岛谭元仪赠送的一件小物件,算是作为三人结盟的一份心意,颇为稀罕,是一件品相不俗的小剑冢,仅仅一指长度,极为袖珍小巧,便于随身携带,用以装载传讯飞剑,只是不如大型剑房那么灵活万变,规矩死板,并且一次只能收发各一把传信飞剑,温养飞剑的灵气损耗,要远远超出剑房,可哪怕如此,陈平安只要愿意,绝对可以轻易转手卖出一颗谷雨钱,所以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谭元仪的这份好意。

打开一直在微微颤动的小木匣,陈平安收取了一把来自青峡岛的传讯飞剑,密信上说宫柳岛刘老成得知他已经身在石毫国后,就捎话给了青峡岛,就一句话,“回头来我宫柳岛细谈价钱”。

陈平安攥紧一颗雪花钱,灵气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条剑糟,再按下木匣一处巧妙机关,那把青峡岛飞剑掠出木匣剑糟,一闪而逝,返回书简湖。

曾掖看得目不转睛。

当年在茅月岛那座简陋剑房,他还打过杂,可是这种只闻其名、未见其物的小剑冢,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真是妙不可言。

马笃宜一样好不到哪里去。

陈平安收起木匣入袖,呵手吐气,是个很大的好消息。

如他自己对曾掖所说,世间万事难,万事又有开头难,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站不站得稳当,至关重要。

陈平安与本该是仇人的刘志茂、无缘无故的粒粟岛大骊谍子谭元仪,三者结盟。

又跑去宫柳岛,亲身涉险,跟刘老成打交道。

以及借着此次前来石毫国各地、“一一补错”的机会,更多了解石毫国的国势。

自然是有所求。

陈平安当初在青峡岛山门附近的屋内,与顾璨娘亲有过一场对话,只是妇人那会儿也未必听得进去,许多陈平安看似轻描淡写说出口的话语,她多半不会深思了,说不定都不会当真,她的心性其实并不复杂,为她和顾璨,在突然变天了的书简湖,希望陈平安能够为他们娘俩保个平安,希望那个账房先生,能够念旧情,别辜负了“平安”这么个名字。

其中有几句话,就涉及到“将来的书简湖,可能会不一样”。

妇人未必深究。

陈平安却早已在做。

陈平安要步步为营,应了刘老成在渡船上说的那两句半真半假玩笑话,“无所不用其极。”“好大的野心。”

因为刘老成已经察觉到端倪,猜出陈平安,想要真正从根子上,改变书简湖的规矩。

假物借势,尽力而为。

陈平安先不去谈人之善恶,就是在做一件事情,将所有人当作棋子,尽可能画出属于自己的更大一块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势。

他希望能够在未来书简湖的大规矩之中,最少自己可以参与其中,去制定规矩

所以刘老成当时询问陈平安,是不是跟骊珠洞天的齐先生学的棋。

即是此理。

双方言语之间,其实一直是在较劲拔河。

其中的暗流涌动,勾心斗角,棋盘之上,寻找对方的勺子,下无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讲究。

面对宫柳岛上五境修士刘老成也好,甚至是面对元婴刘志茂,陈平安其实靠拳头说话,一旦越界,误入大道之争,阻拦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无异于自寻死路,既然境界悬殊如此之大,别说是嘴上讲理不管用,所谓的拳头讲理更是找死,陈平安又有所求,怎么办?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测所有无形中的潜在棋子的分量,他们各自的诉求、底线、秉性和规矩。

如果可能的话,逃难书简湖的皇子韩靖灵,边军大将之子黄鹤,甚至是裹挟大势在一身的大骊武将苏高山,陈平安都要尝试着与他们做一做买卖。

难就难在,比起为了求一个心安的种种补错,为了那些阴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陈平安当下秘密筹划的另外这局棋,更加艰辛,这是陈平安第一次尝试着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盘,关键是一步都不能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等于陈平安下出一个最大的勺子。

至于前者,让不愿知错的顾璨止错,自己接着来补错,陈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钱之外,其实已经不会输更多,反而没有那么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极其擅长隐藏情绪的陈平安,先前竟是连曾掖都察觉到陈平安的心境微妙起伏?

就在于陈平安在为苏心斋他们送行之后,又有一个更大、并且仿佛无解的失望,萦绕在心扉间,怎么都徘徊不去。

那种感觉,不是先前在略显阴暗的青峡岛屋子里,当时尚未请出所有阴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狱阎罗殿,陈平安在闭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睡觉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门外,有无数冤魂厉鬼的那种鬼哭狼嚎,在使劲敲门,大声喊冤、咒骂。

一场场送行之后,陈平安的那种失望,来源于他突然发现一件事,一本本账本上,那些个枉死之人的一个个名字当中,让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对黄篱山和恩师念念不忘的苏心斋,反而就那么放下了执念,选择彻底离开了人间。反而是许多陈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苏心斋的某些名字某些阴物,诉求更多,会有狮子大开口的遗愿,会有人鬼皆常情的贪恋,更有死后皆犹然怨恨更深的许多许多阴物,都暂住在那座阎罗殿、仿造琉璃阁当中。

其实之前陈平安在下定决心之后,就已经谈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苏心斋他们,又让陈平安重新愧疚起来,甚至比最开始的时候,还要更多,更重。

那种感觉,一样萦绕在心扉柴门之外,但是门外的他们,已经决意离开人间的他们,没有任何埋怨,没有半点谩骂,却像是在轻轻敲门之后,动作极轻,甚至像是会担心打搅到里边的人,然后他们就只是说了同样的一句离别言语,“陈先生,我走啦。”

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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