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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陆沉一口一个“西洲先生”“西洲兄”的卢生,确实是福地第一位拥有道心雏形的半个练气士。
作为云窟福地的主人,那个姜尚真,与他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言谈。
姜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宫的周肥,后来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经在藕花福地那边翻检史书、秘录无数,最早得出一个尘封已久的惊人结论,精通三教百家学问的那个西洲先生,当年只是因为受限于当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飞升。所以姜尚真戏谑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声师父才对。
卢生的生前,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道,问道对象,正是老观主。
所以才会被老观主“请出”福地,与纯阳道人一起来到桐叶洲,桐叶洲大泉王朝那边便有了一座仙气缥缈的骑鹤城。
而卢生在生前倾囊相授教出来的弟子隋右边,同样做成了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桩壮举,她独自一人,武学登顶的同时,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数武运在身。后世的朱敛和丁婴,虽然武学境界明显比隋右边更高,却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终隋右边便以纯粹武夫之身,却如女子剑仙,仗剑飞升,她仿佛是与整个天地递出三剑,最终落败,血肉消融殆尽,形销骨立化尘,就此魂飞魄散。
用陆沉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场尸解”。
隋右边的飞升落败,就像佐证了一事,天道不可违,人难以胜天。
在那之后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没有跟老天爷较劲的胸襟气魄了,只在人间江湖兜兜转转。
卢生笑问道:“当年我留给你的那些书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争天下第一?”
先前陆掌教对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毕竟卢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纯粹真气尝试“填海”,最终营造出“肝胆相照”的,摸索出来了一条炼气得长生的修道之路。原来卢生在习武练剑途中,对福地历史上所有官书、野史“涸泽而渔”,陆陆续续搜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诀、心法,拼凑残片断章,最终罗列出几条登山道路,写出几本读书笔记,都交给了弟子隋右边,希望她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发扬光大,并且开枝散叶,传承下去,在武学道路之外别开生面,结果隋右边一心执着于剑术,对于这种“仙法”并不感兴趣,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炼气一途。
隋右边脸色尴尬,默不作声。
她确有私心,却不是担心谁跟自己争第一,只是不愿外人翻阅书籍而已。
隋右边当初并未销毁书籍,在她“仗剑飞升”失败之后,书籍夹杂在隋氏藏书当中,后世一路辗转,最终只有不足半数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与隋右边恰好相反,天纵之才的俞真意属于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凭借自身努力,俞真意依旧成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练气士。
返老还童,御剑飞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藕花福地,存在着一条无形的道脉传承,起于纯阳真人吕喦,传给卢生,再传隋右边,最终在俞真意那边开花结果。
虽然香火飘摇,若隐若现,可是始终一线不坠。
等到隋右边来到浩然天下,再成为练气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书籍的分量。
卢生笑道:“什么都想要,结果贪多嚼不烂,果然百无一用是书生。”
隋右边小心翼翼问道:“先生的境界?”
卢生说道:“归根结底,还是自身道心不够坚韧,导致在玉璞境停滞太久。直到上次姜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个真相,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只是为时已晚。”
不过卢生离开福地这么多年,却始终至今未能跻身仙人,不是修道资质不够,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难”这个卢生。
当初那场没有第三人知晓内幕的问道失败过后,“死了一次”的卢生,杳杳冥冥,浑浑噩噩,等到再睁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双方坐在无尽银河中,一起俯瞰人间。
自称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说他修道资质其实不错,算不得“天生”一语,只能算是“地生”适宜修道,但是受限于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帮他换了一副身躯,换个灵气充沛的地方继续修行。有个约定,下次双方再见,若是卢生能够凭借自身剑术打破牢笼,就有资格与他以道友相称,那颗金丹就算是一份临别赠礼,是你卢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举,转赠他人。
只可惜卢生在云窟福地内,虽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还是剑修,始终未能打破鹤氅道袍的先天禁锢。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诗家语,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这就是老观主故意为之的一种考验。
若是卢生能够打破一件法袍的限制,破而后立,就可以天高地阔,才算真正离开那座“道观古井”,卢生再不是什么井底之蛙,才有资格成为碧霄洞主认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卢生画地为牢,穿着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颗远古金丹,肩头趴着一只财运浓郁的三足金蟾。
其实当年也正是卢生,建议姜尚真带着山上挚友陆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结果福地那边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宫和鸟瞰峰陆舫,但是陆舫依旧未能勘破情爱关,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后生。
在云窟福地那边,姜尚真跟倪元簪有过一场对话。
“我今欲借先生剑,天黑地暗一吐光。”“并无此剑,绝非诓人。”“你这个人就是剑。”
当时卢生不解真意,只当姜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误了好友陆舫的修行,所以故意骂人,只是卢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余味来。
姜尚真的说法,大有深意,是说他倪元簪的这副体魄,正是老观主亲手铸造一半、半途而废的弃剑。
故而剩余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来铸造和炼制,继续“以身炼剑”。有朝一日,炼成了,卢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笼。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条“万物可炼”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读书人卢生,等于一人开辟出炼气、炼物两条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废。
卢生看了眼隋右边所背长剑,微笑道:“长生二字,颠倒顺序,就是生长。”
陈平安得自蛟龙沟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给隋右边的这把痴心剑,最大妙用,就在于可以不断提升品秩。
而那颗金丹的最大妙处,在于能够让一位练气士凭空多出一颗品秩极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无缝,修道之人就像额外开辟出一座真实的洞天,多出诸多本命洞府,并且还可以继承一位飞升境圆满大修士的完整道统。
十四境之下,练气士面对这么一颗金丹,谁不眼馋?
卢生略带几分伤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纯粹武夫了。”
最后卢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来天地青,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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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州府遂安县的村塾。
因为如今多出一个在意料之外的学生宁吉,再加上弟子赵树下总在灶房打地铺也不像话,陈平安就在隔壁那个都姓陈、堂号是寻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栋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间屋子,刚好一人一间,二楼用来堆放杂物,檐下还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几个窝。宁吉已经想着买俩猪崽儿了,过年杀年猪,更有年味儿。至于村塾这边的住处,陈平安若是晚上备课或看书太迟,就继续住着。
宋和在这边接连住了几天,终于准备启程,要返回大骊京城了。
除了皇后余勉,少女余瑜,竟然身边都没有一个扈从,陈平安对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陈先生在村子里,还用担心有什么刺客吗。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这边确实每天都很闲,就像之前村里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户人家的晚辈们,闹着要去祠堂设灵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着看看会不会打架,结果还是没有硬闯祠堂大门,好像是被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给劝回去了。那几条早先见着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会跟着宋和身边摇头晃尾了,关系很熟了。
拂晓时分,陈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两辆马车停在一棵村头老樟树下边,刺史裴通和郓州将军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陈平安问道:“陛下当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担任大骊国师,有利有弊,比如只说墨家修士,就可能会中断跟大骊王朝的合作。”
大骊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极多。只说墨家游侠许弱,如何还是大骊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钜子,对这位年轻隐官的观感,可谈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种双方素未蒙面、也不想着有任何交集的关系,以至于老秀才恢复文庙神位,这位在蛮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钜子,返乡参加文庙议事,都没有去功德林道贺,可事实上,墨家钜子与文圣其实颇有私谊,显而易见,就因为老秀才找了这么个关门弟子,再加上陈平安当时身在功德林,这位墨家钜子便干脆不去见老秀才了。
一旦陈平安成为大骊新任国师,就意味着墨家一众技艺超群的机关师,极有可能都会立即撤出大骊王朝。
宋和点头道:“这些事情,都考虑过了。”
余瑜苦着脸。
察觉到陈先生转移视线,余瑜立即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问道:“我崔师兄那边,他有没有与陛下提及过自己的学生,比如觉得谁是他认可的亲传,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摇头笑道:“好像除了处州刺史吴鸢,大概可以算是国师的入室弟子,其余的,连同我在内,都没什么先生学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脉道统来算,只能勉强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门记名弟子?”
陈平安点点头。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这是准备梳理文圣一脉的师承脉络?”
说到这里,宋和自顾自笑了起来,“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个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国师亲口承认的学生!”
“没有这个必要。”
陈平安笑着抱拳道:“恕不远送,就此别过。”
宋和先将余勉扶上马车,再与陈平安拱手作别。
余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了个万福,赶紧躲入马车。
本来想要跟余瑜说点事情的陈平安,只好转去与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礼,两位封疆大吏笑着抱拳还礼,乘坐另外一辆马车离开。
陈平安带着弟子赵树下和学生宁吉,一起缓缓走向学塾,山清水秀,他们一左一右,陈平安走在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