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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伊敏抽出一张纸巾帮方夏擦眼泪。方夏哭得五官纠结在一起,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腿上,委屈地说:“他是不是故意的啊?他是不是傻啊?我该拿他怎么办?你说我该拿他自己怎么办?”林伊敏换了一张纸巾塞进方夏手里,认真地说:“我觉得,是因为苏凉还爱你。”方夏看着林伊敏的眼睛,语气无助地说:“我从来都没弄明白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林伊敏微笑着反问:“那你长这么大,弄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人了吗?”方夏摇头,哭丧着脸。“你只要清楚在他身边的时候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就好啦。”林伊敏说,“爱情不是爱彼此,而是爱‘你们’。”方夏想过一会儿,哭得更厉害,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可是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我不知道两个人重新在一起还会不会跟当年感觉一样?我真的很怕。”——“你怕重新在一起?”林伊敏问,“还是怕永远失去他?”方夏擦着眼泪说:“都怕。”
林伊敏低头,翻起眼睛看方夏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小情绪,浅浅笑着,像是在笑一个口是心非、闹情绪的小妹妹,她替方夏说出心声:“那就拼命去找他,找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来。”方夏无助地说:“我能感觉到,他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苏凉了,他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不知道如今他还热爱什么,憧憬什么,信仰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心是柔软还是坚硬,我更不知道他对我还是什么感觉……”
“你心里有答案就够了,”林伊敏说,“苏凉不顾一切跑来找你,你觉得呢?他不过是外表装一装酷罢了,还是个敏感脆弱的小孩子。”——“喔,这时候你倒挺了解他的。”方夏不哭了,语气尽是醋意。林伊敏笑着说:“我了解到的都是他不好的那一面,好的那一面,他都留给你了,别人哪有幸见?”方夏酸酸地说:“我可没见他好到哪里去……”——“行了!”林伊敏嘴里“啧、啧”地说,“你就别再低调地炫耀啦!听得我都快吐啦!”
两个女孩都笑起来,她们彼此猜想,此刻的对方应该是快乐的。
“你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余震还没完呢……”方夏愁眉苦脸地说。“他不会有事,你不要太担心。”林伊敏宽慰说,“今天早上新闻里说,中国大使馆已经敦促航空公司加开日本回国内的航班了,说不准苏凉现在已经买到明天的机票,你就在北京安心地等他好了——苏凉也真是的!非得折腾这么一趟,浪漫的代价还真不小!”
“我从来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方夏望着机窗外,云层越飘越远,她的目光也追随云层而去,自言自语般说,“他把所有事都藏在心里,也许从来没人真正了解过他。”
“爱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了解他?”林伊敏盯着方夏不解的眼神,坚定地说,“我们想要了解对方,不过是为了从对方身上获取安全感,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和支配感情中的一切,就能永远抓住对方的心,说到底还是一种自私。”
“可是有哪个女人不自私呢?”方夏说,“男人更自私。”
“是啊,男人更自私。”林伊敏笑方夏嘴上从来不饶人,迎合她说,“男人既要爱情,又要自由,可他们总是不明白一个道理,在女人眼里,爱情里根本就不存在自由,女人坚信难舍难分的才是真爱,恨不得自己的一双眼睛就是监视器,全天二十四小时都要知道她们的男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男人一旦嫌烦,女人就会给他们扣上‘爱情变质’的帽子,大哭大闹,后果是男人只会更烦,最后真的跑掉了。要我说,女人就算再爱一个男人,也要忍住自己的控制欲,永远不要剥夺一个男人的自由,更不要试图探究男人心底的秘密,只要在男人脆弱的时候敞开怀抱,像哄孩子那样让他在你怀里依靠,就够了。”
方夏沉默不语,努力回想自己过去的形象是否符合林伊敏口中好女人的标准,她想了一会儿便垂头丧气,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我没有在批评你,”林伊敏面目诚恳地说,“你不能期望每个男人都生下来就成熟稳重,天赋使命来哄你的,男人任性起来比女人还要任性,男女之间从来不该注定是谁照顾谁,应该是坚强的照顾脆弱的那个。苏凉是个天性孤独的孩子——这点你比我还要清楚。他在单亲家庭长大,朋友不多,不善表达内心,害怕一切失去和变故,他念旧,他从来没有过安全感——你见他依赖过谁?信任过谁?又对谁付出过真心?可他只对你不一样,你知道的。”
方夏泪流不止,拼命用手背抹着泪,不敢看林伊敏的眼睛。林伊敏不顾方夏的心痛,继续说:“我跟你说这些也不只是为了你,我心里对苏凉还是有一种东西在的,我不忍心看他不好,更不忍心看你不好——这才是我的心里话。”
方夏的头靠在机窗上,昏睡过去。她做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梦,梦里有许多人和场景在她醒来后已经难以分辨虚实。机舱里飘着冲调的咖啡气味,算不上香。方夏感觉自己从头到脚携带着一身的浑浊,她想在下飞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飞机缓缓降落,耳膜中的压迫感令方夏的身体能够感知到飞机在以怎样的角度转向。夜色中俯瞰北京城,灯火通明,远胜过东京和其他许多方夏曾经涉足的国际大都市。方夏想家了。可是家在哪里呢?北京?当然不是。东京?更不可能。老家?不多时日,她的父母又会离开老家返回东京。老家是一个孤零零的老家,一个无法留住旅人的城也是孤零零的一座城。方夏想念这座城和迷失在熟悉地方的亲切感,就像迷恋一个无法理解自己心底伤痛却可以抱头痛哭的爱人。
方夏在北京苦等了半个月,没有等到苏凉的电话,打过去是忙音。
西元2011年3月,苏凉再一次从方夏的生活中消失,像一场令人爱恨交加的海市蜃楼。
苏凉买了更贵的机票直接飞回这座城。他简单打点过行装,背上相机和三脚架,又一次上路。临行前,他跟周晓燕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周晓燕的气色越来越好,每天也学着当年的苏敬钢一样烧香拜佛。苏凉还去了一次回龙岗墓园,看望了半年前过世的姥姥。他伫立在墓碑前,并没有哭,而是欣慰地笑着,姥姥在临走之前是无忧无虑的,她的老年痴呆症吞噬了她人生最后二十年全部的理智记忆,最后她只记得带外孙苏凉长大那几年里的趣事,而且是全部细节,翻来覆去地跟人讲,每每讲到外孙三四岁时的调皮故事就乐得自己前仰后合。张婶儿,一个在嫁人后便丢失了自己名字的老人,如愿以偿地在一场酣睡中停止了呼吸,而外孙苏凉是她在这个世上记得的最后一个人。
苏凉不知道下一次回到这座城将会是何年何月。
这一次他没有漫无目的地走,而是沿着五年前第一次出远门的路线,坐了许多天的火车到了云南,最终停留在大理古镇。苏凉在古镇的人民路上密布的小旅社中随意选了一间住进去,一住就是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