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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罕见的星期里,预备区出出进进的道路的沟沟坎坎边上鲜花盛开。威利和他的连队遭受了无法诉说的疲劳袭击。壕沟挖掘出来再也派不上用场,他们像疯子一样从一个地点赶往另一个地点,聆听讲座,如何保护他们的脚,如何避免战壕足<sup></sup>,如何在他们的野战锅里煮蔬菜,尽管他们已经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见过真正的蔬菜了,以及敬军礼的深层知识和站岗放哨的紧张仪式。他们已经知道了一百种事情,如果他们现在还不知道,那么他们认为不需要知道。

同时,路旁长出了新绿的枝叶,生长得简直过分艳丽,记忆中的颜色应有尽有。傲慢的日头洒向路边,来去不定的春雨见缝插针地落下来,在田头、小径和道路被忽略的边缘地带,留下了无数个清洗过的痕迹。甚至在某种灾祸极有可能已经把那些小树毁掉的田野里,漫山遍野的花儿也已经长出来了:一群群黄黄的花骨朵,金黄的花骨朵以及蓝、红和艳绿的花骨朵。那景象如同一个突然降临的天堂。鸟儿欢快地追寻这些去处,它们会在整个夏天把它们的力量奉献出来,英雄一般的马丁鸟和燕子从它们了解的葡萄牙和非洲飞回来了,又把它们的信仰留在了佛兰德斯,在佛兰德斯寻找安全。威利不知道整个冬天一所所房子了解它们多少,家庭和孩子是不是把它们当成了自家人。它们离开受到侵扰的男人、女人和他们的孩子,到荒凉的沼泽地和贫瘠的林地求生了吗?现在,它们回来了,不消说,它们不会打听战争的消息;它们在屋檐下用唾液和泥,筑起泥窝,在黄昏的天空倏然掠过,像没有箭棍的旧箭头。他想起了许多没有看见的动物在树林灌木丛中互相寻找,蝌蚪在每一个狭窄的水塘里抖动出了成群的黑乎乎的小逗号。

那些名字从爱尔兰源源不断地传来了,每隔一两天至多三天,就枪决几个,把一些都柏林人送进了异常焦虑之中,他们不由得想到哈米吉多顿<sup></sup>会降临他们没有保护的家乡。士兵心烦意乱,他们六七岁孩子的面孔以及他们的孩子们所有的运气和宝贵的货物,折磨着他们,呼唤他们回家。然而,他们不能回家。

被枪决的人或者受到诅咒,或者受到赞扬,或者受到怀疑,或者受到蔑视,或者要他们承担责任,或者遭到诽谤,或者受到责疑,或者为人哀悼,在战场这边,一切都陷入混乱,纠缠不清。

不过,也许哈米吉多顿不像爱尔兰那样遥远。

英格兰年轻人的床空了,他们都出来参战了。那些鹅毛被子、素净的浆洗过的床单、北爱尔兰农舍的羽毛枕头,现在没有人躺在上面做梦了。北爱尔兰的城镇把它们生龙活虎的儿子送出来了。都柏林那些老旧的肮脏的居住区也把好好的儿子送出来了。不消说,这两派儿子正好在路上擦肩而过或者营房里不期而遇,免不了因为各种结果争论起来。北爱尔兰的一派认为南方的孩子们都值得怀疑,都是地方自治者或者更坏的人,咄咄逼人的说法多不胜数。然而,大批的军队到处集结,大批集团整装待发,因此一个人只是繁星当空中的一闪即逝的亮点。前线一定有重大行动,所有的士兵都同意这点。法国的男孩们在凡尔登的大洞穴里淹死了。成千上万的士兵把成千上万的士兵往回驱赶。德国皇帝把他的大量男孩儿送上了战场,英格兰的国王把他的大量男孩儿也送到了战场上。大批妇女也接踵而来,包扎伤员,增援军队,掩埋尸体。整个英格兰,所有的老牌帝国大英帝国啦,奥匈帝国啦,普鲁士帝国啦,贫困的、饥饿的帝国啦,悲伤的国王们和平民百姓啦,等等,统统走进了这同样的迷雾之中,渴望消息,群山躲开,爱尔兰成千上万的寡妇在胳膊上系上了黑带子,人们都好心地对待她们,小声地表示同情,说一些离谱的话。这是因为智慧语言的盒子正在清空。

“你是说他们把柯万军士长捆到了大炮轮子上了吗?”威利问道,“要让他在野地里待一个月吗?”

“可不,按我们的正确理解,这就是一级战地惩罚啊。好在一天就只有两个小时,连续三天。我说只有两个小时,可是我体会得到那种耻辱。”巴克利神父说,“威利,这还只是已经发生的,他面临的情况更坏。”

入夜很久了,巴克利神父来到军营找到威利,进行了这番私下交谈。他问了问威利他父亲过得怎么样,威利说他父亲很好。随后,他问威利是不是还记得一个从科克城来的名叫杰西·柯万的人,威利不得不想了一会儿,那个矮小的人才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想起了在都柏林所经历的可怕的事情。巴克利神父说,柯万列兵被看管起来,等待军事法庭过堂,巴克利神父应指挥官的要求已经和他交谈过。他问起柯万列兵军队里还有没有他认识的人,能够说明他的性格。柯万列兵于是把威利·邓恩的名字说出来了。

“可是,我认识他只有一天多的时间啊,”威利·邓恩说,“也就是整整一天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神父?”

一般情况下,你听说一个士兵坐禁闭,是因为和军官说话不规矩,或者开小差。要么,宪兵队发现一个癔症闯进了镇子或者村子的某个禁区,或者干了军队不允许的若干愚蠢的事情,比如没有向军官敬礼啦,在错误的地方说了错误的话啦,等等。因为,在上帝的满目疮痍的田野,不管什么重大过错发生,军队都会从严按军纪处罚,统统交给那些没见识过战斗、不理解战斗中发生了什么情况、也许就不想见识和理解战斗的参谋们来处理。前线军官只知道那些枯燥的绘画和前线的糟糕的音乐。

然而,眼下一个士兵被关了禁闭,是因为有些事情很模糊,在后方的城镇里发生了糟糕的行径,姑娘们累坏了,遭到了无赖之徒的暗算,而且因为战争正在进行,男人们也发生了扭曲和变态行为。经常听说,劳工团里的中国人看你的工夫就会把你的喉咙割断,在服役期间他们一直从事鸦片的兜售,这也是他们能把那些分配给他们的苦差事完成的原因。他听说谋杀事件的奇怪的闲言碎语,甚至对囚犯大开杀戒的阴险行为。心灵变黑了,如同被宰杀的牛的心脏,鲜血凝结成了一种夜间性格。因此,也许杰西·柯万已经变成了这种群体的一员,可是即使真的如此,威利·邓恩也深感吃惊——尽管他认识他只有一天的工夫。

巴克利神父一脸憔悴,憔悴得很厉害,像一个很老很老的人那样憔悴。如果曾经有过光鲜的时候,现在也早成了历史了。然而,威利认为巴克利神父顶多不过四十出头,当兵也许太老了——但话说回来,他不是士兵。他帽子下的头发看上去像陈旧的铁丝,缠绕在一起,没有用处了。

“人家指控他不服从命令,威利。他身上发生了很要命的变化。他拒绝,威利,拒绝继续服役。他坐禁闭就是因为这个。后来,人家让他干什么,他都不干,甚至他连军士长的话也不听,还公开说他不当奴隶了。他的朋友们不得已把他捆起来,强行拴在了大炮轮子上。到了这个时候,他还大喊大叫,对路过的士兵嚷嚷。他不被捆绑的时候,人家要求他清扫营房,倒掉尿壶——”

“我敢肯定,他过去不是这样的!”威利·邓恩说。

“是的,他整天牢骚满腹,我听说,他对连队的同伴们说些很不明智的话,什么解放啦,自由啦,等等,还有反抗呢;我还听说,他还在暗地里自言自语地用德语嘟哝几句这类事情,仿佛他的脑子出了毛病。他死活就是不听命令了,什么命令也不听。我还听说,他对他的指挥官大骂出口,那是一个都柏林郡富人区来的年轻人,也许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听见过骂人的话呢。现在,他不好好吃饭,对谁都不愿意说人世间常说的话。在他的禁闭室,我跟他交谈了一个小时,那是一间人家给他准备的小黑屋子,就在一个屠宰厂附近,他就是不开口说话,后来我问他有没有人他愿意说说话的,他这才说了六个字‘列兵威廉·邓恩’,巧了,巧了,威利,正好我就认识你,在整个国王的军队里我正好认识你。”

“嘿,也许他指的是另一个威利·邓恩呢,”威利说,“因为我认识他只一天工夫啊。

“很快,他们就要他上军事法庭了,”巴克利神父说,“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我只是想,人家在战时是要拿士兵问罪,杀一儆百。你知道,已经有两个爱尔兰兵团的士兵因为开小差被枪毙了,我只能跟你说,威利,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认识他们两个,其中一个来到这里一年了,在霍赫从大火里死里逃生,真的大火呀,他的整个连队都被那场大火毁掉了。另一个士兵留下了三个孩子,我一想到这事儿就受不了,三个小家伙,再看看我们身边已经死了多少人了。”

“我知道,神父,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到我的名字。他为什么不说他们军士长的名字,或者他们连队别的士兵的名字,或者和他亲近的人?”

“哦,因为,威利,他把他们军士长的头多多少少咬伤了,我只知道别的小伙子们对他感到绝望了。不管怎样,你愿意去和他谈谈吗?谢里登上尉说这是可以的。”

“我不知道,先生。你问过我的军士长吗?你和他打过招呼吗?”

“我没有和他打招呼,不过我可以和他说一声。你想要我去说吗?”

威利·邓恩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们可能枪毙他,威利,最起码人家会让他坐大牢,那是很可怕的事情。”

威利只从拴在大炮上的士兵身边走过去一次,那是一个看上去饱受摧折的英国士兵,像一个被人折磨的基督徒。但是,你只能把脸扭向一边,避开那种生不如死的耻辱。

“瞧瞧这事儿,威利,”巴克利神父说,“我能充分理解,作为警察署署长的儿子,让你做这样的事情,有点勉为其难,毕竟一个士兵受到了指控。可是,说句痛快话吧,我需要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毛病,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帮助他。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不到法庭上为他辩解。”

威利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他陷入了困惑。

“我不指望这里的人成为圣人,你会指望吗,伙计,亲爱的?威利,我们经常明白,你也看见了,这里跟地狱差不多。在战争这事儿上,我的职业是把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带到安全的地方,只要我能够,让他的灵魂升华,我可不认为上帝指望我们大家现在成为世俗的圣人。”

警察署署长的儿子。拦住他的当然不是这点。啊,他父亲恰恰是劝他去做这种事情的第一个人!不是,不是因为这个——哦,他没有准确的词语说明这点,不过真实的情况是他在自己的精神上疲沓了。他的精神清空了,变薄了,他觉得他力不能及。他身上的一个部分疲惫不堪,只是他的骨头和肌肉还完好如初。他努力把那些乱炖吃下去。他可以一口气挖三个小时的战壕。然而,他真正上心的地方是——他父亲真正从心里赞赏的那最早的事情,威利不知道怎么用那个词准确地说出来。因为他真的想把他的格蕾塔娶过来,和他姐妹们在一起打打闹闹,为邓普希修建房子。他不想去他们的禁闭室里拜访面相冷酷的科克人。他不愿意做这件事。可是,可是,巴克利神父使用了一个短语,威利很小的时候就听说了,那是他的老管家祖父经常和他说的短语,尽管那时他只有五六岁——伙计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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